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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记|鳌太生死结

 bcaptial 2021-12-11

雾锁深山

狭路相逢

禁不住的事故,停不下的脚步,穿过2021年十一的烈烈狂风,翻上雨中飞机梁,灰蒙蒙天地间,那座“遇难山友纪念碑”孤魂般涌出……犹如望见路标,独自上山的22岁男孩小牟,一心尽快赶路。鳌太那些死难者,他感觉遥远得像传说,没想到自己即将撞上一个,还活着。

那是一阵奇异的声响,像人又不像人。无人山野,雾气昭昭中依稀传来的怪喊,让独行的小牟心头一惊。壮着胆子循声去找,他呆住了。

枯黄松林中,一团红布如幽灵晃动。一时吓得不敢上前,红布一下掀开,是个面色惨白男人,裹一身白色雨衣,盘腿坐地,不停发抖……

“你怎么了?”“我迷路了。冷。”哆哆嗦嗦回答着,中年男人恍恍惚惚……

此时10月5日13点,他不知自己9月27日起失联的消息,正在户外论坛疯传。山下,也无一人能知失联9天的吴飞龙就在鳌太中段,生命正悬于一线。偶然路过的小牟,成了唯一相遇的人。


▲10月5日,和吴飞龙相遇的具体位置。供图 / 小牟

从天而降般,一条命压在了肩上,小牟几乎来不及思考。“你别冻着,我马上去找救援。”一边挥别,他加快步子。可走着走着,感觉不对:离大爷海至少2天,那人看起来不乐观,睡袋湿透,帐篷都没有,撑得住吗?

一条捷径,这时闪入脑海:这里有条下撤路,几小时就能下山求援——可下撤意味着自己走不完鳌太,辛苦全白费了,他只是陌生人——可人命关天,万一他等不及,自己会内疚一辈子……

两个自我开始打架,小牟犹犹豫豫走出一公里后,咬咬牙转身折了回去,“算了,先救人要紧。”

生的转机,一度降临。当这个热心肠的男孩折回,给虚弱得只能爬的吴飞龙搭帐篷、烧水,不知断粮几天的他接过煎饼,两眼放光,一条命似乎捡回来了……

死的阴影,依然笼罩。仿佛肩负重大使命,小牟一路飞奔,轨迹中几小时能下山的路,却被突发山洪挡住。一次次被洪水冲倒,一整夜被困水中乱石堆,冻得直哆嗦的小牟,意识到自己也危险了……


▲按轨迹所示,当夜应能下山。小牟16点下撤前,一度把帐篷留给了吴飞龙。摄 / 小牟

连日雨后,下撤之难远超预期。距离山下只剩2小时路了,小牟却怎么也过不了河。他第一次感到大自然的残酷,山洪如猛兽包围中,唯一出路只有大爷海,还得再走2天。

第一次求援失败,只能继续前行的前夜,相差31岁的两个男人,挤在小牟单人帐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这时,小牟才知只带20L背包、近乎赤手空拳的这个人,并非传统驴友,而是来鳌太越野跑的。

这是鳌太近年兴起的又一高危挑战,重装徒步五六天的路,一些人追求越野跑一两天内速穿。而快速需要轻装,一旦遭遇极端天气或突发情况……小牟不禁想到5月白银越野赛的21人失温遇难。“你这也太冒险了吧?”“哎,这一次是大意失荆州了。”


▲暴雨之后,丛林满是突发山洪,下撤远非轨迹所示。此前吴飞龙也是反复下撤受阻,7天后体能耗尽,3号回到山梁待援。摄 / 小牟

又一条命

“大意失荆州”这句感叹,一整夜,山中苦熬10日的这个人重复了好几遍。但还满怀生的盼念,念着救援来了,要如何下山,如何包车回家,家里他还有个儿子在读高三……

当阳光驱散多日雨雾,次日清晨,爬出帐篷的吴飞龙,已略有恢复。说话不哆嗦了,盘腿坐回落叶松林中,他还有心欣赏道:“这里风景真美啊。”

“我必须走了,帐篷我晚上也要用……你还需要什么?”“我只要一点热水。”灌满热水,留下保温杯和半包干粮,只剩几块煎饼的小牟赶忙上路,去大爷海求援。

这一天是10月7日,年轻的小牟没感到生离死别。“天转晴了,他状态也好多了,只要再坚持两三天,一切看起来都充满希望。”

鳌太的天,却是转瞬即变。7日午后暴雨如注,一直下到8日晚程开稳和秦岭救援队连夜上山。9日晚又袭来入冬最大一场寒流,10日清晨已是草木结冻,遍地冰棱……

极寒中,一行13人和时间赛跑着,10月10日正午,终于赶到南天门下缓坡100米处,还是晚了。外层衣物全脱,只剩一层黑色越野跑压缩衣,手脚浸泡发白,一个人趴在雪后松林中……

苦撑十余日的生命,风雨中逝去。最后反常的脱衣,应是失温表现。而3天前,赶去求援的小牟留下的保温杯,水还是满的。


▲救援人员抵达前夜一场寒流,全线结冻,遍地冰棱。右一为程开稳。

“哎,又一条命。”噩耗传来,程秀才摇头叹息,撕下门前寻人启示投入火中,烧成灰烬。十一山下,连日暴雨冲毁桥梁,是他40年没见过的大洪水。“山上天气更差。他本该有救,如果不是这么大雨。”

山上变天,从10月2日晚开始。试图上山的救援队,被山洪挡住。山中营地,罕见狂风1小时吹毁5顶帐篷……3日近30位驴友从水窝子下撤。倘若他们继续前行,一天后就将遇见吴飞龙,比小牟更早一两天,领队还带着卫星电话,如果没有变天。

“如果没有封山,他也不会死。”程秀才眼里,如今的鳌太更危险了。被封之后,人数骤降,也意味着更大的无人区风险。“如果往年十一,一路三五百人,他不可能那么多天只等到一个人……”


▲驴友之家昔日门前合影,一排右四为程秀才。供图 / 程秀才

十年一梦

一连串遗憾的如果之后,是更关键的如果——如果不要来?“都封山了,为什么还来?”面对劝说,不少驴友对程秀才这样解释:“就好像来参加考试,通过它,你就户外毕业了。”

然而,什么才是所谓的“户外毕业”?程秀才家2楼门前,贴着2015年两支队伍先后留下的公开信,吸引了我。

致敬山神、长眠驴友后,他们在信中写:“我们此行,不为挑战自然,不为吹嘘炫耀,不为证明自己的极限、体能……我们希望重新认识山川、河流,自然的伟大,人类的渺小;希望洗涤我们的无知、粗俗、野蛮……”

鳌山下这个驴友之家,已难见驴友痕迹。看似不懂户外的程秀才,只留下驴友公开信,还贴在门前。两封信如两面镜子静静高悬,曾来去匆匆的人可曾停下,真正照过自己的心?


▲程秀才家2楼门前,左右张贴的两封驴友公开信。摄 / 湘君

十多年来,这是程秀才家最冷清的十一。90年代末,有背包的人路过讨水,这个山里人才知赖以生存的山,城里人爱来玩儿。跨入新世纪,眼看人越来越多,2012年他开起驴友之家,每人收费50块。迎来送走近万驴友,直到2021年十一,他决定不开了。

坐在院门前,程秀才和我回忆着20余年变迁,望向空荡荡院落,遥想最热闹时,屋子里,从50张上下铺到沙发、地上,住满上百号人。小院里,摆满桌子,天南地北的驴友侃着大山,一个个眼睛发亮,半夜还不散场……

程秀才挺怀念那时的热闹,可夹在驴友和禁令之间,他左右为难。一年年,一次次从山上传来的求援、遇难,也让他怕了倦了。“村里人都很自豪,这么多人喜欢我们的山。但不断有人死在这里……这不是我想要的了。”

十年如一梦。看似回归宁静,望向鳌太未来,今年60岁的程秀才感觉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它重开了。“山要保护,但也不能不让人欣赏吧?没有了人,山也挺寂寞的。”

一起走过再难见驴友的塘口村,告别程秀才有些落寞的背影,望向不变的秦岭,不变的云遮雾绕,入冬风雪正深锁山峦。


▲十月底,雪后太白山,回大爷海如“回家”的程开稳。摄 / 湘君

守山的人

拨开山中风雪,当我抵达高山之巅的大爷海,救援归来的程开稳还没“走出来”。一起睡在山中通铺,黑暗中,暗红烟蒂亮灭,叹息的烟一支接着一支。9月底,山民两次搜寻错过。10月3日后,下撤受阻的吴飞龙就停在鳌太必经路上,一天天,一直等到了死……

“如果那几天能再找一次,一定就找到了。”然而直到小牟8日报信,山民搜救基本停摆。

“老程,求求你们再去找找。”4日就曾有人微信中哀求,程开稳也不好受。就像开不起免费“医院”,鳌太一年年事故,最初热心帮忙的山民也倦了怕了,5年前开始收费,每人每天500块。

失联超出7天后,这个53岁离异男子,一时没人继续打钱来,老程也叫不动人的心酸。更心伤的是半年前,他44岁亲弟弟上山救人,不慎摔落,也死在山上。“这山是越找越怕,给钱也没几个山民愿意去救了……”

每次出事,横飞谩骂多是“浪费纳税人钱财”。但山地救援至今薄弱,一次次出入鳌太的救援人员,或民间救援队无偿应援,或家属出钱雇山民更及时有效。

罕见大雨,十一把民间救援队也挡在山下。一条命和最后的黄金救援时间,眼睁睁逝去了。


▲满地冰棱中,赶往现场的救援人员。供图 / 孙文理

遗憾中归来,一边听儿子反复劝:“你年纪大了,以后可别再去救人了。”程开稳掐着烟头,还沉浸在惋惜中。”如果当时有人再追加几万块,或自己提前准备好救援费……但说到底,他第一次来鳌太,怎么就敢越野跑呢?”

生命没有“如果”,唯一让老程欣慰的是,去找吴飞龙的路上,意外捡回另2条命。

夜色将临的九重石海,迎面一个独行驴友,帐篷睡袋早已丢毁。当晚寒流来袭,一如2017年山难的杀人天气,他若继续前行,只怕也将殒命在跑马梁的地狱风中。

另一个更不可思议。当山林深处传来奇异叫声,一如当年寻找施蔓曾听见的,他赶忙去找。石缝里竟躲着一个男子,像个叫花子披着麻袋,背包被洪水冲走,一只鞋也丢了。下撤被困的他,靠着吃树叶撑了11天……


▲塘口村贴的两张寻人告示,一人最终遇难,一人失联11天后,被程开稳等山民救回。


“如果不是我们极偶然遇见,今年十一,只怕不止死一人,而是遇难3人。”同一片山,太多人侥幸,终有人不幸。不幸的那个人,最终没等到救援,真正永远留在了鳌太。

无力抬尸,最终家属以2万块委托山民,将吴飞龙就地埋葬,就葬在他曾感叹美丽的落叶松林中。

救了那么多次人,这是老程第一次在鳌太埋人,和他同岁不同命的人。山林深处,白茫茫雪地,一堆新垒黄土,4个山民点蜡上香,敬完四方神灵,风雪中送了陌生逝者最后一程,没有一个亲友在场。


▲最后找到遇难者的落叶松林。图源:秦岭救援队

谁的秦岭

“生命真的很顽强,也很脆弱。”归程收到消息的小牟,火车上一夜难眠。之前,他对鳌太没太重视,约不到伴就独行,顶风逆雨还往前,直到遇见真正的生死一线……

“以后不会那么莽撞了。”依然热爱山野,但他下一步想多学点技能,那种无力呼救的遗憾,但愿不要再发生。

隔着网络,点开小牟归来游记,2017年下山的海海又一次泪落满腮,想起4年前未获救的丈夫。看着这个22岁男孩的陌路相助,她仿佛看到多一点户外的希望。

穿过漫长沟通,4年没走出哀痛的海海,最后一个答应和我谈谈。因为十一藏地旅行,她在徒步路上,看见又一个个和队伍走散落单的人。

一重重危险,不只在鳌太。封了鳌太,人的自身隐患仍在……摊开伤口,反思伤痛,她希望哪怕能少一起事故,少一个人像她生不如死,痛失所爱。

结束浸泡着泪水的回忆,海海给我发来一张照片。至今床前摆着的,她和老木在鳌太唯一的最后的合影,艳阳高照,笑容灿烂,一切“如果”还没有发生。


▲太白云海。摄 / 小牟

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曾有幸走过鳌太的人,也在叹息鳌太最新的死亡。

“这是我所深爱的大山,我想和别人分享,又怀着矛盾,宁愿人们都把它忘记。”路的最初,灰骑士就曾写下的担忧,一点点成真,并卷走一条条生命……“不能不为人心痛,也为山心痛。”

但相比山上变迁,曾重回故地的他,更感触的是山下的天翻地覆,新修景点,旅游地产,灯红酒绿……驴友走过的路,其实微不足道,更多社会力量在改造着山与人。

这让他想起05年所作《行走秦岭》结尾所写的话,似乎也在一点点成真,“媒体炒作、地方利益、个人主义、金钱驱使、商业开发,也许会很快将这座我熟悉和热爱的大山整个变样。而全然忘记,到底,这是谁的秦岭……”


▲大爷海,海拔3590米,位于太白山顶部拔仙台北侧,形成于六七万年前的第四纪冰川期,为中国内陆最高的高山湖泊。摄 / 湘君

无论这是谁的秦岭,入冬的秦岭之巅太白山,只剩程开稳一家人还留守在大爷海。

十余年来,一批批驴友穿过鳌太的风雪雨雾,终于望见这一面高山湖水,或激动或热切,或痛苦或求救或落泪……因为走到这里,就意味着重回人间,终点将近。

虽然这人间,只是一座简易接待站和2间道观。道观空空如也,道士早已下山。接待站里,守山35年的老程,还要守到老得爬不动,也注定不断还有人上山,怀着不同渴望,带着各自目标,涌向同一个终点:海拔3767米的拔仙台——中国大陆东半壁的最高点。

千百年来,朝着山的最高点,曾走过太白金星、诗仙李白、道士信众、采药山民、无数游人的最后一段路上,如今专门竖起一块“禁止穿越”警示牌,风中诉说着曾发生在鳌太的生生死死,或突兀或威严或悲怆……

透过警示牌往西望,白雪正覆盖山梁,云海如浪翻滚,被封印的鳌太线,仿佛一只银色巨龙,横亘在国之南北,看似沉睡,如今,我们深夜读书没有人知道新的风雪何时启程。


▲鳌太线尽头,山梁上竖起的警示牌。摄 / 湘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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