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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师从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李耳生来白发，人称“老子”。 老子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勤学苦练，终学得分身隐形的变化。 从此，拜别师父，周游列国。 庄生修习的虽然是道教，但并不妨碍他享有夫妻之情，他一连娶过三个妻子。 第一任妻子，得了疾病而亡；第二任妻子，因有过错被休了。如今要说的就是这第三任妻子和庄周的故事。 第三任妻子，姓田，是田齐族嫡女。庄生周游齐国时，田宗看中他的人品，所以把女儿嫁给他做妻子。  妇人扇坟土欲改嫁，田氏破口大骂庄子田氏女比庄生先前两任妻子都更漂亮：肌肤若冰雪，卓越似神仙。庄周虽不是好色之徒，却十分疼爱田氏女，两人很恩爱。 楚威王听说庄生是个贤人，于是派人送去黄金两千两，文锦千端，四匹马的马车，聘请为上相。 庄生感叹道：“牺牛身被文绣，口食刍菽1，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不可得也。” 于是，庄生拒绝了楚威王的请求，携带妻子隐于南华山。 一日，庄生独自下山游玩，忽然看见一个新坟，坟上的土还没有干。旁边有一个少妇，身穿白衣，坐在新坟旁边，手拿着扇子，不停地往新坟上扇。 庄生觉得奇怪，上前问妇人：“娘子，请问这坟冢里面所葬何人？你为何拿着扇子扇这新坟上的土？” 那妇人并未起身，一边拿着扇子扇，一边对庄生说：“这个坟冢里埋的是我的丈夫，他不幸身亡，埋骨于此。丈夫很爱我，哪怕死了也舍不得。 便留有遗言，要让我改嫁他人。但是，有一个条件，必须等丧事办完，坟上新土干了，我才能改嫁。我想这是新埋的土，一时半会儿怎么能干的了？于是便想到拿扇子扇土这个办法。” 庄生听后觉得十分可笑，心想：这妇人太性急了吧！亏她还说两人生前相爱，若是不相爱，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庄生又对妇人说：“娘子，要这新土干很容易，主要是因为你没有力气，不如让我代你一臂之劳？” 妇人连忙起身让开，深深道谢。双手将扇子递于庄生。庄生拿起扇子，对着坟冢扇了几下，用法术把那新土弄干水气。 妇人看到后，面露笑容，对着庄生连拜数次：“有劳官人用力。” 妇人顺手拔下一根银钗，连同那把团扇一并送给庄生，当做谢礼。庄生拒绝了银钗，只收了团扇。妇人欣然离去。 庄生回到家中，坐在院中，看了看团扇，叹了口气，吟了一首诗：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早知死后无情意，索把生前恩爱勾。 妻子田氏正好走到庄生背后，听见庄生哀叹之语，于是上前问庄生：“先生因何事发出感叹？这面团扇又是从何而来？” 庄生把妇人扇坟冢，要土干改嫁一事说给妻子听：“这扇子便是那妇人扇土之物，因我帮她把土扇干，她给我的谢礼。” 田氏听完，大骂此妇人，骂完对庄生说：“这样薄情的人，世间少有！” 庄生接着又说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听完大怒，吐了庄生一脸，愤然说道：“大家虽然都是人，但贤孝不同。你何必说出如此轻薄之语，把天下妇人都看作一样？你以偏概全，还不快道歉！” 庄生说：“不要张口就来。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的年纪，难道能挨得过三五年？” 田氏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侍二夫。今日那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此事不幸落在我头上，我定不会这般没廉耻，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守得了。我这还是有三分志气的！” 庄生连连摇头：“难说！难说！” 田氏气的开口大骂：“有志气的妇人比男子胜上几分。像你这般没仁没义，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还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的见识！ 我们妇道人家，一鞍一马，站得是顶天立地！你这般胡言乱语，不怕后世耻笑吗？况且你如今又没死，怎么如此冤枉人？” 田氏说完，上前跨了一步，从庄生手中夺过团扇，扯得粉碎。 庄生说：“不必生气，只愿你能如此争气就好！”  庄生病重而终，田氏不甘寂寞过了几日，庄生突然得病，日渐加重。田氏坐在床头，哭哭啼啼的。 庄生安慰着：“我这病来势汹汹，永别只怕只在早晚。可惜前日扇子被你扯碎了。若不然也好叫你扇坟。” 田氏连忙说：“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信，妾愿死在先生前面，以明心迹。” 庄生说：“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明目啊！” 说完，庄生气息断了。田氏趴在庄生身上痛哭。 一时间少不得央求邻居帮忙准备棺椁殡殓。田氏一身素衣，日日忧闷，夜夜悲啼。每每想起和先生生前恩爱，寝食俱废。 到了第七日，忽然有一少年秀士，生的是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第一。 穿的是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管家。自称是楚国王孙，曾与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拜访。 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 慌忙脱下外衣，叫管家从行囊中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说：“庄先生，弟子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②之理。” 说完，又拜了四拜，洒泪而起。 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说：“按照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是不相互避讳的，况且我与庄先生又有师弟之约。” 田氏只能走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田氏看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他亲近。 楚王孙又说：“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想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为先师守丧，二来先师遗留著作，小子想借来一看，以领遗训。” 田氏喜形于色：“通家之宜，久住又何妨。” 当下把庄子所写的《南华真经》以及老子《道德》五千言，都献给楚王孙。王孙殷勤感谢。 因草堂中间安放了灵位，楚王孙只能在左边厢房安顿。 田氏每天以哭灵为由，来左边厢房歇息，又与王孙攀话。两人日渐相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己。 楚王孙有五分，那田氏倒有十分。所幸两人处在深山之中，虽行为有所差池，到没人看见。 只可恨新丧夫不久，又是女求男，难以启齿。 又挨了几日，约莫有半个月余。田氏心猿意马，按捺不住，只得悄悄唤管家来。 赏赐美酒，好言几句，田氏从容问道：“你家主人可曾婚配？” 管家说：“不曾婚配。” 田氏心里一喜，忙问：“你家主人想要找个什么样的人物才肯婚配？” 管家微醉地说：“我家主人曾说，若能像娘子一般风韵的，他就心满意足了。” 田氏身体前倾，盯着管家说：“他真这么说？你没有说谎？” 管家说：“我一把年纪，怎么会说谎？” 田氏说：“我请求你老人家为我说媒。若是不嫌弃，我心甘情愿服侍你家主人。” 管家说：“我家主人也曾跟我说过这事，他说，一段好的姻缘，只碍于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 田氏说：“你主人与先夫原本是生前空约，并没有当面听先生教诲，并算不得师弟。又何况山辟荒邻，谁人议论？你老人家多费心，定教你吃杯喜酒。” 管家点头应允，临走时，田氏又叮嘱：“若是你家主人同意，不论早晚，都来房中回复奴家一声。奴家在此专等。” 管家走后，田氏频频倚窗远望，往孝堂边上张望了数十次，恨不得用一根绳子绑了那俊俏后生的小脚。将人扯入房中，狠狠地搂作一处。 天色渐渐暗下来，田氏等得不耐烦，抹黑走入孝堂，听见左边厢房有呼吸声。正准备进去，忽然听见灵堂上有声响，田氏吓了一跳，以为庄生王灵出现。慌慌张张跑回自己房内，取灯火来照亮灵堂。 原来是管家吃醉酒了，直挺挺地卧在灵堂桌上。田氏不敢唤醒他，也不敢责骂他，只能回房间。数着点儿，过了一夜。  新夫病危食人脑，田氏夜拿斧劈棺第二天，田氏看见管家走来走去，并不来房中回话。田氏心痒，再次把管家叫进房中，问他昨天的事情如何。 怎料管家大呼不成，田氏心里一沉，紧张地问道：“为何不成？莫非你昨天并没有与你家主人说明白？” 管家说：“老汉都说了，我家王孙也觉得说得有理。他说，娘子容貌，自不必言。我未拜师，其他人也不好议论。但有三件事未办好，不好答应娘子。” 田氏问：“哪三件事？” 管家说：“主人说，草堂上摆着棺材，我却与娘子拜堂行礼，心中不忍，况且也不好看。第二，庄先生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明贤，我的才学不及他万分，恐被娘子看轻。第三，我家行李尚在后边未到，空着手来此，聘礼和宴席费用，一应没有。若此三件不解决，你我之事也成不了。” 田氏说：“这三件事都不必忧虑。棺材不生根，屋后还有一间破空房，唤几个庄客给他抬出去就是了。第二件，我先夫哪里是个有道德的明贤？当初不能正家，有出妻之事，人人都说他薄徳。楚威王慕其虚名，以厚礼聘他为相。他自知才能不胜，这才逃到此处。 上月独行下山，遇到一个寡妇，用扇子扇坟，待坟土干燥，方才嫁人。拙夫就与她调戏，夺了她手中扇子，替她扇土，将那把扇子带回家，是我扯碎了。临死那几日，他淘气一场，故意气我。我们之间又有什么恩爱可言？ 你家主人青年好学，进不可量。况且他是王孙之贵，我亦是田宗之女，门第相当。今日相遇，乃是天赐良缘。 第三件，聘礼宴席的费用，我自己做主，谁人敢要聘礼？宴席也是小事。我有私房白银二十两，赠与你主人，给他做一套新衣服。你再去说说，若是他同意，今晚就是合婚吉日，是要成亲的。” 管家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楚王孙。楚王孙只得顺从，管家回复了田氏。田氏欢天喜地，把孝服换下，上妆点朱唇，穿了一套新鲜颜色的衣服。 叫来附近山上庄客，抬上庄生的棺材，停在后面的破屋里。打扫草堂，准备做合婚宴席。 晚上，草堂内摆的灯火辉煌，楚王孙簪缨袍服，田氏锦袄绣裙，双双立于花烛之下。 一对男女，如玉琢金装，美不可说。交拜完毕，千恩万爱的，双双携手入洞房。 两人吃了合卺酒，正要解衣上床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紧皱，寸步难行，瞬时倒在地下，双手抓住胸前衣服，嘴里大叫心疼难忍。 田氏心爱王孙，不顾新婚廉耻，上前抱住王孙，替他抚顺胸口，问他怎么了。王孙痛得说不出话，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管家慌成一堆，田氏问他：“王孙平时可曾有这样病发过？” 管家说：“这病症时常有，大多一两年发一次，无药可救。只有一物，用之立刻有效。” 田氏急问：“所用何物？” 管家说：“太医给的一个奇方，必须要活人的脑髓，热酒吞之，其痛立刻就止。平日此病发作时，老殿下奏过楚王，拨一名死囚，杀之取其脑髓。今日山中怎么去脑髓？主人必死啊！” 田氏说：“活人的脑髓是没办法弄到，不知道死人的有用吗？” 管家说：“太医说，只要死的时间未满四十九日的，他的脑子尚未干枯，还能一用。” 田氏说：“我先夫死了才二十多日，何不打开棺材取他的呢？” 管家说：“只怕娘子不肯。” 田氏说：“我与王孙结为夫妻，妇人以身事夫，自身尚不惜，何况是已死之人？” 田氏让管家服侍王孙，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往后边破屋去。 田氏左手掌灯，右手提斧，走到破屋中，将灯放在棺盖上，对准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 一个妇人的力气怎能把棺材劈开，只因庄生不愿厚敛，桐棺三寸，一斧子就劈掉一块木头。 再一斧子下去，棺盖就劈开了。  庄生棺中坐，妇人梁上吊只见，庄生从棺材里叹了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来。田氏吓得腿软，斧头也不知不觉落了地。 庄生说：“娘子，扶我起来。”田氏没办法，只能把庄生扶出棺。 庄生拿起灯就往房间里走，田氏心知房间里有楚王孙主仆二人，心中惶恐不已，走一步，退两步。 走到房中，看见房中铺设依然，只是少了那主仆二人。田氏心中虽有疑虑，但也放下心，巧言抵饰，对庄生说： “奴家自你死后，日夜思念。方才听得棺中有声响，想到古人多有还魂之事，我盼望你能复活，于是就用斧子劈开棺木。谢天谢地，你果然重生了！这实在是奴家之万幸啊！” 庄生说：“多谢娘子厚意。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娘子守孝期间，怎么穿锦绣袄裙呢？” 田氏又解释道：“开馆见喜，害怕孝衣相冲，所以穿一身锦绣，只为取个吉利。” 庄生说：“原来如此。那么棺木为何不放在正寝，要放在破屋里？难道也是吉兆？” 田氏无言可答。 庄生看到桌上摆着酒菜，也不说什么。拿起筷子，端起酒杯，吃喝起来。田氏渴望能重做夫妻，拿起酒壶，撒娇撒痴，甜言美语，想要哄着庄生上床同寝。 庄生喝的大醉，拿起纸笔，写出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田氏看到这四句话，满脸羞愧，说不出话。庄生又写出四句话：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 庄生对田氏说：“我让你看两个人。”庄生抬起手往外面一指，田氏回头一看，看见楚王孙和管家慢慢走进来，田氏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却不见庄生。 再回头看，哪有什么楚王孙、管家，原来都是庄生分身隐形之法。 田氏自觉无颜活在世上，于是解开腰间绣带，悬梁自缢。 庄生看见田氏真的死了，将她放在被劈破的棺木中。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着棺木唱歌。唱道：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 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 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 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 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 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 伊生兮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 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 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 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庄生大笑一声，将瓦盆打碎。取火从草堂放起，房屋都被烧毁，连棺木都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和《南华经》不毁，山中有人捡起，流传至今。 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  该故事选自冯梦龙《警世通言》，讲的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夫妻之间，有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悌的事情来。 冯梦龙写这则故事，不是片面指责夫妻之间的错事，都是听信妇人枕上之言，酿成的大祸。也不是说只有女子才会被移情别恋，而是为了让人辨别何为贤，何为愚，参破真假。 就如昔人看田夫插秧，所咏的四首诗：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月。 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但我觉得，庄生不应该这般作为，人性是不能测试与考验的，情比金坚是因为给的筹码不够，如果有足够的筹码，无论什么情都经不起考验。 田氏是庄子的第三任老婆，又是父母之命，政治投机才嫁给庄子这个老男人，田氏对庄子能有多少真心，几分真情？ 劈棺固然心太狠，但庄子设计让年轻貌美的妻子深山独居，又遇上年轻英俊的楚王孙在此常住，两人难免相互吸引，互生好感。他希望能从中看到什么样的结果呢？ 田氏的狠在明面，庄子的毒在人性。他洞悉人性，利用人性，戏耍了田氏一番。只是可惜了田氏，竟成了他美名的工具。 人性本就经不起任何试探，生时恩爱各取所需已经足矣，难道随缘过好一生不好吗？ 释义： 刍菽1：读音chú shū，是一个汉语词汇，释义刍豆，出处《管子·轻重乙》。 私淑②：未得身受其教而宗仰其人为私淑，私淑弟子为未亲自授业的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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