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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李晋成:魂驻西山梁 ⑦

 砚城文苑 2021-12-08

魂 驻 西 山 梁 ⑦


李晋成

疏散完全城百姓,天已大亮,雪停了,地上一片狼藉,三条纷乱的小路赫然向山中延伸。即使日军知道人在沟里,也不敢进去,梁学岸自信,因为他们在每道路上设了三个伏击点。百姓在深山里,鬼子不可能找到。

拴柱跑过来,他是右所防御点的小侦察员,说,鬼子到了老牛坡没法过来,将两名带路的百姓推到壕里,杀害后,退回去了。梁学岸问,被杀的是谁?拴柱说:“狗儿说,是鬼子半路上抓的,神池人。”梁学岸又愤又恨,攥紧拳头道:“小鬼子不是人,打仗朝我们来呀,为什么欺负老百姓?”

狗儿是老牛坡防御点的侦察员,满囤的儿子,却不像满囤粗壮,有点瘦,眼水汪汪的,像巧珍。梁学岸喜欢狗儿,修工事的空闲,经常抱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梁学岸能想起生华,生华的眼睛也是水水的,像喜英,但喜英不爱哭,只知埋头做事。这几年,她一定很苦。想着,梁学岸常常会摸狗儿的头,仿佛摸着生华。

梁学岸知道日军不会善罢干休,会想尽办法跨过壕堑,逼近县城,那时将有一场恶战。如果久攻不下,敌人还会返回神池、朔州吗?肯定不会,那……他想到了前所、右所,不行,这些村的百姓也得撤离。他急令郭丕业指导李占林组织城附近村中的百姓隐蔽。

“梁老师,三毛、四毛被害了!”廉平慌慌张张地说。什么?梁学岸脑子里嗡地一响,一片空白,顿了顿急问:“在哪儿?”

“西城门。”

三毛、四毛半倚着城墙,平静地躺在雪地上,仿佛睡着了。梁学岸抱住三毛,他的身体已僵硬,脖颈上几道紫黑的手印刺得梁学岸心疼。他是被生生掐死的!吕尊周,你个畜生! 

廉平跪在四毛身旁,已哭成泪人儿。几名时常跟廉平的小战士也赶过来,一个劲儿地抹泪。周成夫妇赶回城已是傍晚,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周成央求:“平儿,你要帮叔找到张永桢,找到吕尊周!”廉平答应着,恨不得现在就将二人抓来。

二人究竟在哪儿?他不清楚。梁学岸意识到是吕尊周捣乱时,即派他去查寻。可满城的锣声搅得人们像受惊的鸡群,等他抓住敲锣人,组织人手开始寻找时,已入深夜。他以为吕尊周、张永桢会随人群从南门出城,不想俩家伙早在西门安插好人手,趁他们在南门排查时,由西门出了城。至于,三毛、四毛为什么没有时间报告,反遭毒手。他更不清楚。只能等,等抓回吕尊周、张永桢,一切就会明白。

人们在山里生活了十来天,日本人还是没来。临近年关,总得整撂年货,难道日本人不过年?纯朴的人们想,便三五成群偷偷返回县城。梁学岸知道不能这样耗着了,索性下令,让人们回家过年。

他已经畅通与朔州、神池的联系,虽然办法比较原始,烽火传递,但可靠,不用担心被敌人掐断,速度也不慢,有充足的时间组织群众转移。至于防御,他不担心,每个防御点的同志能在十分钟内进入阻击状态。他努力了多次,想接通电话,没能成功,反倒牺牲了两个侦察员,其中就有狗儿。狗儿死后,满囤抱着狗儿喊:“大,一定给你报仇!”可见,日军就是想把五寨困成一座孤城,等人们精疲力竭时,突然发起进攻。

梁学岸不能让鬼子的阴谋得逞,自从吕尊周逃跑,他挑起了全县的工作。人们这才知道,组织他们抗日、转移的梁老师,其实是共产党派到五寨的县长,是真正保护他们、替他们着想的人。纷纷来向梁学岸揭露吕尊周、张永桢的恶行。从人们的控诉中,他真切地理解了罄竹难书的含义,吕尊周竟与张永桢勾结,控制着赌场、烟馆、当铺,还私下种植罂粟。他不得不专门成立调查小组,核实两人及一干官员的黑恶材料。他想,吕尊周、张永桢跑了,为虎作伥、作威作福的爪牙还在,尤其敲锣呐喊协助吕尊周、张永桢逃跑的十来名警察都在牢里,必须严惩这些人。他打算开一次公审大会。

公审赶在腊月二十二,地点在大乐楼,当郭丕业念完政务秘书、民政局长的累累罪行后,群情激奋,人们一致要求当下处决二人。不知谁向民政局长扔了一只鞋,紧接着十只、二十只,还夹着鸡蛋、石子向台上飞去。梁学岸急忙制止这种行为,说:“乡亲们,这些人的罪行,大家都听到了,我们会按规定判处罪行,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请大家相信我,相信共产党!”人群安静了。制造混乱的十来个警察被带上来,他们交待了配合张永桢逃跑的经过。人们才知道三毛是让张永桢掐死的,而四毛是被一个叫王八的协警捂死的。那天,张永桢一边喊一边向西城门跑,三毛先追上去,四毛在后边正要掉头回去报告,被藏在暗处的王八拽到墙角,捂住嘴,闷死了。三毛追至西城门,张永桢突然转回来掐住三毛的脖子。他们怕人们发现三毛、四毛,叫来同伙,将尸体拖到墙外的隐蔽处。周成听到儿子是被这样残害的,声泪俱下,“梁县长,平儿,你们要主持公道,给两个娃儿报仇呀!”“给孩子报仇!”人们也呼喊着。梁学岸,当下判定王八及两名帮凶死刑。会后,西城墙外执行,两声枪响后,人们跪下来,面向三毛、四毛躺过的雪地。

郭丕业将官员们霸占的田地、财物按册归还原主。领到田物后,人们都来感谢梁学岸,希望他留在五寨。他说:“小日本还没赶走,我去哪儿?”至于送来的东西,他一样都不收。人们硬塞过来,推攘之际,栓柱报告,“梁老师——哦,梁县长,日军过不了老牛坡,从李家坪村外沿河去小河头了!”

梁学岸一惊,进入丁字平川,可无险可守啊!他急忙展开地图,与程仲一开始研究。

人们悄悄撤出来。人群中有个身影,谁也没注意,她是小花,听说,五寨来了一位好县长,姓梁。她认定是“梁三人”,她心中的梁大哥,鼓起勇气来到县城,想跟他说句话,见人们往外走,她也知趣地转过身,但忍不住回头看灯影下的背影,没错,就是梁大哥。她走出院子,爷爷在大门口等着,说:“花儿,回哇,我问清楚了,他叫梁学岸,是共产党抗日民主政府的县长,咱攀不上,忘了他哇!”小花没说话,上了骡车。

日军是在刘建铭的带引下向小河头进发的。刘建铭是张永桢的部下,张永桢逃跑时,他第一个敲响了锣,也是第一个把锣扔进雪地里,混在人群中出城的兵痞。他没进山,绕道跑回大辛庄。听说,日军想绕开老牛坡,主动来给日军带路。他坐在汽车上,神气十足,边指路边琢磨,这铁壳子怎么能跑呢?这不是诸葛亮的“木牛流马”么?

到了小河头,日军听了刘建铭的建议,只占一个旧粮站作为营地,未放一枪,不惊扰百姓,还贴安民告示。小河头的百姓疑惑地看着这群身着黄色军服,说话像嘴里含着山药,一句都听不清的士兵,不知该咋办,没有逃跑,也不敢接近,若即若离地观望着。

梁学岸为此伤透了脑筋。日军这招,像把铁钎楔在了五寨、三岔之间,不动声色,肯定在酝酿大阴谋。他盯着地图,思索着,莫非敌人的目标不是五寨,而是想包抄三岔?

程仲一也这样想。他们摇三岔的电话,摇不通,看来敌人行动了。程仲一带领三个小队迅速向三岔挺进,在小河头受到了阻击,只好撤至胡会,120师工卫旅在此设有第一道防线。

然而,日军已占领三岔,将全部兵力压向胡会。程仲一没想到,敌军这么快,看着密密麻麻的敌人,说:“世修,你回城告诉梁县长赶快组织群众撤离,我争取阻击两小时。”辛世修瞪着眼,“你见过共产党的指挥员临阵后退吗?梁县长听到枪声早开始组织了,我们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打退敌人!”

    一颗炮弹落下来,轰地一声,掀起几个沙袋,沙粒飞满阵地。牺盟会、动委会的年轻人,何曾见过这阵势,吓呆了。紧接着第二、第三颗,阵地上瞬时尘土飞扬,腾起缕缕血光。 

炮弹过后,日军离阵地已很近。辛世修嗖地跳到前沿,打响第一枪,一个鬼子应声倒下。战士们纷纷扣下板机,顷刻,枪声四起,震得程仲一耳朵嗡嗡直响。几个年轻人拢到他身边,程仲一见有师满囤,问:“你咋来了?”“我来给狗儿报仇!”满囤说着,将一颗手榴弹扔向日军。那个中队长肯定没想到这颗手榴弹能飞过前队、中军,落在他脚前,还没转身已被炸得粉碎。少佐慌忙命令两挺机枪掩护,满囤急忙挡在程仲一身前,连中十来弹,仍将最后一枚手榴弹扔向了敌人。一位年轻人眼看满囤硕大的身体慢慢倒下去,满腔的仇恨化作一声怒吼,正要冲出去被程仲一一把拽住,但胳膊已经受伤。

日军实在太多,又有坦克开路,辛世修知道顶不住,下令边打边撤向高庙坪,与夏国祯会合,组织第二道防线。

程仲一在高庙坪再次伏卧下来,发现跟前只剩三名战士,问:“其他人呢?”“都倒下了,”一名战士说完用袖子一抹眼泪,抹出两道肤色。程仲一把所有的恨都集中到手枪上,不停地射击。身边的战士也一样,眼中再没有烟尘,只有敌人;耳中再没有枪声,只有愤怒地吼叫。

黑田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县城,驻军不足300人,怎会受到如此猛烈的阻击,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所以,越过高庙坪,直接动用轰炸机,对城垣、城内的民居进行狂轰滥炸,直炸得烟火滚滚、砖瓦横飞。

他气势汹汹地冲进城,透过弥漫的销烟,发现空无一人。他下令搜索,只在教堂中搜出十来名天主教徒和信徒。这些人坚信有主的护佑,炮弹不会落入教堂。炮弹确实没有落进教堂,但有一枚落在了教堂院子中,炸出一个水塘大小的坑。这些人,站在坑前,错愕的表情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迷茫,“主”哪去了?

黑田站在这些人对面,坑的另一边,狂躁地问:“人都在哪儿?”

没人回答,黑田正要下令射杀。翻译官说了几句话,他犹豫了,命令将这些人关进教堂。

天渐渐黑了,黑田很怕这座小城,总担心哪个地方突然冒出一个人,身上裹着炸药向他冲来。下午,经过胡会时,明明看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却从尸体旁跳出一个人,胸前喷着火星扑过来。他慌忙后辙,几个士兵刚冲向前,来人爆炸了,连同四五个士兵被炸得血肉横飞。黑田想起来,都心惊胆战,以至不敢靠近城里的每个人、每座建筑。宿营,都选择空阔的武家大院。但他仍不敢进房子,在空地上架起篝火烤馒头吃。馒头,都是出发时带的,在三岔、五寨,他没有搜到一粒米。这让他觉得耻辱,耻辱得想发狂。旋即叫来刘建铭,问,怎么才能抓到人。刘建铭说:“人都躲进了山里,一种办法是去搜,另一种办法是引诱他们出来。”进山,黑田不敢,只好选择后者,追问,怎么诱?刘建铭说,重奖之下必有蠢夫。

  这样,日本兵开着三轮摩托,带着刘建铭和十来个天主教徒、信徒在入山的小道口轮番喊:“皇军是来建立大东亚共荣的,不会伤害大家,请相信皇军,回到家中,凡回来者,奖大洋十块。”

鬼子说鬼话,偏有人相信。城关花花公子李永清第一个回来了,李永清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撤离时悄悄溜进山脚的灌木丛,将日军的喊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听出喊话的人是刘建铭。刘建铭是他的酒友兼赌友啊,二人曾在聚财赌庄玩过三天三夜,饿了,在咸亨酒家吃;累了,李永清去的地方,刘建铭不去,刘建铭是典型的财迷,只迷财。李永清出来前,也仔细盘算过,他相信,刘建铭能在日本人那儿混口饭,他也能,且自信会比刘建铭混得更好,他就是混大的。

黑田相信有第一个,就会有两个、三个,便赏了李永清二十块大洋,让他再去动员。李永清把藏在山脚的都说了回来。这些人得到奖赏也去动员。十来天,为了十块大洋返回家的竟达三百人。

黑田将这三百多人赶到大乐楼前,阴森森地问:“你们知道,来五寨的路上,大日本皇军伤亡多少吗?二百!我要让你们给二百帝国精英陪葬!”说完,狠狠砍倒一位老人,众人吓得向后退去。人群里,几个李永清的赌友喊:“永清,救我们!”李永清惶恐地走上前,“皇军,能留下这几个吗?”黑田冷冷地看着李永清、刘建铭,说:“你俩,各选五个出来!”二人不敢再争取,各点出最要好的五人。没被选中的,破口大骂:李永清、刘建铭,我肏你十八辈——

突突的枪声盖过了临死前的谩骂。人,成片倒下;血,喷出来,洒在地上,汇成溪,聚成滩。刘建铭枪决过人,但没见过这样枪杀,吓得抖成一团。李永清瘫倒了,后边的五人扶都扶不起。而这五人也面如土色,尿湿了裤裆。黑田看着他们,笑了,攻下三岔以来郁结在心中的闷气,全散了。

黑田又住了一晚,而后带兵出了城,沿着来时的路后撤。经过河湾村时,高理旺、高梁柱恰巧出来,到地堰上找丢落的东西,听到脚步声即向沟底跑,怎能跑过日军的子弹,啪啪几响,俩人倒在堰上。

梁学岸没想到日军如此凶残,看着大乐楼前堆积的尸体,他跪下来,一动不动,任早春的寒风肆意地吹,往日,这风像刀片,刮得脸生疼;今天,他毫无知觉,木木的,像戏台上那根粗壮的柱子。地上的血已经凝固,结成了暗红的冰。他将手放在冰上,冰化了,染出两手血。他看着满是鲜血的手,号啕大哭,向着苍天问:“你们为什么要出来呀?”程仲一、廉平、郭丕业跪在他身旁,陪着他,坐到天明。可以想见,大同、朔州都是如此,日军就是这样一路杀来的。吕尊周、张永桢之罪已罄竹难书,日军呢?

人们全回来了。纸宅店的老板将店内所有的纸张拿出来,堆在广场前,烧起来。火一起,人们齐刷刷地跪在梁学岸身后,随着他俯身、磕头。戏场里静悄悄的,没有哭声、泪水,肃穆得连风都沉默了,只有熊熊烈火燃起的仇恨。火熄了,人们开始抬运、掩埋尸体,没有分姓氏族别,入各家祖茔,集体葬于笔架山脚。程仲一说:“你们先这样将就着,等我们打完鬼子,再好好安葬你们!”

连续七天,人们未点灯火,以祭奠三百亡灵。

在沉沉暗夜里,梁学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首次对阵日军,还是被其精良的装备、强悍的战斗力震撼了,他满以为三岔能守住,事实是不到两小时就被攻破了。虽然三岔如县城一般,是座空城,鬼子什么也没得到,但这并非久远之计,黑田决不会就此做罢。下次,会更疯狂、更卑劣!他不能让南京屠城的惨剧在五寨上演。要保护百姓,避免伤亡,就得有效阻击敌人。如何做到有效?主力军都在前沿,暂时无法抽身回顾五寨,这就要靠自己组织五寨人民了。牺盟会过去以思想宣传工作为主,受范若愚办学的启示,成立动委会时,强化了成员战斗力的训练,可从当前看,还不够,还需在动委会中建立专门的武装力量,进行军事化训练,培养五寨抗日的骨干力量。五寨多梁、多沟,正好开展山地游击。看来,得放弃五寨县城、三岔堡了。阵地站伤亡太大,又难以保护群众。

想到三岔,自然想起了范若愚。春节前,范若愚被派往第二专署工作了。为什么,上级突然调走范若愚?他可是五寨早期的革命者,对五寨抗日工作至关重要,还是梁学岸的得力助手。他跟程仲一探讨,程仲一说:“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组织是站在全省、全国的战略高度进行考虑,作出的决定,说不准哪天我跟你也得调离。”

梁学岸何尝不清楚这一点,他不是因抗日来的五寨吗?当然也会因抗日离开五寨。他只是舍不得,舍不得五寨的人、五寨的山水。范若愚离开时,肯定更不舍,又不得不走,他的学生都奔赴前线了,他怎能不奋勇向前?

想到这些学生,梁学岸更佩服范若愚,他办学目标明确,就是要培养保护国家、捍卫民族的有志青年,革命的接班人。与范若愚相比,他有些惭愧,来五寨一年了,为党培养出多少人才、多少接班人呢?

他索性起来,走到院中,月光如水,洒在门前的榆树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他搬来桌子,继续起草“关于组织群众恢复生产的初步方案”。写好后,他打算赶快组织人们商定,以便分步实施,分头行动。日军越猖狂,我们要越坚韧,坚韧地生活、斗争。

“有风了,”廉平激动地从矮墙上跳下来,朝梁学岸喊。梁学岸也感到了,微微西风吹得脸凉丝丝的。他将烟杆别在裤腰上,提起木锨走到场中,铲一锨谷子抛向空中,抛出一道粗壮的虹线,金黄的谷粒沙沙的落在谷场上,谷糠则随风飘向谷场的边缘簌簌落下来。谷堆越来越高,风特别乖巧,没有改向也没有中途停止,像鼓励他一口气扬完。他确实想,可肩膀不配合,有点疼,腰也酸。廉平接过木锨,说:“我再试试,梁老师,您歇着!”赵有根大爷说:“廉平,你还是不用试了,你扬一下,我俩得重扬十下。”

廉平不服气,铲了满满一锨,向空中抛去,静等谷粒下落。然而,仍是谷粒与谷糠一同掉下来,苫在黄亮的堆顶,异常扎眼。“咋样?小后生,不服气,再扔一锨,”赵有根大爷嘻笑着。廉平真想再扔,但他扔得越多,梁老师与赵有根大爷会越辛苦。算了,他气乎乎地将木锨扔在场上。

梁学岸拍拍他的肩膀说:“做什么事都需要过程,慢慢来,急不得,像你入党,起初也是三天两头问通过没,到你不问不催了,上级也批准了。功到自然成,只要把功课做好,一切顺理成章。”廉平挠了挠头,笑了,这心急火燎的毛病不小心就犯,他已非常克制,还是达不到梁学岸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沉稳。

赵有根大爷说:“廉平,你别记怪大爷,大爷跟你耍笑了。不要泄气,慢慢学,我们这手艺也是一场一场扬出来的。”然后拾起木锨,说:“梁县长,还是你会教育人,廉平这后生,跟着你,一年的工夫都成大人了,”梁学岸说:“年轻人,聪明,能实干,进步自然快,我不过指点一下。”两人边说边扬,你起我落,节奏鲜明。廉平站在边上专心地看着,头随木锨的起落,一仰一俯。

郭丕业走进来叫走了廉平。一进城,几名老师围过来,说:“这次必须严惩李永清,不能再姑息!”刚才,李永清在咸亨酒家喝完酒出来,经过三道街碰到两名女学生,见周围黑咕隆咚的,便对两名女生动手动脚。恰巧两名女生是“学联”成员,认得这个上了政府黑名单的严管人员,并不怕他,叫嚷着惊来临近的乡亲将李永清抓了起来,带到一高找郭丕业。

女子学校的师生听到这事,异常气愤,涌到一高。郭丕业急着找来廉平,二人本不想让梁学岸操心,他实在太累了,白天,与人们修筑房屋、抢收粮食,还不忘去学校讲课;晚上,还要起草文件,编辑《动员》,程仲一调离后,《动员》的审稿全压在了他肩上。可校门口积聚的人越来越多,人群越来越激愤,不劳烦恐怕不能了。

梁学岸赶来,聚集的人已有三四百,黑压压地堵在门口,许多曾被李永清欺负的小商贩也趁此举着拳头喊,严惩李永清!梁学岸接过喇叭,说:“同学们、老师们、乡亲们,李永清的事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待,我现在让公安局将他关起来,开始调查,明早公告大家,好不好?”

周成一听梁学岸要连夜审案,有些歉疚,挤上前高声说:“梁县长刚给赵有根老人扬完场,很累了,大家先回去,让梁县长喘口气。”人们这才发现梁学岸满身谷糠,头发上像落了一层霜。

人们见两名公安押着李永清走了,慢慢散去。几位老师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梁县长,我们只想帮学生说说话,没有逼迫政府的意思,没想到聚了这么多人。”梁学岸坐到槐树下,“这是好事呀,说明教育办好了,学生敢于跟恶霸斗争了。两名学生呢?”

周继英、吕凤英走上前,躬身问梁县长好,然后自我介绍。梁学岸笑道:“你们这是'双英战恶少’啊,精神可佳!像民主政府的学生。”周继英、吕凤英笑了。周继英胆儿大,突然问:“梁县长,您不走吧?”众人一愣,看着她。梁学岸反问:“你为什么这样问?”周继英解释,“我爷爷经常念叨您,说三岔范若愚调了,梁家坪程仲一走了,梁县长不会也走吧?”梁学岸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的去留由组织决定,问:“你爷爷叫什么?”“周永旺。”“就是我二爹,”周成说。梁学岸看看周继英,说:“那她是你侄女儿。”周成点点头,“比我有胆识,我要硬狠些,也不会被张永桢欺负,”说着,想起了三毛、四毛,流下泪来。廉平安慰,“放心,无论张永桢跑哪儿,我们一定将他抓回来。”

赵有根见梁学岸抽完一袋烟,问:“怎样,提神不?腰还疼吗?”梁学岸说:“提神,好烟!”“那走,去我家吃口面,”赵有根邀请,又怕梁学岸拒绝,补充,“今天,你帮我扬场,我理应犒将,你不能不去,”又对周成说,“走,帮大爷去削面,你手艺好。”梁学岸没法推辞,只好去了。

大乐楼前贴出了公告,判处李永清监禁三年。有人说,太轻,这种流氓该永远坐牢;有的说,也能了,但愿他接受民主政府的改造。人们并不知道李永清出卖了同胞,当了汉奸,那天,除了12个汉奸幸存下来,其他人都被杀了。黑田让11人隐伏下来为再次攻打五寨做内应,只带刘建铭返回了朔州。

梁学岸没想到真要离开五寨了,上级调他去岢岚牺盟会中心。他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只跟吴世和等几位同志交接了工作,由廉平、郭丕业陪同悄悄走出东城门。出城不远,他想回头看看,一回头,见城下站着许多百姓。廉平说:“梁老师,回去跟人们道个别吧!”“算了,”他说完,拽动马缰向前奔去,眼角隐着点点泪花。

三人过了界牌,互道珍重。梁学岸策马走至三井,向谷河方向插进去,那是他来五寨走过的路。过了五秀,就是杨家坡,吴大爷说,“冷鸡房,饿五秀”,他没体会过五秀的“饿”,只听见村里传出雄壮的歌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郭丕业也在教这首歌,他勒住马,听了好长时间,忽又掉头,向岢岚奔去,那儿肯定燃烧着抗日的激情。

再回到五寨,是19406月,他来接替张祥令,继续任抗日民主政府县长,兼地方游击大队大队长。

这次,他路经五秀。张俊生问:“梁县长,您咋知道有这么一条隐密山路?”梁学岸看着李庶民笑了。李虎仁、张俊生没再问,而是边跑边警觉地察看周围,这儿梁高、沟深,弯弯绕绕,确实利于山地游击。李虎仁这两年跟着梁学岸也养成了每到一地先察地形、思慕用兵的习惯,所以策马冲上了对面的高坡,只见沟壑纵横、四野苍茫,莜麦刚刚齐垄,长势不旺,少气无力地蔫在地上,今年雨水少,五月以来,没下一场透雨,地像干渴的嘴唇,到处开裂。

李虎仁赶上来,梁学岸与李庶民、张俊生已到杨家坡村外,见梁学岸看着对面坡上的旧院子,问:“梁县长,您来过这里?”“不仅来过,还住了五天,那原是一家客店,”梁学岸说。李虎仁要上去看,梁学岸制止了,说:“赶不走日本人,谁还能做买卖?”而后一抖缰绳,马儿飞一般驰去。他们需在中午前赶到西坪沟。

西坪沟隐在两梁之间,后梁的半坡上住着三十来户人家,都是土窑;前梁的坡底有菜窖,存放土豆、萝卜等,土豆、莜面是这儿的主食,腌萝卜当菜;两梁之间有不大的两块平地,莜麦绿油油的,一条小河从中流过,像乳汁滋润着两边的幼苗。

连马儿都感觉出了生气,欢愉地打着鼻喷,探头去河里饮水。几位同志赶过来,迎接着他们走向坡上的窑洞,边走边相互介绍,有管玉庆、王汉英等。李虎仁记地名过耳不忘,对人名却迟钝,倒是善于抓住人的特点,如管玉庆,鼻头大;王汉英,眼睛小,借此记住每个人。梁学岸在他眼中,是拿烟杆的秀才。

众人坐下来,王汉英开始讲五寨的形势:日军占领县城后,先推行恐怖政策,烧杀抢掠;后来,又实行以战养战,培植重用汉奸,任刘建铭为警备队队长、李永清为维持会会长,还召回了反动县长吕尊周。利用这些人打击游击队,维护殖民统治。吕尊周逃出五寨后,一路向西来到岢岚的一个村子里隐姓埋名,打听到夫人与张永桢老婆一起沿紫寨方向跑,却遇着了日本兵。两个少妇落入军营,将遭遇什么,他不想都知道,可惜了她们如花的美貌,更让他可惜的是缝在老婆衣服内的钱,本以为在她身上安全,不想这结果。还是张永桢说的对,人最好相信自己,张永桢将银元兑成法币装在风衣内,穿走了,而他大量的银元黄鱼都在家里埋着,不能丢呀,所以回来了。

有张永桢的下落吗?梁学岸插嘴。众人摇摇头,知道他还记着三毛、四毛的仇。

王汉英继续说,现在日军又在峰子头、旧寨等地修起了碉堡,以此为据点,进行大扫荡,而我们的武工队、民兵不善于阵地战,反被碉堡将根据地割成好多块,相互很难联系。

是啊,如何打破这种局面?梁学岸一直在思考。见众人脸色凝重,他盘腿坐到炕中,“趁同志们都在,临时开个工作会。”管玉庆去叫杜国茂,回来时怀里多了一个暗红色的匣子,递给梁学岸,“梁县长,李庶民说您离不开这个。”“这可是我的'百宝箱’,”梁学岸接过来问,“他哪儿去了?”“去各村熟悉工作了。”

梁学岸将匣子打开,里边有砚台、稿纸、毛笔、一张旧地图。他展开地图,杜国茂才看清那是一张手绘的五寨地图,区划、地形标注得密密麻麻又清清楚楚,惊奇地问:“您这图哪儿弄的?”“这可是宝贝,怎能告诉你,”他有些讳莫如深,指着图上的三岔,“大家看,鬼子在这附近最猖獗,刚制造了孙家梁屠杀,残杀我百姓五十多人,其中最小的三岁,还将十来岁的孩子挑在刺刀上——”梁学岸嘴唇颤抖,哽咽得无法继续。众人义愤填膺,满腔怒火将眼睛烧得通红,骂道:“小日本不是人!”杜国茂说:“他们不是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血海深仇,必须报!”众人附和,“对,给小日本一点颜色看看!”

梁学岸情绪稳定后,说:“可大家知道吗,造成孙家梁屠杀的是汉奸,没有孙婆子的告密,没有张银锁的煽动,就不会有孙双禄老人的牺牲,汉奸才是我们当前最大的祸害!”“对,”管玉庆拍着炕面说,“要想打鬼子,先除汉奸,没有汉奸,鬼子就是瞎子聋子,躲在碉堡里不敢出来的孙子。”王汉英也道:“要除就除几个关键的,让汉奸们再不敢轻举妄动。”贾志中问:“先除谁呢?怎么除?”梁学岸说:“张道一肯定有办法。”

梁根招探头探脑地进来了,说,可以吃饭了。饭是蒸土豆就萝卜咸菜。梁学岸问:“咱们的粮食如何解决?”管玉庆汇报,“百姓们给些,战士们种些,同志们也在坡后开了块荒地。”梁学岸点点头,说,“就要自己种,百姓比我们难,随时可能被鬼子扫荡。明天,我跟你们一起锄地,庄稼活儿,我都能干,”“我们听说了,梁县长摇得好耧,扬得好场,还有顺口溜哩,”王汉英说着,抽出快板,唱道:

梁县长,好县长,

不住官衙住农桑,

登台就能把话讲

秃笔写文叫“曙光”;

梁县长,好县长,

白天黑夜总在忙,

放下笔墨去扬场,

拿起烟锅当干粮;

    ……

梁学岸急忙打住,“别唱了,再唱,我土豆也不能吃了,还得跳地走。”众人笑起来。他又说:“你这快板好,以后多编些小段子,宣传抗日,比贴标语、演讲更吸引人。”“一定,我还会带妇女们一起唱,一起宣传,”王汉英说。

西坪沟的晚上,像杨家坡,清凉静谧,让人无法与战争联系在一起。梁学岸喜欢在夜幕下一个人走走,抬头看看南边天空,那是家的方向。他离开八年了,父母的身体如何,喜英将生华抚养成什么样子了?现在回去,生华还认得他吗?他摸摸脸,胡子这么长,他才想起好长时间没刮了。一想到刮胡子,吴大爷的形象便浮现在眼前,不知爷孙俩现在怎样?离开杨家坡,应该回了卧牛湾,卧牛湾就在西坪沟梁后,要不去看看他们?他还答应还吴大爷烟叶,吴大爷说,他的烟叫小蓝花,只有杨家坡的梁上才能种出那个味儿。那么,吴大爷还能抽到小蓝花吗?他烟袋里装有赵有根大爷送的,他觉得这烟比小蓝花还冲、还过瘾,吴大爷能抽习惯吗?

他装起一袋烟,抚摸着烟杆,褐黄的烟杆被磨得锃亮光润。李虎仁嫌没烟嘴儿,难看,帮他配了一个。这烟嘴儿好像比原来的大,颜色深,他记不清了,连那位好心大哥的脸,都很难想清晰。他努力想过,越努力越模糊,模糊得像梦,。

坪里传来骡子打响鼻的声音,警卫说,张部长来了。梁学岸急忙走下坡,见有李占林,焦急地问:“你父母怎样了?”“没事,养两天就好了,可惜李婶没挺住,被鬼子折磨死了,”李占林悲戚地说。“他们是怎么被捕的?”梁学岸问。“是万鹤鸣带鬼子抓的,这家伙是右所人,对城周的村子熟悉。”张道一走前来,说:“梁县长,咱们就先除万鹤鸣!”

“行,你想好怎么做了?”

“万鹤鸣活动的路线,占林已跟我说了。在外边,这家伙警觉,反而在家里比较放松,我准备去家里动手。”

“除掉后,让全县人民知道。”

“没问题,我还要给所有村长送份大礼,让他们睡着都怕。”

李占林取出一封信,“梁大哥,这是廉平走时,托我给您的。”梁学岸接过来看着,眼睛湿润了,“廉平成长很快,去了延安,会更快,将来一定能成为党的优秀人才。”又问,他今年多少岁?

“整2021年生的。”

“比我强,我这个年龄还在念书。”

“那他也是您培养起来的。”

“我们就应该为党培养年轻干部,他们才是未来和希望,革命事业要靠他们继承。”

“是啊,梁大哥,这儿也应该有学校,现在一高、二高、女子学校,被吕尊周看得死死的。”

梁学岸拍着李占林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进步不小呀,眼光放长远了。”

李占林不解,问:“啥意思?”

张道一解释,“梁县长夸你进步快。”

李占林憨憨地笑了。梁学岸说:“你们来之前,我正思谋这事,根据地必须有学校,有学校,才有革命的接班人。”又问张道一,“毛泽东同志的《论持久战》,你看了吗?”张道一摇摇头。

管玉庆、李治全几个进来了。梁学岸说:“你们来的正好,我们正说办学的事,你们想想,谁能当校长?”张道一,“我想到一个人——”管玉庆抢着说:“王允治。”李治全补充,“他是国民师范毕业,曾在三岔教过书,还当过晋绥二专教育科员。”“我们的张继尧也是国民师范毕业,”王汉英将张继尧拽前来。众人乐了,说,对呀,何必求远!

     梁学岸见张继尧不大爱说话,问:“有信心吗?”“有,只要梁县长信得过,”张继尧站起来敬了军礼。“好,”梁学岸说,“要把学生也教成这样,有军人的气质,我们要向范若愚同志学习,争取让每一名学生都投入到革命中去。”“是,梁县长,”张继尧声音洪亮。

人们散去,梁学岸拉住杜国茂悄悄问:“是不刚才窑外有人?”“是梁根招,去上厕所。”“梁根招这人,你若看他,他的眼总是躲躲闪闪,你多注意点,”梁学岸说。“嗯,我也发现这人鬼鬼祟祟,”杜国茂走出来。

这几年,梁学岸住惯了窑洞,窑洞冬暖夏凉,很舒适,他一倒头,睡着了——隐约有人喊他,像母亲,他起身,却看不清母亲的身影,走出去,天灰濛濛的,母亲似乎在洗衣服,他听见了水流声,喊了声妈,没有回应。他跑过去,却见喜英在潭中,正向下陷,他慌忙去拉,没拉住,着急地喊,喜英——嗖地坐起来,醒了。看看外边,天已大亮。他披上衣服,走出来。坪里的小河哗哗地流着,河水清潾潾的,他想去洗把脸,小时候,在杜家庄,他经常去河里洗,也喝河里的水。母亲说,河水是干净的。

梁学岸喝了一口,凉阴阴,甜丝丝的。他的马,也在喝,吸出吱吱的响声。他拍拍它的脸,贴过去,悄悄问,你在河里洗过澡吗?马儿蹭蹭他,好像听懂了问话。

“是梁县长吗?”

梁学岸回头见一位中年妇女背着行礼,领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问,“大姐,有事吗?”

“路枝梅一早说,您要在这儿办学校,我送孩子过来了。”

没想到“妇救会”的宣传工作这么快,百姓如此积极,梁学岸很感动,问:“孩子叫什么?看你们不是本村的。”

大姐回道:“他叫刘宗训,我们是赵家沟的,离这儿七八里。”

“赵家沟?路枝梅不是崖窑的妇救会主任吗?”

“崖窑、卧牛湾、赵家沟不远,都是她跑前跑后。”

梁学岸想起来了,地图上的那道梁间还分布着要子水、闹儿沟等。他带他们来到办公室,说:“继尧同志,这是咱们学校的第一个学生,你可要安顿好。”

小男孩突然说:“我不是第一个,是第一名”,声音清脆,逗得众人哄堂大笑。梁学岸摸着他的头,“你们村几个学生?”

“十三个,老师说谁是第一,谁来西坪沟。”

“来了这儿,还要保持第一呀,”张继尧刮一下他的鼻子。

学校招来教师5名,学生40多名,张继尧当了教务主任,王允治任校长。他们与梁学岸商量,将学校命名为:五寨县第一完全小学,梁学岸还专门题辞“抗日完小,曙光在前”。王允治将这八个字贴在窑洞正中间,以勉励全体师生。

接到除去万鹤鸣的消息,是傍晚时分,梁学岸刚讲完《论持久战》之“犬牙交错的战争”,当即向人们宣布了这一消息。管玉庆兴奋地站到砖垒的乒乓球台上说:“怎样,战争再'犬牙交错’,我们也要把'犬牙’给它拔了!”王汉英打起竹板就唱:

竹板这么一响呀,

道一的消息就来到,

消息说,有个走狗他姓万,

不学好,光害人,

害完亲友害乡邻,

害了乡邻找黑田,

摇摇尾巴领赏钱。

惹恼了我,惹火了你,

恼火了游击大队长,

巧布置,巧安排,

一颗子弹除了奸,除了奸!

妇女们随之唱起来。师生也跟着学,一时小操场上竹板声声,热闹非凡。

    西边传来几声枪响,人们立即进入戒备状态,等待侦察结果。李虎仁跑来说,两个鬼子迷了路,摸进卧牛湾,被武工队给毙了。梁学岸递个眼神给杜国茂,杜国茂去了上院,见梁根招蹲在草丛中,说,拉肚子。

第二天上午,一辆卡车载着满车鬼子从白家沟开进来,延路搜索。王允治已组织师生转入后沟,老师们找了一块平地继续上课。梁学岸则与众人坐在外围工作。李虎仁见坡后有人,跑过去,是李占林。李占林来到梁学岸身旁说:“梁大哥,您猜,张道一又将谁除了?”

“不会是吕尊周吧?”

“仅次于他。”

“李永清?!”梁学岸有些惊疑。

“吃惊哇,真除了,这是他给您的报告。”

梁学岸看着报告,激动地说:“这下,那些汉奸再不敢妄动,我们打击日寇的机会来了。”又说,“这不是你的事,你跑来,还有事吧!”

李占林憨憨地笑了,“您是游击大队长,能给我们发支枪吗?没有枪,地雷也行,东秀庄的武器可出名了。”

“怎么,眼热了?那派人去大双碾学呀,学会了,自己造。”

梁学岸继续写“让抗日民主政府也游击起来”的建议,他认为,政府也应该随形势动起来,便于指挥战斗、组织生产,也能确保安全,让日军摸不准行踪。他首先想到了鸡房,鸡房,南、北有高梁掩着,沟底平阔,一条小路东西沿伸,利于伏击又可以后撤迂回。他放下笔看见李占林还在,问:“还有事?有就说嘛,我以为你说完了。”

“梁大哥,我也想听《论持久战》。”

“好事呀,这有啥吞吞吐吐的,只是已讲过一半,你先听后半部分,前边的我抽时间讲给你。”

“谢谢梁大哥,”李占林站起来,“您哪天再去二区看看,人们想见您。”

“我也想去,顺便祭奠李婶。她是英雄,为了保护我们牺牲的。”

在去官嘴的大路上,日军正畏首畏尾地缓慢前行,像只吓破胆的狐狸,走走嗅嗅。他们知道路玉小就在附近,而路玉小又善于布雷,地雷也不知产自哪儿,危力奇大,比川猗兵工厂的都厉害,能掀翻整辆卡车,所以他们不敢轻易深入这一带。他们还不清楚,东秀庄有个制造土兵器的天才杨思成,更不清楚,土制兵工厂就在大双碾。今天,宫田肯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只好硬着头皮摸进来,终于在官嘴村外的河滩里找到了两名失踪士兵的尸体,急急忙忙抬上车走了。

他们一走,戒备解除,师生又回到了教室。为了保障师生安全,学校紧挨政府。梁学岸规定,如遇紧急情况,政府必须先保护师生。师生的伙食也是根据地最好的,早晚小米粥,中午拌烂子,有些胡油或荤腥,梁学岸也先给师生。因此师生个个斗志昂扬,晨读晚练,高唱《保卫黄河》,感染得整个村子都生气勃勃。

梁学岸喜欢听这声音,它能帮他打开思维,奋笔疾书。他要抓住汉奸胆颤心惊的时机,令各区组织几场狙杀战,杀些鬼子,鼓舞士气。毛泽东同志分析得透彻,现阶段是最困难的相持阶段,熬过这个阶段,就会迎来战争的转折点,那时就能一举消灭鬼子,一雪国耻!是的,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必须坚持,要坚信,曙光在前!

各区、各村出现的时机不同。小河头的时机出现在19411月,比较晚,宫田狡猾,即使扫荡也在周围四五里之内,碉堡的监察范围。随着游击队、民兵的活动越来越频繁,小规模作战不断消灭日伪的有生力量。黑田一汇总,发现伤亡竟达百十人,大发雷霆,令各队必须“强化治安”。宫田才不得不将扫荡半径扩大到十里、二十里。

24日,宫田组织了一百多日伪窜到吴家沟,抵近了根据地。李虎仁侦知后,告诉梁学岸。他马上召集五大队和附近36团一个连,从狮子沟穿插过去,打算从背后包抄敌人。

宫田有所察觉,开始向小河头回撤,梁学岸隐伏在常家坡村西。宫田刚过焦家洼,发现退路被截,疯狂地突围。梁学岸下令务必将鬼子压在沟底,关门打狗,全歼敌人。同志们从来没围过这么多敌人,异常兴奋,将身上的子弹、手榴弹不顾一切地朝敌人射去、投去,顷刻间,沟底、梁间到处是敌人的尸体。宫田见突围的希望越来越小,举起指挥刀冲上来,想激励士兵搏取一线生机。梁学岸见他冲到半坡,一枪打在他的胸口。宫田一倒,伪军扔下枪爬倒在地。同志们狂叫着冲下去,几名负隅顽抗的鬼子被李虎仁、张俊生一枪一个送回了阴曹地府。仅有几名翻过沟岔慌慌张张逃远了。梁学岸命令迅速撤离,毕竟战斗了两个多小时,日军的救援肯定在路上。

没多久,一首歌谣传遍西梁:

梁县长,盒子枪,

战场杀敌逞英强,

左一枪毙了宫田小队长,

右一枪打死特赖小伍长,

日本鬼子害了怕,

哭爹喊娘逃得慌,

……

人们认定这是王汉英编的,梁学岸也问他,他解释,真不是!又

嬉笑着说,“梁县长,咱们西梁人才多。再说,这不是夸赞您,是宣传游击队,游击队嬴了,群众的抗日士气高涨了,胜利的日子就不远了!”

王汉英说话就是段子,梁学岸有啥办法。不过,这次胜利的鼓舞作用确是空前的,它点燃了整个五寨县军民的抗日激情。接下来的八九个月,梁学岸不断收到各村武工队、民兵击杀日军的消息。黑田肯定气炸了,他想,黑田一发狂,恐怖便来了,他忘不了大乐楼前的血海,忘不了三百余人的群葬。他与程仲一答应过百姓,要用胜利祭奠亡灵。在这之前,他必须确保不再出现大乐楼的惨剧。他要摸清黑田的动向。

然而,县城被吕尊周统治得铁桶一般,尤其李永清被暗杀后,吕尊周跟黑田商量,让刘建铭接管维持会。刘建铭更阴毒,从警备队、维持会中选出四人,号称“四大金刚”,分别负责三关一城。这四人更凶残,只要有怀疑即严刑拷问,明确规定凡有人外出或新人来到,必须向他们汇报。对学校则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进行监视。郭丕业及许多牺盟会、动委会成员早已撤到店坪。城里只潜伏着张道一、刘晓峰等几位除奸队员,伺机对汉奸下手。

梁学岸扮成一位卖山货的老农,坐在刀削面馆临街的小桌前,周成惊得险些翻掉手中的面碗。对面正贴着抓捕他的悬赏令,一千大洋啊,多少人会为此出卖良心、丧失道义,他咋敢进来?

周成慢慢镇静下来,想叫来老婆帮忙,又怕老婆慌神,露出马脚,咋办?梁学岸吃完面肯定得离开。赵有根大爷在对面,周成叫来嘱咐两句,离开了。他一走开,梁学岸不紧不慢地跟着,来到南关巷一个废弃的破院里。张道一从门缝中看见周成,迎出来,才看清周成旁边穿着破皮袄戴着棉帽的人竟是梁学岸。张道一将二人让进屋,屋里一片零乱。梁学岸问:“你们就住这里?”

“不是,我们白天躲在这儿,晚上睡乡亲们家里。”

“其他人呢?”

“在窖里,”张道一指着院中的窖口,“我在上边放哨。”

“那吃饭呢?”

张道一看着周成,说:“多亏周大哥,他每晚给我们送来一天的吃喝,白天我们就不出去了。”

梁学岸握紧张道一的手,“对不起,道一同志,我不知道你们的斗争环境如此险恶。”

“梁县长,您来干什么?有什么指示?”

“我就想看看城里的形势,比我想的严酷许多。我本想见见学校的师生,看来不行了。黑田、吕尊周最近有什么动向?”

“他们现在最大的动向就是不惜一切抓住你,或者——,”张道一看着梁学岸,没有往下说,又道,“梁县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您快走哇。'四大金刚’,我们一定除掉,您放心,我这个除奸队长不能让百姓提心吊胆过日子。”

“梁县长,快走哇,我也不能离开久了,”周成也催促。

梁学岸只好走出来,经过窖口停下来,轻声说:“同志们,辛苦了,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出了巷子,周成去了面馆,梁学岸径直走出东城门,望了望旧堡,原打算去看武工队,又怕给他们惹去麻烦。他没想到自己那么值钱,黑田肯悬赏一千大洋抓捕他。

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宽厚的棉衣都掩不住脚步的矫健。梁学岸欣喜地赶过去,喊,吴大爷!吴大爷回头,打量着他,疑惑地问:“你是——?”梁学岸从腰后摸出长烟竿,“我给您弄上小蓝花了!”吴大爷惊喜地拉住他的手,说:“咱们上车抽!”

他俩一上车,骡儿懂话般扬首奋蹄。梁学岸给吴大爷装起一锅烟,“您尝尝这个,比您的小蓝花如何?”吴大爷接过去猛抽一口,“嗯,够劲儿!哪弄的?”“城里一位叫赵有根的老人种的。”“你啊走哪儿都好人缘,怪不得五寨人舍不得,满城人送你。”“是五寨的乡亲们重情义,”梁学岸说完,又问,“看您的胡子又长了,现在,谁跟您剃呢?”“小花呗,不过小花有孩子了,也忙!”梁学岸没再问,心头滑过一丝怅然,看看天,雪花轻轻地飘舞,而后落到地面,好像小花,曾经那么热切地在杨家坡飞舞,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卧牛湾。吴大爷还说了那年与小花去农桑院的事,梁学岸埋怨他,为啥不进去。吴大爷没辩解,只是说,回家后,小花就嫁人了,嫁给了同村的卯成。卯成与梁学岸同岁,比小花大七岁。

吴大爷一直把他送回鸡房,秋收结束,政府、学校便搬来了鸡房。经过客店前,他们还上去瞧了瞧。吴大爷指着中间的客房说:“那年,你就住那间,给我剃的胡子。”“咱们进去,我再给您剃一次,”梁学岸很动情。吴大爷笑了,说:“想剃,有的是日子,以后你去了西坪沟,我专门找你去。”

梁学岸让吴大爷明天走,吴大爷坚持要赶回去。俩人在村口作别,梁学岸看着吴大爷的背影,遒劲挺直,没有一点老态,连踩出的脚印都深重有力。

一听凭三颗手榴弹赶跑一小队鬼子,还缴获了两匹马与许多东西,梁学岸端详着路玉小,说,“你应该姓孙,叫孙猴子!”路玉小有些不好意思。杨夺元说,“这事一定要上报,建议嘉奖,游击队员就要有路玉小同志这种敢于战斗、勇敢无畏的精神。”梁学岸说:“对,还要广泛宣传,让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英雄,向英雄学习!”管玉庆看着王汉英,“汉英同志,这回可要编个长的。”“肯定的,我已经想好,将我们民兵抗日的事迹,全编成快板,让宣传队的同志传唱。”

“报告,张道一同志来了,”李虎仁高兴得有点儿雀跃。梁学岸急忙走出去,看见门口的张道一,张开双臂。众人惊异地看着梁学岸,从没见他如此激动,激动得有些失态。

张道一也一脸惊愕,愣住了。梁学岸倔强地将他拥进怀里,像抱着亲人,越抱越紧。张道一渐渐放松了身体,抬起手跟梁学岸拥抱在一起。众人被这一幕感动了。梁学岸跟他们讲过除奸队同志的工作、生活情况,他说:“看了除奸队的同志,我知道,我们的同志没有吃不下的苦,战不胜的困难。”但只有他俩才能深切地体会这个拥抱的含义,那是同志的拥抱,饱含理解、敬重与关切。之前,梁学岸只跟范若愚相拥过。

梁学岸破例让张道一先吃饭,再汇报工作,并让事务长用胡油将拌烂子炒了炒,还专门给煮了两颗鸡蛋。张道一不吃鸡蛋,梁学岸说:“这是政府对你除掉'四大金刚’的奖励,本应煮四个,实在没那么多。这只鸡还是王汉英喂的,不肯下蛋,估计是被枪炮吓的!”

张道一笑了,“鬼子欺负得鸡都难下蛋。不过,梁县长,您咋知道除了'四大金刚’。”“不是除了他们,用得着你亲自来,而且,这么长时间你一点消息不透露,还不是想弄个一鸣惊人,”梁学岸说。

张道一擦了擦嘴,“有点儿惭愧,除了三个,本想年前将最后一个家伙也除掉,这家伙溜了。我来汇报就是想让您高高兴兴过个好年。”梁学岸赞成,“对,过个好年,若能再套只兔子,给同志们开顿荤,就更好,”接着问,“跑哪儿了,有方向吗?”“这家伙鬼得很,像张永桢,”张道一说。“不用担心,总有一天会抓住的,因为他们祸害的是百姓,走哪儿都藏不住,”梁学岸坚定地说。

张道一与路玉小一起离开了,梁学岸一直送到村口。张道一说,下一个目标是刘建铭,除掉刘建铭,吕尊周就成了光杆司令。如今,许多汉奸都怕了,不想再追随他,偷偷逃离,已经跑了十来个。

梁学岸帮他们一拍马背,两匹马奋蹄向北,扬起片片雪尘。

在纷纷扬扬的飞雪中,人们迎来了元宵节。梁学岸期望的兔子最终没套住,荤腥动不成了,吃啥呢?事务长说:“还有些黑豆没磨成粉,年前打算磨粉,想多喝几顿黑豆糊糊。”

“那就煮黑豆吧,十五应该有十五的样子。过了十五,开了春,就能捡地皮菜,挖野菜了,”梁学岸说。

管玉庆站起来,“梁县长,去年挖野菜比赛,你第一。今年,我跟你比掏野蒜儿,怎样?”

“好啊,我最喜欢比赛!”

屋里飘进豆子熟了的香味,人们有些坐不住,向伙房走去。几个孩子闻到香味也跑来,梁学岸让事务长给每个孩子分一碗,轮到他没碗了。他便搜寻了两块破瓷片,人们要跟他换,他说:“这种碗,你们不会用,我有经验,从徐家镇跑出来,一路就用这,还是我用吧,”说完,让事务长盛上黑豆。孩子们见他拿着破瓷片蹲在墙根,像个乞丐,吡着牙笑了。他也笑着说:“这个十五过得满不错嘛,挺有意思!”王汉英又打起了快板,唱道:

今年的十五有意思,

煮锅黑豆,好日子,

香气飘了半村子,

引来几个小娃子,

小娃子,吃豆子,

吃了豆子,打鬼子,打鬼子!

都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四二年却是例外,去年冬天下雪太多,似乎抽干了天上的水分,到了今年春季,一个雨点都不滴,天蓝汪汪的没有一片云彩,风却特大,好像还想抽干地下的水分,刮起一阵阵沙尘,直把早晨的湛蓝刮成午后的暗灰。

人们爬上梁,刨啊刨,刨不出一撮湿土。只能等,从清明等到小满,天还是如此。老人们拄着拐杖倚在墙角,“活七十了,没见今年的老天爷这么心硬,这是要饿死人啊!”人们根本没有余粮,春季靠吃野菜度日子。下种后,只要长出苗子,秋天就有一半的收成;如果没捉苗,立夏时还能补种豆子、荞麦等。如今小满都过了,还能种什么?地里黄漫漫的,野菜早被挖光,有些人家不得已开始吃计划下种的种子。

不仅五寨,整个华北地区都处于干旱之中。党中央号召根据地搞大生产运动,要求同志们参与到劳动中,与人民群众共渡难关,提出每个干部争取一年生产两石粮的口号。

梁学岸一边让同志们帮助群众挑水种菜以渡过青黄不接的时段,一边组织同志们到各村宣传,动员人们一定要坚持,留下种子,等待雨水,只要下雨,立马下种,种下去就有希望。为了节省粮食,他偷偷将晚饭取消了。同志们知道后,也都悄悄不吃了。每晚,事务长只给梁根招做一碗莜面糊糊。

准备吃种子的人们听说梁县长如此,异常感动,发誓:宁愿饿死,也决不吃种子!

终于下雨了,而且连下三天,沙沙的细雨落在干渴的大地上,像落在一块巨大的海绵上,点点滴滴全被吸收了。人们高兴地冒雨下种。

雨过天晴,大地一下子绿了,坡上满是苦菜、蒲公英,这可是上等的野菜,人们不再犯愁。野菜一直吃到盛夏,蔬菜却没接上,不知是忙于帮百姓种菜,疏忽了政府菜园的打理,还是今年这块地不适合蔬菜生长,总之,黄瓜、豆角等没一样长成,杏儿,连小虎吃的一颗都没有。小虎是西坪沟李二人的小儿子,梁学岸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想到李二人,不由想起“梁三人”,他暗暗笑了。

为了渡过这段艰难的时期,梁学岸只好向周围的百姓求援。鸡房的百姓,不能再麻烦了,他们已将不多的存粮和菜蔬,大部分先给了政府。梁学岸让管玉庆全部造册登记,以备秋收后归还。他们的开荒地,种着土豆、荞麦,长势比菜园喜人多了,应该收成不错。

梁学岸与管玉庆带着李虎仁、张俊生打算去杨家坡再筹借一些粮食。去年,根据地的骡马全部支援120师、36团了,梁学岸只给除奸队留了一匹,方便他们与根据地联系,也备不测之需。他们只能步行,走到河边,梁学岸蹲下身去洗手。正好,俩个过路人也在洗手,他们刚从县城回来,打算去杨家坡。于是,六人结伴,梁学岸知道了瘦的叫宋邦泰,稍胖点儿的叫索有存。他也告诉他们,他叫梁学岸。

梁学岸?!共产党的县长!

宋邦泰注意着这个面容清瘦,书生气十足的中年男人,尤其他握烟杆的样子,与告示上画的一般无二,这人可值一千大洋啊!宋邦泰、索有存昨晚在聚财赌庄输得一文不剩,正想弄些钱,钱便送来了。宋邦泰向索有存挤了挤眼,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梁学岸闲聊。

梁学岸走进会场,见王俄已到,他点点头。梁学岸很守时,无论做什么,说定的时间,决不迟误,也不准别人迟误。上次,在崖窑开会,王俄迟到,他批评了。“夏借秋还”的事三五分钟就商定了,百姓纷纷回家取粮,管玉庆负责过称登记。

李虎仁想起了宋邦泰、索有存,没见二人开会,他们是杨家坡人吗?来杨家坡干什么?李虎仁急忙找到民兵杨小军。杨小军说,宋邦泰是狮子沟的,游手好闲,喜欢赌博,赌输了到附近村子偷东西变卖;索有存,虽不认识,可与宋邦泰在一起,也好不到哪儿。他们来杨家坡没什么好事。

李虎仁让杨小军快去查查,看二人是否还在村里。不一会儿,杨小军来汇报,村里有人看见二人开会前匆匆出了村子。

李虎仁感到不对劲儿,将情况向梁学岸一说。梁学岸沉思片刻,对李虎仁说:“你先去追二人,如果追上了,带回根据地进行教育改造;如果追不上,说明确实去告密了。你赶快返到西坪沟,我在那儿等你。”

梁学岸又对张俊生说:“你现在回鸡房,与杜国茂组织人们向西坪沟转移,一定要让公安局的同志保护好师生。”又向王俄分配道:“你去崖窑联系'五大队’,让他们先赶到西坪沟,接应政府,我们利用那儿的有利地势,再打个伏击。”

李虎仁正要离开,转身问:“那您呢?我们走了,谁来保护您?”

“现在沟里是安全的,鬼子还不一定来。我顺路先去西坪沟,我们在那儿会合,赶快出发!”

梁学岸、王俄、张俊生在村口分道,张俊生向南,梁学岸、王俄一起走到官嘴,王俄继续向北,梁学岸向东。已经是半夜,一弯上弦刚巧隐在树梢后,影影绰绰,却也遮不住它的明净与皎洁。梁学岸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想裹紧外衣,才发觉根本没穿。他跑起来,慢慢不觉凉了,何况马上能见到小虎,小虎可不嫌他的身子凉,扑到他怀里,一会儿就能温得热乎乎的。想到小虎,他脚步加快了。

小虎睡熟了,整个西坪沟都在睡梦中。李虎仁回来了,说没有追上宋邦泰、索有存,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日军肯定已向杏岭子集结。梁学案神色凝重,没有惊动任何人,轻轻地坐在办公桌前,点亮马灯,展开地图,盯着西坪、麻坪、西坪沟周围的地势,想如何组织伏击。不觉天已微明,王俄怎么还没来?

梁学岸爬上梁顶,看有没有“五大队”的影子。没有!不该呀,崖窑距西坪沟最多十六七里。梁学岸焦急地转了两圈。出事了,他想,过会儿,同志们都撤到这儿,“五大队”却没到,如果鬼子尾随而至,岂不让鬼子包围了?不行,得赶快去找“五大队”。

他从坡上冲下来,带着李虎仁向崖窑疾行,走到西山梁下,天已大亮,梁间的地里已有百姓锄地。他听到东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飞快地冲上梁,喊,乡亲们,鬼子来了,赶快回家,别锄了!人们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吴大爷跟小花竟然在地里,他跑过去扶起吴大爷,“快——,带小英回家!

已经迟了,子弹嗖嗖地飞过来,一位老乡已中弹倒下。李虎仁在梁学岸身后向敌人愤怒地射击以掩护他后撤。梁学岸一手护着小英、一手护着吴大爷,向坡上跑,翻过坡进了沟就安全了。一颗子弹打在他的小腿上,他险些摔倒。吴大爷慌忙将他掺起,用身子护住他与小英一步步向上挪。子弹打在吴大爷并不宽实的背上,他一直坚持将二人护到坡顶。看着爷爷倒下去,小英哭喊着。梁学岸伏在坡顶,愤怒地向鬼子开枪,一个鬼子倒下了。

他见坡下没有师生,知道杜国茂带领公安局的同志护送着从另一条道安全撤离了,放下心来。贾志中、杨夺元等已经跑到坡下,看见梁学岸向他们招手,忽然转身向对面坡上跑去,边跑边将防身的手榴弹扔向敌人。他知道,他们是想引开敌人,给他争取转移的时间。可他怎能不管同志们,狠狠地打倒两个鬼子,想把敌人再引过来。

王汉英、杨夺元已倒在大路上。梁学岸要冲下去,小英不放手,说:“梁大哥,你走哇!”李虎仁打倒冲在前面的鬼子,也说:“梁县长,你先走。”这时,张俊生也赶过来。“那是梁学岸,在西山梁!”坡下有人喊。这声音,是梁根招!真是这家伙引鬼子找到了转移中的政府。鬼子听到梁学岸在西梁上,全转过来。

梁学岸向梁根招开了几枪,可距离太远,子弹落在梁根招身前的土丘上。梁根招吓得退到大路另一侧,与宋邦泰站在一起,不见索有存。

贾志中见这正是除掉汉奸的好机会,转身从东坡上冲下来,趟过鹿角河。梁根招听见后边有声音,一回头,贾志中已在身前,隆隆隆,连续三声,贾志中腰间的三个手榴弹全响了。

鬼子们回头看了看,并没停下来,盯着坡上的梁学岸,疯狂地向上冲。三四十人,撒在梁下,像一张巨大的网,慢慢向梁头收紧。卜贵杰见鬼子不转身,也返回来,将手榴弹向日军扔去。几个鬼子被炸飞了,其他人还在合围。没手榴弹了,卜贵杰只好抓起河边的石头砸向敌人。几个被砸中的鬼子愤怒地掉转枪口,他倒在了河边,血渗进石缝里,流入河水中,缓缓向北流去。

梁学岸愤怒急了,站起来,李虎仁将他扑倒。小英哭着乞求,“梁大哥,你走哇!”

梁学岸转身喊,“张俊生,怎么还没送她离开?”

“她死活不走呀!”

“她不走,你不能拉着、背着走吗?”

张俊生没有办法,背起小英向卧牛湾的沟后撤去。

李虎仁护着梁学岸边打边向崖窑方向突围。鬼子没去追张俊生,而是紧咬着梁学岸。梁学岸的左腿逐渐失去知觉,已无法拖着前行。李虎仁将他背起来,退着走,想跑过北梁,或许“五大队”听到枪响会赶过来。可是,这样怎能跑快,弄不好,谁都走不了,梁学岸想,用尽气力从李虎仁背上滚下来,摔在土坡后。

李虎仁哭着说:“梁县长,您干什么?”

“小李同志,我不行了,你不要管我,快走!”梁学岸说着,从怀里掏出铜印和两份昨晚写好的文件交给李虎仁。

“不,梁县长,要走一起走!”

“快走,”梁学岸推开李虎仁,“我宁肯战死,也绝不让敌人活捉!”

李虎仁从坡下爬上来,含着泪,“梁县长您不能死啊!我们一起走!”

“李虎仁同志,执行命令!听见没有——!”梁学岸声色俱厉地吼。

李虎仁眼泪汪汪地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向坡下挪。

“快走——!”梁学岸又喊,“快去找'五大队’、高永祥同志,让他们给同志们报仇——!”

梁学岸回过身爬到坡顶。鬼子越来越近,他瞅准了走在最前的小队长,啪——,鬼子倒下了,其他人吓得伏在坡上。

梁学岸还想打两个鬼子,但只剩一发子弹了。他倚在坡后,见李虎仁远去,自语道,道一同志,吕尊周、刘建铭、索有存就交给你了!喜英、妈,我走了,生华托付给你们了。他想看看南方的天空,被土坡挡着。

敌人听见坡上一声枪响,才直起身缓缓地围上去,只见梁学岸闭着眼平静地倚在坡后,殷红的血滴在领章上,分外鲜艳。一个鬼子满以为能发一笔横财,在梁学岸身上翻来搜去,却没得到一个铜子,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一脚,悻悻地说:“想不到共产党的县长这么穷!”   

日军退了。早晨的阳光斜照在西山梁,梁上的胡麻有了淡淡的蓝色,要开花了。

梁学岸牺牲一个月后,九月十七日,《抗战日报》发表了《纪念梁学岸同志》的文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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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晋成,男,网名松竹,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2006年开始陆续发表作品,中篇小说《心尘》荣获忻州市2017年“重点文艺创作奖”,小说、散文多发表于《交流》 《神州》《教育周刊》《辽宁青年》《清涟》《五台山》《家乡》《星河》《法艺》《文学纵横》《西部散文选刊》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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