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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八年,他写下追忆大明的《桃花扇》

 菊斋 2021-12-06


顺治五年九月十七日,孔子六十四代孙在曲阜出生,他少时即“工诗赋,博典籍”,才思敏捷,很快就成了乡里闻名的神童,父亲见他争气,便着力培养,教他读书作文,又送入孔孟颜曾四氏学堂接受正统教育。十八岁时,他考中了秀才,本来,他可以做一个涌动的暗流逐渐平息的年代里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但是,他是孔尚任,是康熙朝与洪昇并称南洪北孔的照耀文坛的明星,是一曲哀江南写尽兴亡的大手笔。他虽生于顺治年间,却受着命运的指引,揭开了前朝历史的一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孔家有着正统儒家的血脉,对清廷这一异族统治难免不满,在家中,虽然孔尚任正在为出仕做着准备,这种不满情绪还是时不时表现出来。孔尚任的族兄孔尚则曾任崇祯末年南明部司官员,对朱由菘的南明小朝廷及种种前朝遗事了如指掌,家中难免也入了闲话,其中细节,孔尚任后来还能回忆起来,又与其他传闻暗暗核对,内容皆可对应,遂知传闻为真。

独香姬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画笔点之,此则龙友小史言于方训公者。虽不见诸别籍,其事则新奇可传。

——孔尚任《桃花扇》

年轻的孔尚任本来受的是温正平和的正统教育,前朝血泪忽而将他淹没——三百年之基业,权奸者,即魏阉之余孽败之;余孽者,又不思兴复,反近声色、罗货利、结党营私,帝基不存,权奸都成了被尘封的史书和前朝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倒是美人血溅箑头绘成的桃花,“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如梦魇般萦绕他心目。

而立之年,孔尚任赴济南参加乡试而未中,索性次月抛掷书卷,登临石门山,选胜结庐避世。隐居期间,那柄以血绘成的桃花扇依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孔尚任拿起了笔,将听到的故事连缀成篇,因觉准备不够充分而未饰辞藻,只算暂时了却心头一事。是为《桃花扇》初稿,初备骨骼而未有血肉。



毕竟,此时的孔尚任已年过三十,是不得不主动挑起生活的重担的年纪,他典当了家中田地,捐了一个国子监生。因他是孔子后人,又颇具才学,一步步迈向仕宦生涯的前十年,他走得可以说是风生水起。

孔尚任三十五岁时,孔子六十七代嫡长孙孔毓圻请他出山料理自己夫人的丧事,次年开始主持《孔子世家谱》《阙里志》的修订是时康熙正在筹备清廷掌握政权后的第一次尊孔大礼,康熙帝将亲临曲阜祭孔,全国为之瞩目。孔尚任又担负起了教习礼乐子弟、访工师、监造礼乐器和祭器的大任,为此次盛大的南巡做准备工作。

此刻的孔尚任还无法预料,恩荣正欲悄悄降临。康熙帝来到曲阜时,他被选为御前讲经人员,为皇帝讲授《大学》,编纂介绍儒家典籍思想的讲义,又陪同皇帝游览孔林圣迹。这自是一个含有的机会,他的讲解和导览颇得圣心,被康熙皇帝破格提拔为国子监博士。

书生遭际,自觉非分,犬马图报,期诸没齿。

——孔尚任《出山异数记》

康熙二十四年正月,孔尚任进京,正式入国子监,次月便于国子监开坛讲经。一介不第的书生忽然遭遇圣恩眷顾,他自觉受之非分,一个在鼎革之变的故事中成长起来的孔尚任和在盛世蒙受新朝皇恩浩荡的孔尚任在隐微处纠缠起来,追念与感激的对象彼此对立,不知他是否因此彷徨过。自从写下《桃花扇》的初稿,他便好向好友提起,入朝后酒酣耳热之际,又忍不住与同僚频频谈及,但当初创作的热情与满心郁结毕竟随着时间的消磨,被逐渐隐入内心的角落,那柄时时浮现他心目的桃花扇,亦不如初时艳丽。

予未仕时,每拟作此传奇,恐闻见未广,有乖信史;寤歌之馀,仅画其轮廓,实未饰其藻采也。然独好夸于密友曰:“吾有《桃花扇》传奇,尚秘之枕中。”及索米长安,与僚辈饮宴,亦往往及之。又十馀年,兴已阑矣。

——孔尚任《桃花扇》



二十五年夏,孔尚任奉命随工部侍郎孙在丰前去淮扬,参与黄河入海口的疏浚工程。此时,前朝大学士冒辟疆定居扬州,孔尚任踏上这片曾经抵抗最激烈的土地,少年时听到的种种掌故在体内复活,开始舒展并充斥着他的全部思想,他决定以新朝官员的身份邀请冒辟疆参加自己来扬后举办的第一次诗会,冒辟疆应允。

皇华亭下使臣舟,冠盖逢迎羡壮游。箫鼓欲沉淮市月,帆樯直逼海门秋。

九重图画筹难定,七邑耕桑户未收。为问琼筵诸水部,金樽倒尽可消愁。

——孔尚任《淮上有感》

冒辟疆位列明末四公子之一,又被卷入过马士英、阮大铖的争端,南明时期又赴南京应试,《桃花扇》的主角侯朝宗与李香君皆与他相交,当历史的亲历者来到自己面前时,终隔一层的故事碎片变成了厚重的回忆,孔尚任被消磨的创作激情再度燃起。

清 崔鹤 李香君像

次年五月,下河疏浚工程出了问题,无法顺利进行,孔尚任又被派往兴化,开始了在兴化的交游。在兴化,他结识了一批文人诗客,文诗酒会自然来的频繁,除此之外,他又认识了明朝旧臣黄云,黄云知他是孔子后人,又欲以剧作记录南明遗事,一时相见恨晚,借身份之便引荐了诸多避世的前朝遗老与他相识,他所闻所集所感的前朝遗恨都成了《桃花扇》的素材。

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 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 为末世之一救矣。

——孔尚任《桃花扇》

九月十七日是孔尚任生辰,此时他已经与冒辟疆频频接触了,八十岁高龄的老人甚至不惜垂老之身奔赴数百里外孔尚任的住处复宴,席间觥筹交错,当朝官前朝臣的身份交杂,众人心绪却都指向一处。当日孔尚任与冒辟疆谈至次日已见曙光之时,又留他住了月余。一个不完全置身事外的悲剧旁观者,一个淡了心性的悲剧亲历者,其间泪点笑声孰个更多,孔尚任的《湖海集》和冒襄的《同人集》只字未提,全凭后人猜夺。

院静厨寒睡起迟,秣陵人老看花时。城连晓雨枯陵树,江带春潮坏殿基。

伤往事,属新词。客愁乡梦乱如丝。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

——孔尚任《鹧鸪天》

清坚白道人绘《清彩绘本桃花扇》

孔尚任为自己安排了一次金陵之行,游历的是香君妆楼畔的秦淮河,佳人已去、桃李仍发的清溪,又凭吊了明故宫、明孝陵,又去栖霞山拜访了已经隐居在此的锦衣卫千户张怡。张怡在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后一度守灵戴孝,李自成见其忠义,将他从北京放归南京,他又在弘光小朝廷做了锦衣卫,他对孔尚任回忆起旧事,当年的秦淮一带是六朝金粉地,家家灯火夜夜笙歌,又有一批文人在此串联起来对抗马阮奸党,如今清流文人红粉佳人悉数凋零,只有往事变成了故事,依旧鲜活,未见老态。

一代人的沉沉兴亡悲慨在孔尚任身上郁结,一发不可收拾,康熙二十六年的扬州任上,他重新翻出了《桃花扇》旧稿,增补润色,江南结交的友人亦被他写入剧中,他出生时当朝已经建立了五年,再提笔重叙南明,“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历史与现实一时交叠起来,戏外人也成了戏中人。

宫飘落叶市生尘,剩却秦淮有限春。停棹不因歌近耳,伤心每忘酒沾唇。

山边水际多秋草,楼上船中少旧人。过去风流今借问,只疑佳话未全真。

——孔尚任《阮岩公移樽秦淮舟中同王子与韵》



康熙二十九年,孔尚任返京,仍担任国子博士,身居旧职,心境却难以回到旧时。听过六代兴亡,眼见皇城墙倒宫塌,蒿莱满地,长桥已无片板,旧院只剩瓦砾一堆,他又偏偏书生气盛,不惯官场尔虞我诈,本以为忽然得了接近圣位的官职便可一展鸿图,不料处处束手束脚,名利心与犬马图报的感激之情一并淡去。

秋日,孔尚任购得唐琴小忽雷一把,后与友人顾彩合作写了一部《小忽雷传奇》。三十四年他又迁升为户部主事,任宝泉局监铸,只不过官位虽不低,依旧不受朝中人重视,《小忽雷传奇》中所写“侨寓在海波巷里,扫除了小小茅堂,藤床木椅”更像是真实的处境——一个闲职,日日唯靠消遣打发光阴。

侨寓在海波巷里,扫净了小小茅堂,藤床木椅,窗外几竹影萝阳,浓翠如滴,偏映着潇洒葛裙白拧衣。雨歇后,湘帘卷起,受用些清风到枕,凉月当阶,花气喷鼻。

——孔尚任《小忽雷传奇》

创作《小忽雷传奇》时,孔尚任负责谱曲,顾彩负责填写曲文,这部剧总体上并不算成功,他却借机熟练了音律规律,康熙三十八年,趁着燕京闲居,历经十余年心血的《桃花扇》第三次修改,终于定稿。

一部饱浸血泪的剧作就此正式问世,它以侯李的爱情穿起了一个王朝最后的风雨飘摇:侯朝宗与李香君相爱,阮大铖欲挽回声名、结交复社,借机疏通杨龙友,助推侯李结合又赠妆奁一副。香君知情后却奁并点醒侯朝宗。后而侯被诬陷,投奔史可法,离开秦淮一带,阮大铖施行报复,逼嫁李香君,香君不从,血溅桃花扇。明廷败绩后史可法沉江殉国,家国不再,侯李相逢,只剩回头幻景,双双遁世。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孔尚任《桃花扇》

这一年,孔尚任已经五十二岁,《桃花扇》的故事贯穿了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戏里戏外,他终究是个鼎革之悲的旁观者,清醒而悲悯。



《桃花扇》写成后不久,便轰动京城,连王公贵族也竞相传抄,一时洛阳纸贵,惊动了康熙皇帝,康熙立即要求将《桃花扇》呈上御览。据说看到南明灭亡的故事,康熙每每感叹,“弘光弘光,虽欲不亡,其可得乎”,昏庸的南明小朝廷的覆灭自可作为教训,但显然,刚开启的盛世不需要这样一曲挽歌的广泛流传。

《桃花扇》写成的次年春天,孔尚任就因为被卷入一件贪污的疑案罢了官。新朝要借助尊孔崇儒的大旗拉拢汉族文人,凭借孔子六十四代孙的身份,曾经赐予孔尚任隆恩的康熙,这一次其实已经算是被迫网开一面了。“命薄忽遭文字憎,缄口金人受谤诽”,他自知因文字而获罪又无路申辩,在京逗留了两年,广交友朋,俸钱典衣,煮脱粟沽酒,在深冬由京还乡。

挥泪酬知己,歌骚问上天。真嫌芳草秽,未信美人妍。

——孔尚任《留别王阮亭先生》

康熙四十七年春,天津诗人佟宏来游曲阜,取道拜访孔尚任,并为他出资开刻《桃花扇》,这部轰动一时的剧作得以流传后世。

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孔尚任一直为生计所迫,四处漂泊,亦做过幕僚,古稀之年在家乡曲阜寂寞辞世。桃花扇底余香不褪,三百年后仍有人为之一哭。

由来贾祸是文章,公子才人总擅场。一片痴情敲两断,还从扇底觅余香。

——孔尚任《桃花扇》


作者:张琚良

本文为菊斋原创首发。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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