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刘禹锡的《陋室铭》,故我安居斗室,处之泰然。古人颜回住在陋巷,虽是“一箪食,一瓢饮”的艰苦生活,仍能不改其乐,连他的老师孔子也要感慨再三:“贤哉,回也”以我今天的居住条件则要胜过颜回何止万倍?孔子云:“何陋之有啊?”故我既不敢称“陋室”,更不敢夸口“惟吾德馨”了。你若肯屈身到我家来坐坐,因拘谨的客厅无可观,局促的卧室无可观,一尺阳台更无可观,我就只好请你看看我家的厨房,因为我家厨房的干净整洁,是我颇为得意而引为自豪的一方空间。文人尚没有写厨房的佳作,我且斗胆为之。 相比于童年生活过的乡下的厨房,现在这一间诚可谓小巧玲珑的现代化厨房,烧水的和煮饭的电器都带了预约的功能了。但我在构思这篇小文时,心思却沉入到旧时乡下厨房的回忆中去了。我自己亲眼目睹了厨房从挖地基到砌砖架梁的建造过程,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呢。记得我家房屋门前菜园子里原有一棵高大的桔子树,结出来的桔子全村人都爱吃,村民们爬上菜园的围墙上就可以随便采摘,我父亲从未在意,还乐呵呵地把那又大又甜的指点给大家任意去摘,当时要把果树挖掉建厨房,不独是我父亲,全村老少都大叹可惜。其时或许没有移栽,或许移栽没有成功,父亲为了弥补遗憾就在菜园的四周又种上一些桔子树,它们直到我上初中时才开始结出桔子来。老家的厨房虽然只是一排三大间低矮的瓦房,留给我的却是温馨的与父母共居的其乐融融的情景。厨房居中,左边一间堆放柴草,厨房的燃料就是山里的木柴和有人那么高的晒干了的杂草;右边是递进的两间,外面一间是耕牛生息之所,天晴暖和的日子它是栓在外面大树下的,天冷或下雨时才给它一个住所,可想当年的社会风气如何;靠里一间是猪圈,门就开在厨房里,这样喂食就方便了。进入厨房,门的左手打了一个压井,右手是碾米或黄豆做年糕和豆腐的石磨。靠菜园的窗下是很大的灶台,母亲在这三个大小不一的锅里弄出来多少可口的美味,至今想来都馋涎欲滴。 厨房的炊烟是和厨房一起留存在我的记忆里的,童年的我和同伴们在村庄对面的山上放牛,远远地看见那一缕缕的炊烟袅袅娜娜升腾在村落的上空,肚子早就开始/咕噜叫唤,这时候就可以“带月荷锄归”,不,是牵牛望炊烟而归。“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未免单调些,所以我更喜欢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上烟”的诗情画意中迷人的朦胧感。童年时最记挂的村落上空的炊烟在我的灵魂深处已飘逸成唯美的极致画面。回到家并非马上就可以吃饭,母亲还得先拌和好猪食,把那几头正在高声地嗷嗷叫着的蠢东西先喂饱了,才来张罗我们的嘴巴。有时童年的我真与猪圈里的那些蠢动物无异,到家除了吵嚷着吃,全不知还有什么其它的乐趣,母亲的菜没有烧好时,就顺手揉个饭团打发我的饿肚子,当然家境好的时候,还有白砂糖吃。现在的父母唯恐孩子缺乏营养,用心又太过良苦。 你现在屈身所见者——我的蜗居是十年前装修的,当时,对柴米油盐一窍不通的我因为对装修的学问钻研太少,致使厨房的装修犯下了诸多可笑的错误,至今夫人还常常责怪我未采纳她的正确意见。不过,我的生活能力和态度正可以从厨房内的各项积极变化中呈现端倪。错误之一是灶台设在北墙的玻璃窗下面,这一来抽油烟机不仅挤占了窗子的透光空间,而且吸排油烟的效果极差,半年之后,终于不堪油烟之扰,把灶具和油烟机都搬到东墙,两者的配合果然默契,蒸煮烹调再不见油烟缭绕了。错误之二是储物空间太少,没想到这个锅碗瓢盆的联合国成员众多,结果在厨房的狭窄空间里难免要打起架来,于是又来一次施工,空中有厨柜,地面摆了好几个储物的铁架,使它们各归其位,井然有序。我是曾经在部队呆过的人,所以每天跨入厨房,打开各扇柜门,就象望着士兵一样望着它们:一层是闪闪发光的大小不等的蒸锅和杯碗碟之类,它们是朴实可爱的下等兵;二层的紫砂煲、电饭煲和微波炉都闪着高科技的狡黠目光看着我,它们全身都是按键,有些功能我至今还未能搞懂呢,这都是些浑身都有功夫的特等兵;三层的瓶里罐里有黄豆、黑豆、红豆、绿豆,储物架上有袋装的、有篮子装的、有桶装的、有干的湿的、有长的短的固体的液体的,各得其所。我每天都欣欣然在厨房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我这样的小男人、最基层的厨房干部是别人不屑于扮演的角色,在我却也做得颇得心应手:我会让越其位侵占他人地盘的士兵归复本位;会把那失了光泽丢了本色的尽力恢复其典雅风范或现代气息;或清洗、或坚固、或更换,我做起来都是一丝不苟绝不含糊。在外我既卑微而无能博官谋利,只得退而结网,回家当了这千军万马的将军。算来为文也同其理,我十分佩服大作家能写社会写人生写得那么全面生动,如托尔斯泰和雨果,如曹雪芹和罗贯中,把人的一生写得这么细致入微和真实深刻,把家庭和社会这么大的系统象画机械图纸那样,一条线一条线地画出,须精确到毫米,最后才能做出一个齿轮、一个传动轴,乃至做出一台机器来,丝毫不差才能运转自如,这是何等的文字功夫?!我叹为观止之余,也以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自娱自乐,不亦悦乎? 今天偶读《阿Q正传》,心里想,如果阿Q不去喝酒赌博想女人,不热心于当革命党,而是一门心思把土谷祠改造装饰成舒适的居所,他的日子或许竟比我要惬意自在些,至少不会受未庄的闲人的痛打,更不至于被“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和五个侦探”包围起来抓去枪毙吧?话说回来,阿Q也是渴望干大事业的人,断不肯象我这样甘心做些厨房里的小事情。再说,我也不过是用我的精神胜利法生活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又曰:“君子无所争”,所以,若是孔子看到我在厨房里洗碗洗碟什么的,说不定还要夸我有君子风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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