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 有朋友问:“回老家吗?” 我说,不回。 虽然不回,有些人,有些事,却不由分说浮现。 我的老家在异省。 90年代时,它还是一个非典型村庄。 炊烟四起,四野静谧,白色飞鸟一行一行掠过长天。 这当然不值得提。 值得一提的是,那时候,爷爷奶奶都还在。 他们须发皆白,步履蹒跚。 但互相扶持。 暮年的日子,依然认真地,一板一眼地,将它过得滋味万千。 爷爷喜欢土地。 喜欢赤着脚,站在土壤中央,与植物为伍,按节气起居,依四季耕作。
他有一方小果园。 种着橘、桃、梨、苹果、李子、葡萄......还种着韭、蒜、白菜、萝卜、马铃薯、辣椒、茄...... 围着木槿篱芭。 过人高。 上面晾着旧衣裳。 园子里,绿意参差—— 萝卜缨沾着隔夜露; 橘树开了花,浓香一蓬一蓬。 丝瓜花呢? 哎呀,可太淘气了。从叶墙里伸出金喇叭,一个接一个,噼哩吧啦地吹。 吹啊吹,吹得春光到处飞。 这是最好的民间光阴。 太阳在屋顶。
喜悦在心上。
爷爷那时已经70多岁,满头白发。 但他一直劳作。 扛着锄,帮南瓜浇水,为豆子刨松土坷粒子。 他在干爽的畦陌间踱步。 朝露从小雏菊的花瓣上滴下来,拂过他的脚尖。萱草匍匐在路边,摩挲了一下爷爷。 奶奶走出来,托着绿豆粥:“歇阵子,先喝粥吧!” 日头逐渐上来了。 光线由谷色,变成了白色。 爷爷去井边打水,冲洗,坐在穿堂风中,喝下已经微凉的绿豆粥。
绿豆被奶奶熬得烂,绵,化沙,入口即化,顺心顺胃。 午后,爷爷躺在竹椅里读书。 摇头晃脑,吟哦不休。 像唱戏文。 奶奶笑了笑。 但早已见怪不怪了——他这人,一辈子都这样,读到酣畅处,就会唱。改不了。 她在厨房里,开了半导体收音机,点了火,摊开盘箕,一边听评书,一边做果干。 后山上种了李子树。 秋天时,漫山遍野都是红果子。吃又吃不了。奶奶提了篮子,把李子收进来。 用盐水泡了,沥水,用土方法,做李子干。 过程我是不知道的。 只知道,一粒粒红褐色的小干球,被奶奶晒在院子里,散发着一股微酸的、发酵的气息。 吃到嘴里,心脏都跟着皱一下。 奶奶喜欢做点心。 喜欢将庸常的食物,加上巧思,变得更有意思。 红薯和了糯米粉,揉成团,撒上芝麻,切片,晒干,做“兰花片”。 冬天时,就着满院落雪,用油一炸,满嘴浓香。 大米磨浆,掺以碱水,做成碱水粑。碱不是化工的。奶奶用草木灰滤出来,更香浓。 还有一回,她用白芷炖了鸡,说吃了能长高,但不能晒太阳。 我于是小心翼翼。 不敢上厕所。 实在憋不住了,像只壁虎一样,紧紧贴着墙面移过去,生怕太阳淋到我身上,枉费了奶奶的心意。 时间在老人那里,几近于静止。 在孩子那里,跑得比最快的马还要快。 我们很快长大。 念书,毕业。再念书,再毕业。继续念书...... 不断地换地方。 离家越来越远。 最开始时,寒假暑假就能回家。
再后来,只能春节回家。 一到年关,爷爷奶奶早早赶集,买肉,买鱼,烧暗火熏制,制成腊肉熏鱼,囤在仓里。 她酿了米酒。 磨了豆腐。 小年夜时,就开始打米作糕,扫尘除灰,等待孩子们归来。
那时的冬天,总是有雪。 北风吹了一夜,一推门,村庄都白了,天地一色。 奶奶叫上爷爷:“下雪了。” 爷爷穿衣起床。 看见温柔而浩荡的白,眼睛也亮了。
院子里,积雪很厚。雪花还在不断地下。爷爷已经顾不上了。穿上雨靴,在雪地上转悠。 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自己的脚印。 然后用脚,踩出个“周”字。
奶奶笼着手,在门里看着他。他团了个小雪球,笑着,扔到奶奶的棉袄上。 奶奶嗔怪着:“你这人......” 也换了雨靴,走到雪地里。 屋顶全白了。 柴垛上也顶了一个白笠儿。 柴火被雪水打湿了,好在中间的还是干的。爷爷抽出一捆柴,抱进屋子。 他赶紧生火。 燃炉煮饭,烧水烹茶,牵了奶奶过来烤手。 雪还没有化,春节就来了。 亲戚们踏着鞭炮声来拜年。 二十几个人,分两大桌。吃得欢天喜地。
吃到后来,院子里是人,屋里是人,园子里也有人。 孩子们像毛团团的小鸡雏,一会儿滚到这,一会儿滚到那。
这种热闹他们很久没有了。
爷爷说,过年真是好。 但他没有预料到,下一个春节,他没有等到同样的热闹。 等到的,是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 奶奶忽然瘫痪了。 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那个春节,和以往的春节,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同。 他们的儿子女儿,儿子的儿子、女儿的女儿,从远地赶来,看望他们。 奶奶那么高兴。 堂前堂后忙着,在灶下的柴禾菜蔬鱼肉间周旋,要做出一桌盛宴,款待满堂儿孙。 事情忽然就发生了。 忽然想到某一年,也是清明,爷爷奶奶还没走,坐在院子里,用艾叶揉汁,和粉,做青团。 爷爷对奶奶说:“我想过了,还是你先走,这样你可以少点难过。” 奶奶回答:“恐怕不由我们作主。” 沉默半晌,她接着说,“死管不了,活着就说活的事......晚上吃菜泡饭好吗?” 那时远山静默。 白色李花漫山遍野地开。 炊烟四起,又得浮生一日凉。
PS: 这篇文章里, 一共插了3个曲子, 大家可以一一打开听。
希望你们喜欢。 也希望, 大家能因这篇文章, 对亲人,对生命,有所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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