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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轲:绕爷正传(10)老年的孤独

 作家荟 2021-12-11

文/齐云轲

二十二
2008年,是绕爷的古稀之年。
这一年,一生要强的绕爷被病击倒了。
还是在麦季子时,绕爷知道儿子儿媳忙,就不让他们回家收麦了,与老伴儿一同忙活着。现在收麦方便多了,联合收割机一下地,来回跑上那么几圈下来,就可以颗粒归仓了。有的人家懒省劲,不想将麦子往家里拉,就在麦地头儿,便将刚收割的麦子给卖了。虽说卖不上什么好价钱,但是毕竟省事了,既不用晒麦,也不用扬场了,更不需要往家里拉倒进麦茓子里了。至于吃的,他们往往拿钱去街上买面粉,之前的淘洗、晾晒、装袋、打面等一干活计全部免除了,确确实实省事了许多。
绕爷却不想省那么多的事儿。收割机收了麦,他将麦子装灌旧化肥袋子里,然后一袋子一袋子搬到架车里,拉到柏油路上卸下来,解开袋子倒出来,用木锨散开来晒。晒麦过程中,还要时不时地来翻麦,用木锨或木筢子耧一遍翻一遍,用心侍弄着。农人们常说:“庄稼是咱的亲女人,不用心侍弄,就没有好收成啊!”农活之苦累,虽比着以前强度减少了,但是若要保证工作质量,仍然非需要下大力气不可。
农历五月初,在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绕爷在翻粮食时晕倒了。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他患上了心脑血管病,此外还有肺结核,必须静养。
翠文见此,郑重其事地告诉绕爷:“地,你们老两口不要种了,我厂里一个工人的月薪都比你们种一季子庄稼挣得多,还种啥地?知道内情的,认为是你们愿意种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老人哩!”
绕爷想反驳儿媳几句,身边的亲家柏云霞却说:“孩子说得对,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吗?我们都是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干那苦累的活儿干啥?慌忙了一辈子了,咱是时候享几天清福了。”
听此,绕爷也只好点点头,说:“中、中、中!活了七十岁了,现在还有啥想不开的呢!只要孩子们能过得好,咱们这些老年人啊,看着也高兴。既然孩子让咱享福,那咱就歇着,争取在这好日月里多活它几年!”
“这就对了。”柏云霞望着绕爷,欣慰地说。
绕爷双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初恋情人,许多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老泪纵横,擦一把抛下。趁儿媳外出接电话,他一把攥住了云霞的手,她很吃惊,就想挣脱,他却攥得更紧了,只好任其攥着。四目相对,似乎有许多话与对方讲,但是,俩老人终究还是未能说出一个字,就那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痴呆了一般。
不久,大学放暑假了,云锦从省城郑州回来看爷爷。现在的云锦已经是省城一所大学的大二学生了。回到家,绕爷几乎认不出这个大孙女了。当年的小丫头,一转眼变成了亭亭玉立、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了。绕爷见了云锦,分外开心,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病也好了许多。
云锦将自己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拿给爷爷看。绕爷看着孙女写下的文字印在书页上,无限惊喜、无限感慨:“以前,我只知道读书,现在俺孙女已经能写书了!太好了,太好了!今后,只要我老汉眼不瞎,就第一时间读俺云锦的书,乖宝啊,你这文章比啥名贵药都更管用,这才是治疗你爷我病的良药啊!”说着,绕爷将孙女的文章捂在了自己胸口,哭起来了。
“俺爷,你哭啥?你别哭了,我不想见你哭,只想让你天天都开开心心的,爷爷!”云锦抚摩了一下爷爷的满头白发,就像自己小时候爷爷轻轻地抚摩自己的发辫一样。
绕爷不哭了,望着孙女说:“乖宝娃儿,爷爷以你为骄傲,你是咱齐家的自豪啊!爷爷这是喜极而泣啊!好好学习,好好写,将来你肯定比姑姑强。她现在是县里的中学校长,你将来能当大学校长。”
“哈、哈、哈——”云锦笑了,“俺爷,难道说,除了校长,我就不能干其他工作了吗?”
“对,乖宝娃儿!你的路很宽,你会有更远大的前途,爷爷相信你!”
二十三
年过古稀之年后,绕爷愈发感受到了老年的孤独。
2010年,在绕爷七十二岁这年,老伴儿走了,享年七十九岁。老伴儿无病无灾的,在一个雪花飘飘、北风呼啸的夜里安然去世。从此后,齐氏家族的灵牌位上增加了一个叫作“齐梁氏”的人,它的主人便是绕爷的老伴儿。
若非在绕爷去世后查看家族的灵牌位,我也不知道这个一直被我们孙子辈叫作霯奶奶的苦命女人的姓氏。这位齐梁氏奶奶,据说老家在靠近县城的涧头乡,至于具体是哪个村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了,因为知道内情的人,比如她的表哥霍鸣,也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就是绕爷本人,对于岳父家的情况也几乎是一概不知,因为两家没有什么来往,当霍鸣将表妹带到绕爷身边,给绕爷做妻子时,很可能对于齐梁氏的娘家人看来,是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在那个特殊的饥饿年月,少一口人吃饭,是多么实惠的事儿呀,更何况是一个几乎连话也说不利索的傻闺女!她死后,连一个娘家人前来吊唁也没有,因为根本不知道她的娘家在哪里,没法前去报丧。齐梁氏,我的这个奶奶,就这样消失在了人世间,轻如浮尘,是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令人不经意。
在我的印象中,童年时,大概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吧,冬日里,雪花飘飘、寒风凛冽,闲着没事儿干的小孩子,常常被绕爷召集到之前生产队留下的两间破旧的牲畜饲养室里,他给我们讲古戏。讲的多是《封神演义》《说唐》《说岳全传》《水浒传》《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他讲得绘声绘色,常常以书中人物的语气发声,又善于模仿,擅长用声音拟声词,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有时大笑、有时哭泣、有时惊悸、有时愤懑。
特别是讲鬼狐故事时,常让我们吓得不轻。有时听了鬼狐故事,我们夜晚不敢出来解手,因为一旦出屋,唯恐冷不防哪里就会伸出一只巨大无比的手掌朝后脑勺一拍,人就会被鬼狐给摄去了精魂。因此,吓得夜里不出屋尿裤子尿床的并不稀奇。但是,等到第二天,我们还是要去饲养室,还是要去听绕爷给我们讲古戏。
不过,并非所有的鬼狐古戏都吓人,有的也很可笑。记得应该是绕爷讲清朝才子纪晓岚所著《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鬼去吓一个人,结果这个人好像有什么未卜先知的灵异才能,故意提前化装成厉鬼形象,比鬼还要吓人,结果一个人活活把鬼给吓死了。还有一个鬼故事,据说是来自晋朝新蔡才子干宝所著《搜神记》里,有个叫做宋定伯的人,几句话将一个鬼整变成羊给哄卖了。听得我们哈哈大笑,觉得很有意思。
晚年的绕爷不种地了,就养了几只波尔山羊,每天赶着到村西江湾里去放牧。将羊群往无水的芦苇丛里一放,他就四周溜开了,这走走、那站站,累了就席地而坐,脱下鞋垫在屁股下,翻着一本泛黄的书饶有兴致地读着。每有会意之时,总能看到他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有时也能听到他的怒吼:“狗日的,误国误民,人人得而诛之!”
这时候,我们一帮子小孩便会聚集到绕爷身边,央求他给我们讲古戏。见有人来听,他很高兴,便将书往草地上一盖,双手比划着,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开了。我们在喜怒哀惧中聚精会神地听着,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平静,一个下午很快便过去了。绕爷见天色已经不早,便卖关子说:“这回先说到这吧,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孩子儿,都散去吧!”
“再讲一会儿吧!”我们央求道。
“不行,都回家去,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家里该担心了,走,我也回去。”绕爷站起来了。
见此,我们忙去替绕爷去招呼他的羊群,然后披着西天的霞光,爷们几个一同走进了村子的深处,暮色已经愈发的浓厚了。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温暖着我们的心和情。
二十四
云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郑州,在一家报社供职,找的对象是省直机关的一个公务员。他们结婚时,最初说是只在省城待客,不在家里办事。这让绕爷很生气,他认为自己的孙女有出息了,不仅留在省城工作,而且还找了个公务员丈夫,这是多么光彩的事儿,不在老家办事,这不是衣锦夜行吗?于是,他直接告诉孙女,若是只在省城办事,他坚决不同意,而且他决不会去省城赴宴。
见此,云锦只得跟丈夫商量,在省城待客后,另外回到老家,在县城里的政府招待所摆上二十桌,将娘家这边的亲戚朋友请过去赴宴。这次虽说没有按照绕爷之前说的那样在老家老宅里待客,而是改在了县城,但是他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县城距离老家老宅不过三十里地,开车也就二十多分钟便到了。再说,在县城办事,比在老宅待客,不是更显得排场上档次,光耀门楣吗?
光彩归光彩,一想到亲爱的宝贝孙女就要远嫁省城,绕爷心里还是非常舍不得。办事后,孙女要走了,爷忍住泪水,将孙女之前留给他的发表文章报刊拿出来,对孙女说:“乖宝啊,你的这些东西都是留给爷爷的念想啊!这比啥都好,真的!爷爷想你的时候就翻一翻看一看,心里就会为你自豪,为咱老齐家出来一个真正的文人而骄傲呀!你以后还要继续写,爷爷希望还能见到你更多的文章发表。你是爷爷的希望啊!”
“俺爷——”云锦抱着年过古稀的爷爷哭开了,“我一定记着爷爷的话,一定!爷爷,你要真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回来看你,从郑州到咱这,走高速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很快的。等俺的房子完全装修好,我回来接你去住去玩。”
听此,爷噙着泪水安慰着孙女:“好、好,乖宝,爷爷等着你回来。去吧,到那好好孝敬公婆,好好工作,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爷爷,爷爷身体好着哩,再活它个十年二十年没一点儿问题!”
望着载着宝贝孙女的小车越跑越远,绕爷再也禁不住了,憋积已久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涌洒而出,无助地放声痛哭起来。他感到,孙女这一远嫁,等于给了别人家,再也不是那个自家的娃娃了。郑州,那么远,自己去一趟,或者她回家一趟,多么不容易啊!
云锦,这个被自己从小照顾大,看着长大的孙女,在心里比儿子、闺女还要亲啊!说实话,儿女幼时,自己真没什么时间照顾,天天这运动那斗争的,一片烽火,谁有心思在家逗着孩子玩呢?云锦则不一样了,她是自己孙辈第一人,五十岁才当爷爷,对这个迟到的孙女无比的疼爱,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扛在肩上怕摔了。
尽管家里不富裕,他每次赶集回来也必给孙女捎点吃的、玩的或穿的,决不空手。稍大些,他就带着她玩,哪里逢庙会,他爷孙俩必去,买的穿戴将小姑娘打扮得可爱极了。连翠文都有意见了,说公爹太溺爱孙女了,不像话。听此,绕爷只是憨笑着不回话。
等孙女上学了,都是他骑着脚蹬三轮车去接送。有一次下雨了,他让她坐在车子里放置的凳子上打着伞,可是小孙女老是把伞往爷爷头上挪。他发现了,及时制止:“云锦,把伞打给你自己,爷爷不怕雨淋。”可是,伞依然没动,就再次说:“快把伞打好,要不然淋雨冻病了,你就得请假看病上不成学了。”
“好吧。”小孙女将伞往自己那边挪一下。可是,不一会儿伞又罩到了绕爷头上,他问:“乖宝,你咋又不听话了?”云锦忙说:“俺爷,我这能打着,不碍事的。”
可是,等回到家,绕爷发现小孙女身上被雨淋湿了好大一片。他想责怪几句,可是一看到孙女那可爱纯真的双眼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上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而今,孙女远嫁了,绕爷好像心里一下子被谁给掏空了。想来也是,虽有儿女,但是他们各有各的活计,多少天不回家看看,孙子没多大就被接到县城上学,跟自己的感情不深,只有孙女,从小一直跟着自己,直至十来岁了才被她的父母转学到县里。可是,这个自己最亲爱的乖宝,却远嫁到了省城,今后见面一次不容易,这咋不叫人难过呢?可女大不中留,又有什么办法呢?
此后,绕爷喜欢上了那个从未去过的城市郑州。每天中央台新闻联播后,他总要盼着天气预报,看郑州是什么天气。当播音员提到“郑州”俩字时,他感到十二分的亲切,仿佛郑州不是城市的名称,而是孙女云锦;听到郑州,就看到了久违的孙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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