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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阎连科:夜苏州

 老鄧子 2021-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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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1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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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苏州

作者  阎连科


我这辈子有两处地方去得多,一处是苏州,另一处是我家。我家不说了。苏州去得多,先缘是那儿的朋友情挚厚,再缘是自小都听说“生苏杭,葬北邙”的话。洛阳的邙山宜于死,苏州、杭州宜于生。中国人活着谁不是先思生而不到不得已,谁去思死啊。更何况邙山宜死后之葬也都是皇室贵族之选地,百姓的终选还是离家近的风水处,至少儿孙清明上坟时,可以少走一些路。
说苏杭。
杭州去得少,除了它距离北方远,还因为很早我姐到杭州去旅游,在百货楼上乘电梯,那电梯突然断电停下来,她人在电梯上摔倒了,脚腕扭伤出了血,去和商场的管理人员理论这桩事儿,人家一言道:“你们北方人乘电梯不知道手扶电梯啊!”我姐不光是北方人,而且还是农村的,于是觉得自己与生俱来地理亏了,只好悻悻退回来,一路拄着拐杖旅游了。我是相当记仇的人,杭州把我二姐得罪了,我就把杭州得罪了。能不去杭州坚决不去了。杭州的公园、餐馆和旅店,也挣不到我的分文了。苏州没有得罪我,我经常去苏州。可每次去苏州,又找不到天堂那感觉。往东去,没有“照日深红暖见鱼”;往西去,找不到“桃花流水鳜鱼肥”。十全老人街,是今天苏州最能连通旧往的地方了。正街挤店铺,临街铺河水;抬脚即到拙政园,落脚又到狮子林。可惜那儿人太多,多得路上的脚印比地上的石板还要厚。从你脸上落下一珠儿汗,一定不会落在地面上,而是落在别人的肩或裙子上,弄不好还要因为这汗和人吵一架。再说临街那条河,河水也还清,趴在岸上把头探下去,保证你能看透几寸深。水上也有桥,桥上一般都会扔着一个纸箱或者一只鞋。桥下也许会有船,只是那船都破了三年、五年了,仅剩几块发了乌的船板子。“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那说的都是走不回去的过往了。“谁谓今日非昔日,端知城市有山林”,这也都是人家乾隆浩浩荡荡到江南旅游时,其他游人被赶走戒严后的静美处。总之、总之说,我们今天到苏州,见的是和别的城市差不多的城,处的是和别的城市近乎一模一样的市。
这苏州——不去你甚想去,去了会顿生原来尔尔那感觉。
后来和苏州的兄弟说起这感受,他说:“你夜里没事出门走一走。”我便依了他的吩咐夜游苏州城,且还是到了夜里12点,多数人都上床睡觉了,我从十全街的南山饭店走出来,果然多多少少、如期而至地体会到了乾隆说的“谁谓今日非昔日”。大街上行人稀少了,路两边虽然停满私家车,店铺的门窗全都关闭着,可灯光把十全街照得如同白昼样。能看见地上的脚印被洒水车法官判案一样洗了去,留下汪汪片片的水渍,你走着宛若踩在明清时候的雨水里,或像唐宋时候的姑苏水,多多少少浸淫在了大街上。偶尔一段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你和你的影子在,于是影子在前引着你,或者它在后面跟着你。再或者,影子和你并了肩,走着走着你从街的这头到了那头。返回时不走回头路,而是走在临街而住的流岸上。无论是流岸上的住宅门,还是卖苏州特产的流岸窗,这时呈给你的都是一片木黑色,只有流水一条在你脚下清明着。灯光落在水面像玻璃有了软绸在荡动。这时你看到一座桥,想起白居易“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的句子来,虽然知道自己的情绪有些酸,又觉得横竖左右都无人,便小孩要当街撒尿一样快步跑到那桥上,本意是要去桥顶对着天空、流水和苏州城,大念李白的《乌栖曲》,可是一张口,“姑苏台上……”后边的半句丢掉了,如同鱼肉不再,只有鱼刺卡在喉咙里。也就只好干咳咳,想再换一首背出来,比如李商隐《陈后宫》中的“还依水光殿,更起月华楼”,然你记起了这两句,却又记不起前面两句来,如此也就索性自己对着苏州笑一下,既有自嘲在笑里,也更有年龄和记忆越来越少的感叹在其中。想到年龄和记忆的反比后,瞌睡是越发退去不在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骚泼气,不意间由脚底蹿到腿骨上,想到现在平江路上会是什么样?就心血潮涌想去一趟。
打个夜的就去了。
原来平江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河水竟然——竟然可以让人听到流动声,白花花碎银子一样响出来。树影和灯光,在河面上暧昧缠绵得有很浓一股胭脂气。下半夜的寂静把白天汪汪洋洋的脚步淹没了。寂静像皇帝一样统治了平江路。在一家名为“老苏州”的专卖苏绸、苏扇旅游纪念品的店门前,川流不息没有了,店前半静半流的河上泊了载过一天游人的乌篷船。那船和闭关着的“老苏州”的店铺门,彼此的梦呓都借着树虫的鸣叫荡在半空里。整个的水系如同来回交叉的绸缎在舒展。偶尔有星光自河湾的拐角落下来,在水上如钱厂新铸制的银圆样。河水到底载有静谧了。路上到底有了石板味。叫“欧洲分店”的卖咖啡、奶茶的店前有了姑苏月,门前的闲凳上有股月光味。就连路边河岸上的一株青蒿草,这时也终于泛出了一股老姑苏的野草味,如同盐里有了盐味儿、麻油有了香味样。到这时,你觉得苏州似乎被你找到了。平江路成了平江路。你独自携着寂静往前走,朝这儿拐一下,往那儿探探头。拐一下走了一段后,有一堵墙会悄声对你说:“前面路尽了,你往回走吧。”探探头会有一株竹枝拉着你的手,说:“喂——你过来,这儿可以坐下歇一会儿”。也就走进那竹子、花草围起来的一个园子里。几铺席大的木地板,摆了白天供人喝茶的小桌和椅子。现在那桌上摆了月光、星光和屋檐下的昏灯光,还有从河道支流传过来的水声和凉意。你坐在一把凳子上,寂静坐在另外几把凳子上。你说:“要有一碟瓜子、一杯黄酒就好了。”寂静便四处瞅一下,确定这儿只有你一个,又朝天上望了望,悄声问你说:“瓜子是要民国炒的还是清朝时候的?”你惊了一下,也朝寂静的四周看了看,慌忙拉着寂静的手:“民国茶,清瓜子,明朝时候的小酒行不行?”寂静便点头默去了。很快端来了你要的,还叫了一位评弹女子为你唱曲拨词儿。女子自然是一副好模样,年龄、身段和裙子,都如同夜晚、月光恰对寂静样。她在专心为你弹唱白居易的《琵琶行》,可你在想为什么不弹《长恨歌》,这时你想着,朝那闲椅空凳上看了看,有一把椅子上卧着一只听曲的猫,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只狐狸在边听边看书。你悄声问那狐狸看的什么书,狐狸翻开泛黄的书皮给你看,原来是一册最早的线装《聊斋志异》,想问狐狸这书是哪年刻印的,可有一缕亮光突然从空中静静默默射过来,在大家头顶说了一句“天亮了”。于是唱评弹的女子收了弦,端来了酒和瓜子、糕点的寂静也把盘子、碟子、酒壶收走了。
猫和狐狸也都转眼不在了。
我从平江路的这头入,到了那头出,打上早班的出租回了十全街的南山饭店里。来日苏州的朋友问我昨夜有没有出门到街上走一走。我说去走了,多少有点儿找到苏州了。他会意地笑一笑,建议我以后每次到苏州,都要在夜深人静时去苏州的古巷、老街和旧码头上转一转、坐一坐。我也就遵照他的意思和叮嘱,之后每次去苏州,都打发自己静夜出门去找苏州。通过他的关系之关系,有次在网师园里黄昏没离开,蹲在园里到月牙当顶时,看见园主人王思当年的渔网过了一千多年还挂在一棵河边柳树上,一边晒着一边有人在补网。又一夜,通过另一位朋友的亲戚之关系,在黄昏闭园清园后,逆人进入拙政园。那时正秋季,月亮将要升起时,只有我和拙政园的一个管理员。他领着我走到一段长廊下,看月亮突然正圆悬在头顶上,让我赶快从廊下独自走过一座桥。待我踏上那桥时,他又唤我快朝着水下看。我便低头看见拙政园里湖水莲藕的缝隙间,有一片长长的流光在动着。那流光在水面,仿佛一条弯弯绕绕的银液线,及至水面的晃动静下来,那银液的弯绕不动了,才看见是月光在水里写照出的“筑室种树,逍遥自得”八个字。问为什么月下水里会有这八个字,管理员说每月的十六月圆这一天,月亮升起那一刻,这水里都会有这八个字,但必须是月亮和这湖心垂直对上那一刻。后来我还在夜半独自去过苏州的虎丘、南浔、西塘、七都和寒山寺。在寒山寺的雨夜里看到了一个孤孤苦苦的老钓客,在寺庙的檐下避雨唱着歌。在南浔古镇的一所空宅老院里,有一群村妇在唱歌剥莲蓬,白花花的莲子在院里摊了一大片。待天亮我从南浔打车回到南山饭店后,苏州的朋友在饭店大堂等着我,一见我他就急急抱怨说:“你一早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他让我抓紧回房换一套正装快下楼,同他一道去参加一个苏州GDP突破二万亿的庆功会。说会上我只要说几句苏州好的话,每人可得两万元的纪念品,且会后还有与会者抽奖大游戏,运气好也许我能抽到一辆轿车或别墅。
听说一摸一抽可能就得一辆宝马轿车或苏州新区的独院大别墅,我便慌慌忙忙上楼去换正装了。
作者简介
阎连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省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79年开始写作。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四书》《炸裂志》《日熄》,散文集《我与父辈》《她们》等。曾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马来西亚第十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奖,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捷克卡夫卡文学奖,香港红楼梦文学奖等,多次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和长名单。作品被译为30多种语言,出版外文作品10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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