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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 《绿色记忆》之:可怜母亲心 | 作者:刘月凯

 大河文学 2021-12-07

1993年秋,我和局里的小王、老陈在黄河边调解两个村的林权纠纷,在河口村住些日子了,尽管费些口舌,排除一些阻力,但工作进展还算顺利,调解协议达成后,准备回市里向有关领导汇报,夜里,我在赶写有关材料。村支书、治保、民调三人来到我们临时居住的窑洞,先是礼节性地说几句,感谢”“添麻烦了之类的客套话后,还迟迟不想离开,象还有其它事,不等对方先开口,我直截了当问了:你们一定有事,就直说吧。他们的心思我能看透,支书不好意思,老刘,想借借你们的光,帮着办件事。说着他的目光在我身着的警服上停留一下,另两位也瞅着我笑着点点头。

有事尽管说,我在村住个把月,大家互相了解,提的事只要能办到,一定尽力!我很干脆,很痛快。

那就拜托啦!支书给民调丢个眼色,老郭你说吧。老郭没谦让,支书让我说,我就说,不客气了。他接着说,老刘,这你知道,咱村离乡政府六十里,离市区一百多里,整年不见市里乡里来个干部,村里有点啥事也挺难办的。平时,我最讨厌说话转弯抹角,婆婆妈妈,而民调偏偏就是这种人。老郭,有啥事直说,我有些不耐烦了,晚上有一大堆材料需要整理。

是想借借你这个公安所长的威风……”治保主任也接上话茬,挑明来意,你说话比我们顶事。

是这样,支书见民调、治保半天没切入正题,只好自己说了,我村黄楝洼住一户黄姓人家,离国营林区不远。男人在文革中服毒自杀了,其实也没多大问题,遭年景(灾荒)饿死人时,去当了几天国民党兵,清队时被人揭发,上几场批斗会,他心眼小,感到没脸再活在世上,一天夜里他拿瓶'滴滴畏跑到山沟一个破窑洞里服毒了。家里人、亲戚找六七天没找着,后来尸体发臭引来成堆的苍蝇,让一个外村挖药人发现,当时是七月天正热时……他媳妇带个六岁儿子,一直没改嫁,硬是熬过来了。这娘们也能干,庄稼活犁、耙、种、打,样样都行。支书讲话比治保、民调还罗嗦。他象在述说一个人的家史。我着急也没用,只好耐心听下去,这娘们能干是能干,就是太娇惯孩子。幼年丧父大家都同情,可她娇惯得太过分了,小孩上一二年级,她还要跑三四里来给他喂奶……”

这倒是个稀罕事,上学了还吃奶,从没听说过。咱也知道一个寡妇领个孩子不容易,不是常说: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他家幼年丧父,中年丧夫,也算最大不幸。民调没说完,治保接上了这娘们只要一听说小孩在学校受气了,被人欺负了,她非找学校不可,哭闹骂,小孩子在一起,哪离了打打闹闹,吃亏沾光常有的事。有二次,她在学校吵嚷,闹得学校不能上课,最后校长把我叫去……”治保口气我能听出,他在治保位上干些年了。他仨说半天,我也没听出个头绪,究竟求我办啥事、帮啥忙?村干部就是这水平,你不能过高要求,我不好意思半途打断,只好硬着头皮耐心听。

这孩子倒是挺聪明,学习成绩也不错,从小学到初中,又升到高中。支书说,上高中在乡里学坏了。人常说跟啥人学啥人,跟巫婆学吓神。在高中他跟社会上的小痞子混在一起,高二和班上一个女学生勾勾搭搭,就是现在说的早熟吧,听说老师批评教育多次,他仍我行我素,整天和小妮们在一起,上市里、下馆子……他屡教不改,被学校开除了,但他隔一段还要回家背粮食,要学费,黄老太以为他还在学校,要多少给多少。……他整天在社会上和一些鸡鸣狗盗的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不务正业,学校怕他惹出大乱子被牵连上,就将在学校被除名的通知捎回村让转交家长。

他叫啥名?今年多大啦?我瞅个机会,插上一句。

他叫黄金宝,有二十二、三岁吧,治保说,社会上混几年了,现在轻易不回家。回来也是一天半天,给他娘要钱的。

一个孤老婆,她会有啥钱?小王接一句。

你别小看这老婆民调接上话,她喂有牛、羊、猪、鸡,闲了老太婆还上山刨防风(药材)、翻蝎子(全虫),一年不少收入,老太婆辛辛苦苦攒的钱,都让金宝哄走了。

去年秋天,他带个不土不洋的女人回家要钱,黄太婆说家里没有,他趁他娘去地干活,把他娘喂的牛犊牵走卖了,后来黄老婆还找村里说是被盗了……他家的事村里可没少操心。治保说小金宝我也没少训他,有次他把我惹恼了,我还打过他几巴掌。……小家伙眼挺明的,给你玩二面三刀,当面给你保证,今后对娘一定孝顺。可他还没到家,就骂他娘告他的状,叫他村里抬不起头,今后还咋说媳妇?路上正走着他就踢他娘两脚。这个王八羔子,不知他娘咋把他拉扯大!治保一气就骂上了。

前几天金宝又带回一个女人,长得简直象个妖怪,描眉划眼打口红,活脱一个白骨精。民调很看不惯,他整天让娘杀鸡割肉做好的给那女人吃,比对他娘还孝顺。

你没听说吗,现在的社会颠倒了,儿是爹,爹成儿,媳妇是婆,婆变成媳妇了。支书感慨地说,不过象金宝这样忘恩负义的世上也少见。

金宝是谈恋爱吧?我接上话。对象上门,做点好的招待招待,也在情理之中。自己谈对象,这省他娘操心啦!好事吗?

好杂种吧治保接上话他是胡鬼混咧,几次带回来的女人都不一个人……

这次金宝给他娘说两人准备结婚哩,给他娘要钱。他娘上了几次当,说没钱给他。他和那个女妖精拿把镢头,拿根麻袋就出去了,停半天他娘才迷过窍来,赶到山坡上一看,他俩正在地里刨花生。她一面阻拦一面骂儿子是鳖孙王八孙!不算人!他在这边拦,金宝去那边刨,这是黄老太在坡上开的小片荒,春天跪在地上一镢头一镢头挖出来的,她能不心疼?还不到成熟时候呢!她不忍心让孽种糟蹋。后来她干脆躺在儿子的镢头前,说,你把我攀死算了……”金宝这个混蛋,真不是东西!他叫上那个女人,每人扯老婆一条腿,顺着斜坡往下拉,他娘扯着嗓子喊:土匪过来抢东西拉!我养的老虎要吃他娘了!金宝用镢把照他娘腰上打几下,他娘嚎天扯地,附近一个放羊人听到喊声跑过来,他才没敢再放肆……

乌鸦还有反哺义,这个没人性的东西真该好好教训他!我越听越气愤,这畜生连只鸟都不如,枉披一张人皮。

下午他娘来村里告状,把衣服撩起来让我看,整个后脊梁都磨没皮,好多血印。支书说。

应该让黄老太到法院告他儿子,这是虐待老人,是犯法的。我忿忿说。

他娘会去法院告?老太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乡里顶多去过两三次,一到市区她就不知东南西北了,能不能摸不回来还不一定。今年春天,村里开证明让她去乡司法所,她都不敢去。民调为黄老太着想,他说本村教育一下,他能改就行了,老太太要求条件不高。真让他公安局住几天,还舍不得呢。

你是公安,训训他,吓唬他几句,改了就行。支书摊牌了想多留你们一天,就是让帮这个忙。

对老人不孝顺,我最憎恨这种人,打骂亲生母亲,更是世上少有,天地难容。没有母亲,哪来的你,我和两个同伴交换一下思想,都说求人难,既然村干部求咱,没有理由推辞,多停一天没多大了不起!

管这种事超出工作范围,更超出林业公安职权。但深山沟没人懂这个,天高皇帝远,你想管就能管,况且又是个大逆不道的混混儿,村官出面求你,怎能撒手离去!

第二天一早,我让治保、民调去把黄金宝叫来,还特意交待将那个女人一并传到,你算个啥东西,金宝打他娘,你还为虎作怅!你也是娘生的,你也要当母亲,咋不想一想,看来这也不是个好虫鸟,流氓阿飞之类。

黄金宝被带来了,却没见那个白骨精,我问:那位雌性呢?

治保看看民调,民调象办错事一样低头说:带到半路女人说要解手,我让她快一点,她临走趴金宝耳朵上咕噜一句,我没在意。她去一个背洼,我想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跑不了她。可我等好大一会,觉得不对头,到小洼一看,人早没影了。漫山遍野都是树,她找个地方一藏,哪找去?

治保埋怨说:你真笨,连个女的都看不住。她穿个高跟鞋,跑也能撵上她。

民调不满意了,你说啥能话?人家女的解手你能跟着吗?当时你咋不去?两人内讧,相互攻击。

她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这话我是说给黄金宝听的,接着我以审讯人犯的口气,首先问了姓名、出生年月、文化程度、个人简历……,黄金宝在几双严厉目光威逼下,很不情愿的一一作答。接着我又问那个女人的基本情况,他说女人是洛阳XX厂的职工,辞职下海与他合伙作生意,我怀疑这女人的姓名、单位全是假的,甚至连黄金宝都不一定了解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我郑重指出,你结交的这个女人有可能是个骗子,流氓!你小心受骗上当!黄金宝冷笑笑,他俩一丘之貉!臭味相投,在一起怕也混些日子了,他对我的警告不以为然,嘴里还不满地嘟囔着:你别这样说,我俩是情投意合,自由恋爱,你不能把人都说那么坏……”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你在一起的没几个好东西!我痛斥他,他还很不愿接受地翻我一眼。我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直接转入正题,我问他打他娘的事,他狡辩说,根本没那回事,是他娘胡赖他的。治保、民调当面质证,说曾验过他娘身上的伤。民调说,你不说实话,你母亲就在门外站着。儿子带走后,老太婆听说是公安叫,她不放心地跟来了,我让她进来把儿子打她的事复述一遍,这一次,她有些含糊其辞了,和村干部告状时说法不一,治保对她生气地说:昨天下午你如何说的,现在咋又变卦了?你家的事以后还让村里管不叫了?黄老太支支吾吾。公安的人找儿子,不同于村官,她猜不出会对儿子如何发落……

忤逆之子,竟敢打亲生母亲,真是无法无天……前些时听说你还把家中牛犊偷走卖了,这都是犯罪!我义正词严,把你的材料整理一下,可以逮捕你!法律对你这种人是没有宽恕可讲!

林业派出所,你能管这事?这家伙认识几个字,社会上混几年,也多少懂点有关知识。他说完还带有挑衅性地看了看我。

我是一个警察,对那些违法犯罪人,有责任把你扭送到有权管你的地方!我提高了嗓门,在气势上必须压倒他,你小子猖狂什么?不信,咱就试试看!看我能不能管得了你!

你不要象对待村干部那种态度,民调说话了人家老刘是派出所长,干公安好多年了,说关你是一句话。黄金宝又用白眼把治保翻了翻。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也虚张了声势,今天就把你带走!老郭,通知他家抓紧把铺盖准备一下!

黄金宝有些慌乱,但他还自作镇静,他脸上的细小变化,我看得出来。

治保、民调也摸不清虚实,不知我真的要把他带走,还是吓唬他,他两人站在原地犹豫。

我把你交到刑警队,查查你在社会上还办哪些违法事!我知道刑警队比林业派出所牌号硬,故意用那话压他的嚣张。黄金宝明显沉不住气,在凳子上坐不住了,可能我的话击中他要害,敲住他麻骨。他在社会上鬼混,每天要吃要喝,钱从哪来?我加重语气他母亲没走吧?让她快回去拿铺盖,多带几件换季衣服,这一去怕仨月俩月回不来!我的弓越拉越硬。

老刘不是说了吗,快回家准备吧!咋还不动?隔着窑洞窗户,我看到治保在催黄老太。黄老太惊恐地站在那里没动,象是有话要给治保说,治保摆摆手,不要再说了,快去吧!他转身进了窑洞,谁知黄老太也紧跟进来。

屋内出现短暂沉默。黄金宝用可怜乞求的目光扫了一圈,我们绷着冷若冰霜的脸,不再看他,他更害怕了,后来他把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他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妈!,黄老太似乎也动怜悯之心,妈,你说话呀!你真的看着儿子进公安局不管吗?他摇着黄老太的手,带着哭腔说。黄老太急忙上前拉住我,生怕我抢走她的儿子似的。不管在村里咋处理都行,哪怕打他一顿,骂他一顿,千万不能把他带走啊!我就这一个儿子,要是他判刑了,我老了指靠谁呀?刘所长,我求你了!看我这张老脸……”

你管不住,村里又管不了,让公安管一管有啥不好?治保发火了,现在你心软了,可怜他了,他打你时忘了没有?你身上的伤还疼不疼了?

别给他罗嗦那么多!不行我先把人带下,铺盖随后送看守所!我态度坚决,谁也改变不了的样子。

黄金宝没经过这阵势,他着实害怕了,涕泪齐下,一副要痛改前非的样子,扑通给他娘跪下了妈!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了,保证对你好,孝敬你。你给刘叔叔说说,千万不要把我带走!他知道光棍不吃眼前亏,眼挺明的。

连锁反应,他母亲也跪下了,哭着哀求,刘公安,还有那两个同志,看我这六十多岁的人……”

让公安管管他,你一个劲地护。治保气愤地对黄老太说,儿子以后再打你、骂你,不要再来找村里。

你恁大年纪给我们下跪,折我们的阳寿?老陈说一句。

黄老太被治保、民调各搀一只胳膊扶起,她嘴里嘟囔着再不好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那你告个啥?小王接一句。

治保在黄金宝的屁股上踢一脚,你小子也起来吧!民调马上接过话,让他跪着吧!黄金宝欲起又止。

黄金宝边向母亲赔不是,边打自己的脸,黄老太说啥条件,他都满口答应,民调让他拿笔写几条保证,他照办了,预期目的达到,我该下台了:今天看在村干部和你母亲的面子上,饶你一回,以后我只要听说你再打你娘,对你母亲不好,咱新帐老帐一起算,非让你尝尝坐牢的滋味不可!这话后来他真犯到了。

事隔一年,我在街上碰到参加市人代会的村支书,问起黄金宝的情况。

他是狗改不了吃屎。支书说,自从你教训过他以后,好过几个月。以后跑到洛阳,听说合伙搞诈骗,被公安机关抓起来了。黄老太听说整天哭哭啼啼,最后让一个亲戚陪着去一趟洛阳,人家连人也没让见,原来挺聪明的一个小孩,硬是让她惯坏了。

娇子如杀子,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

◆ ◆ ◆  ◆ 

·  未  ·  完  ·  待  ·  续  ·

作者简介  

刘月凯,河南省济源市作家协会会员,林业局退休干部。生于1947年9月,原籍河南省浚县白寺乡西郭村,后随父母迁往焦作市,1963年12月7日“上山下乡”来到河南省济源县大沟河林场。1980年12月调济源县(市)林业公安派出所,曾担任所长、科长等职,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1989年在重庆西南政法学院进修一年。

2002年退休后开始写作,已出版文集《绿色记忆》上、中、下三部,100余万字。参与电影《爱在绿洲》(曾在央视电影频道播出)的创作与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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