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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初来乍到长安，住下、吃好、喝好、玩好之后，李白开始办正事办大事了，他打开锦囊，拿出一封崔宗之的推荐信，便直奔相府去敲当朝左丞相张说家的门——当此之时，崔宗之之父崔日用已经去世，崔只好将李推荐给张。 凭此一信，李白顺利进入相府，出面接待他的是张说次子张垍，此人身份也是了得：身为宰相之子，又娶了当今圣上之女宁亲公主，拜驸马都尉，时为卫尉卿，人长得漂亮，又写得一手漂亮文章…… 李白一见他便在心里笑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宰相之子皆为花美男乎？ 在客厅里，张垍招呼李白坐定，命下人上茶，认真看过崔宗之的推荐信，然后道：“李白，我知道你，读过你的诗文。我与崔公子交好，他近三年来，每次回长安省亲相聚，都要提到你，对你赞不绝口，将你的诗文在我们这圈朋友中散播……” “十分荣幸！”李白迎合道：“张垍兄的文章，我也读过，也是宗之兄寄给我的，甚是绝妙！” 两人相互吹捧了一下彼此的文章，并决定就此结为文友。 该谈正事实事了，张垍面露难色：“实在不巧啊，今年一开春，家父便一病不起，到现在尚未有好转的迹象……话说回来，即使他不病，对于举荐人才这类事，他也一贯是极为审慎的……我有更合适的人选，以李兄雄文所书之志——'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何人？”李白问道。 “当今圣上之妹玉真公主。”张垍回答，“我内人的亲姑姑。” “可是坊间所传王维之贵人？” “正是！若能得其赏识，便可直达圣上。” “还望张兄举荐！” “只是又不巧，玉真公主，真道士也，出长安到各地云游去了……这样吧，你先入住她在终南山的别馆，等其归来，也许很快就回来了……往常向公主举荐人才也都是这么做的——这真的算是一条终南捷径！” “好！” 翌日，张垍派下人送李白赴终南山入住玉真公主别馆。 于是，李白开启了一个被隐居终南的夏天。 “公主别馆”说起来好听，也就是终南山中一幢年久失修的木楼，幸好已立夏，一张席子、一床破被也就可以睡了，如何吃饭？是个问题。这难不倒在匡山修炼过四载的李白，肚子饿得咕咕叫时，他站在山头朝山下一望，看何处有炊烟升起，鼻子嘶嘶嗅着酒香便下得山来找到一户人家——是一个叫斛斯的山人，携妻儿安居于此，李白马上跟他商量：他出银子在人家里搭伙……斛斯一开始还比较警惕——对这位身有佩剑袖藏匕首的来历不明的白衣公子（莫不是杀人越货的在逃犯吧），不可能不加警惕，但一顿酒喝下来，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后来越接触越发现：这是一个善良可亲的好玩人，到后来，甚至不劳他每顿饭都下山，等主妇做好后自己亲自送上去，李白一向的慷慨也让这家人在这个夏天里的日子比往常过得好一点……斛斯不知道：他入了李白诗，更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暮从碧山下， 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 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 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 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 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 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 陶然共忘机。 有地睡，有饭吃，有酒喝，有诗写，还要什么？ 对于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天堂了！而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里又是所谓“名山”，他在距长安城最近的山中隐居，简直就像是一场作秀，这就是所谓“终南捷径”。 对李白来说，令他感到难过的是对爱妻的思念，毕竟是一对年轻夫妻在婚后的第一次分离，他将思念寄于诗，不乏对三载婚后生活中的自己的检讨、调侃、讥刺—— 赠内 三百六十日， 日日醉如泥。 虽为李白妇， 何异太常妻。 华夏人生性不好玩，迟至李太白，诗中才有了一点点不正经——这也鲜活地反映了他与许紫烟夫妻关系之莫逆，是为爱情的最佳证明。一个诗人，说自己多爱妻子，就是没给她写过诗，他的爱全在心里呢……这种诗人，等于骗子。 还令李白感到不爽的便是这遥遥无期的空等，他对此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等过了整个夏天，差不多也等过了一个秋天，暮秋时分，李白的一位族兄、新平长史李粲闻讯来此寻他，诚邀他随之前往武功小住，于是便有了这个秋末的邠州行，临行前夕，斛斯一家为他摆酒送别，酒后的他将一首新诗题在别馆的墙壁上： 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 时往太华峰。 清晨鸣天鼓， 飙欻腾双龙。 弄电不辍手， 行云本无踪。 几时入少室， 王母应相逢。 然后掷笔而去，骑上在山中养得膘肥体壮的五花马，随王粲往兴平去了…… 50 李白在武功并未多住，因在族兄李粲夜夜笙歌的筵席上遇到了两位坊州来的官员王司马与阎正字——这二人明显要比族兄李粲更看重其才，诚邀其前往坊州过冬过年，李白便欣然接受了。 离开邠州前，上述四人还一起登了太白山——毕竟此峰在李粲的管辖之地，于是在大唐帝国中央山脉秦岭的主峰太白山巅，望着半山腰那一片白垩纪的石头，李粲对李太白说：“这地盘是我的地盘，但这高峰却是老弟的高峰，赋诗一首如何？” 李白不作回应，默不作声，四下望望，过了半晌，脱口而出： 登太白峰 西上太白峰， 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 为我开天关。 愿乘泠风去， 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 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 何时复更还？ “好诗！”“真好！”“妙哉！”——三人皆称赞道。 估计是早有准备，李粲掏出一个小钱袋抛给李白。 “这是何物？” “一点润笔费。” “粲兄昨日不是已经给过小弟了？” “那是为我自己付的，这是为我地盘上的太白山付的。” “讲究！” 真是讲究！当此之时，在士大夫中间，他人赠诗于你或你向人索诗，开始流行付润笔费——这或许是华夏诗史上最早的稿费吧？李白赶上了！ 李粲将三人送下山去，眼望着三匹快马，朝着北方，扬长而去…… 坊州位于邠州的北部，海拔也更高，是北部黄土高原的起点，其气候条件并不适合过冬，李白跟随王、阎二人来此，一方面是与二人更相投气，另一方面是他心中藏有一个大情怀——华夏始祖轩辕黄帝陵正在此地，他要来此归宗认祖！李白是一个喜欢仪式的人，在其一生中，有过或将有太多的仪式，但这一个似乎不可缺少：毕竟从血统上说，他是一半华夏一半粟特，从母语上说，他是汉语、波斯双重母语，从文化背景上说，他打小所受的是正规正统的汉文化教育……如此“混血儿”，在成年之后，将面临一次选择，完成一次自我身份的最终确立，现在所有这一切都凝聚在他于桥山之巅轩辕黄帝大脚印化石前的三拜九叩大礼上了…… 这意味他将自己终身定位于华夏人李白、大唐帝国子民李白、大唐诗人李白！ 这或许是李白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 “黄帝陵前，岂能无诗？”王、阎二人将李从地上扶起，怂恿他道：“来一首吧！李侯！” 这一次，他不再口占，是因为祭拜亭中自有笔砚伺候，他稍作沉吟，便欣然提笔，奋笔疾书： 鼎原黄帝铸鼎荆山涯， 不炼黄金炼丹砂； 骑龙飞上太清家， 云愁海思令人嗟。 陈子昂诗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王、阎一怂恿，李白这一写，实属“前不见故人”，后大有来者：本诗遂成华夏始祖轩辕黄帝颂诗之祖！李白其生也晚，却在诸多点上抢下历史之先，原创力超强使然！ 李白在坊州过了一个多雪的快乐的冬天、快乐的年，他把对妻子的思念通过几首寄诗寄回家了，他把对皇上女婿、宰相之子张垍的不满也通过两首诗寄到长安相府去了，到了这年年底的一天，王、阎给他看了一份朝廷讣告，他才得知左丞相张说大人溘然长逝了，看来这半年来张公子忙于照顾病重的父亲是真，并非借口，顾不上管他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时候，他又为自己在致他的诗中所发的牢骚感到十分歉疚！ 这时候，他想连夜启程快马加鞭即刻赶往长安相府，吊唁一下张说，并向张垍当面致歉，可王、阎二友实在太热情了，非要让他过完这个年再走，于是便又滞留了一个月。 51 开元十九年（西元731年），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李白骑着他的五花马，身穿王、阎二友所赠的千金裘，带着此行所收获的一大笔润笔费，离开坊州，他没有直取长安，而是沿着去秋的来路，先回到武功，在族兄李粲处喝了顿酒小住一夜，再往终南山中玉真公主别馆去了。 在山中经历了一个冬天，别馆中依然鲜有人迹，他写的诗还留在墙上，他便住了下来，还是去山下斛斯家搭伙…… 李白的行迹表明：他完全不是后来传说中的那个情绪化的所谓“性情中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耐心十足、很负责任，并且头脑清楚：长安城就在那里，大明宫就在那里，但是，李、王、阎这等“州佐小吏”再赏识他善待他，也无法让他堂而皇之地进去，能够帮到他的只有玉真公主这等皇亲、张说父子这等卿相。而他在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即使不能一时奏效一飞冲天，却有可能为其前途埋下伏笔——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如此！ 他在山中等到冰雪消融，进城后满目姹紫嫣红。 打马直奔相府，向张垍表达对其父张说仙逝的哀悼，对致张垍的诗中满腹牢骚表示道歉，正好赶上张垍也对他歉意十足，深感自己因为家事没有照顾好友所托之友：“唉！我跟你说过的，我这个姑姑啊，是个真道士，你能够想象，家父之死，在我大唐怎么都算一件不小的事情吧？巷陌田间贩夫走卒都在议论，我这姑姑不论在哪座仙山的哪个道观修道，她也会知道的，但却毫无反应，国葬之上也不见其影……” 这时候，李白真后悔未在得悉之后的第一时间赶来长安参加国葬了…… “实在抱歉！张垍有负宗之兄重托！”张垍继续道：“不过，我希望李公子先别着急回家，在长安再住上一段日子，等天气再暖和一点，我准备在紫极宫办一场大型诗会，邀请你参加，现居长安的著名诗人贺知章、王维等都会出席，基本上都是身有官衔者，且有人级别还不低，也许他们能够帮到你……” 李白慨然允诺。 当朝驸马、宰相之子张垍操办主持，诗坛领袖贺知章、开元诗王王维领衔一众在京诗人出席……如此诗会该算是这个泱泱诗国之中最高规格的盛会了吧？李白心里当然清楚：只要在这个诗会露上一脸，哪怕你读的是狗屎，就算是被选入了大唐诗人国家队！这会给他带来诸多附加值！ 这么一想他已对张公子感激不尽了，以至于张要给他找个免费的住处的提议竟然被他客气地谢绝了，连忙告退，不想给对方再添麻烦。 他从相府出来，由东向西，打马穿过四四方方的长安城，直奔大唐西市而去——偌大长安，他最喜欢哪个地方？正是这丝绸之路的起点，那里不仅仅是长安，而是辽阔的世界！繁华西市附近的驿馆价格不菲，但是李白不差钱——这也是他的命，在其这一生的大部分时光中，钱是什么东西！ 一个时辰过后，他已经坐在大唐西市一家胡人开的烤肉馆里，喝上葡萄酒，啃起烤羊腿了，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暗自决定：在等待紫极宫诗会的这段日子，他一要再写几首第一流的佳作，最好是冲击力强的力作；二要做个标准的长安人，好好享受一下这座人间天堂！ 从此开始很多个灯火通明的夜晚，当他醉醺醺地从灯红酒绿的胡姬妓馆前走过，都险些乱掉方寸，醉入花丛……因为血统的缘故，他生来便有胡姬情结，他想尝试，又觉得对不住远方家中的妻子……昔日在江南，他的洁身自好源于婚前的单纯；如今在长安，他的洁身自好来自于婚姻的质量，最终还是回到自己“只听妓不嫖妓”的老规矩了，或许这份坚守还源自于发小吴指南贪色染病早夭对他的沉重打击，在潜意识里。 在西市，他听了数场歌妓唱诗，当朝在世诗人中，唱的最多的是王维的诗，其次是孟浩然、贺知章，还有王昌龄、崔颢，甚至还有他不知其名的诗人……他没有听到李白的诗，这并未让他感到挫折，只是让他头脑冷静：看来，在这个大一统的帝国之中，影响力不会自下而上产生，你在巴蜀、江南一带有影响，影响不到长安和全国，相反则不然，自上而下才会产生影响力，由此看来，我来晚了，来对了，绝不能放过此次皇家诗会的良机！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又让他的心情有所回暖。 这个能吃、能喝的家伙，也爱玩、会玩：他去看了这个国家的“国技”——大相扑：看着哪些个膘肥体壮的大力士的相搏，让他感到很过瘾，到底是诗人，他觉得这些力士就是这个帝国的化身，站着时壮硕无比，倒下后爬不起来……他也去看了这个国家的“国球”——马球：这似乎是一项更为健康更有意义的运动，更能够反映出这个民族生机勃勃蒸蒸日上的精神风貌，马背上来，球杆下去，野性未脱，技艺精湛，他更为喜欢，听身边的球迷议论：当朝皇帝李隆基便是个中高手、马球明星，是一位能文能武的出色皇帝……仔细一想，当如是哉！否则，这“开元盛世”从何而来？ 观看以上两项运动时，他都随大流下了注，也都输了钱，一输钱便觉扫兴了……于是转往北门外的斗鸡场，那里的斗鸡听他的话——毕竟是在匡山之中追随赵蕤师傅驯养过禽鸟的，还差点被州衙招去……每场斗鸡开始前，他抢先下注，等到比赛一开始，便在前排打坐，给对手鸡作法，那鸡便糊涂迷茫了，毫无斗志，必输无疑，他便赢得盆满钵满……输了钱的五陵少年——那个时代的“高干子弟”便盯上了他，发现有猫腻，便将其团团围住，扣押起来……这个时候，一彪兵马忽然杀将过来，将五陵少年驱散，将李白救出，原来率领这支城防部队的少壮军官，名叫陆调，读过并深爱李白诗，听说诗人被“高干子弟”欺凌，便赶来相救…… 粉丝岂能让偶像再花钱住驿馆？陆调将李白接到他的兵营中小住，日日好酒好饭好招待……此事让李白倍感温暖，在多年以后赠陆调的诗中还旧事重提……在兵营的欢宴上，李白认识了即将入蜀为官的王炎——这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创作契机：他为王炎做了《剑阁赋》，又将自己少年时代便写下初稿的《蜀道难》拿出来反复修改几易其稿最终定稿…… 他知道：在即将到来的紫极宫诗会上，他要读什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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