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蘑菇姑姑 编辑|陈沉沉 独立摄影师鹿道森(原名周鹏),遗体被找到了。 在他失踪之后,网友们在微博发起#寻找鹿道森#的活动,当地警方也调动大量资源寻找…… 但还是迟了。 25岁生日的当天,他在微博留下最后了一句话和一封长长的遗书,选择跳海自杀。 5000多字的遗书,描述了他生前经历的苦痛: 被原生家庭长期忽略情感, 留守儿童, 校园霸凌, 独居青年 微笑抑郁, 实现自我与经济困难 …… 太多人被他遗书里沉重的经历和情感打动,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迅速在这个帖下倾吐心声。 网友说,鹿道森这个年轻人用自己的生命的代价,揭开了人们内心某些共同的痛苦。 随后,一个“拯救身边的鹿道森”的话题上了热搜。 它提出一个问题:更多的“鹿道森”们,正在我们的身边默默忍受着成长之痛,而他们却还没有被发现。 在下一个鹿道森的悲剧出现之前,我们是否可以识别他们,并给他们更多的关注? 鹿道森的痛 在鹿道森的遗书中,我们可以粗略勾勒他成长的背景和氛围: 留守儿童—— 鹿道森出生在贵州贫困山区,父母早年都出去打工,他只能辗转寄居在不同的亲戚家,从小就感知寄人篱下和被父母忽略的痛苦。 山区里没有电话,过年他才能见到父母几天。 平时,他把对父母的想念写在纸片上,攒在一起拿给他们,可大人们只是接过就丢掉了。 他说,“那个时候好失落,感觉自己像是过期食品,任人随意丢弃。” 粗暴的情感对待—— 父亲的粗暴和缺位,给了他很大伤害。 三年级,爸爸因为他做不出一道四年级的数学题,就穿着皮鞋猛踹了他一脚。 这让9岁的鹿道森记忆深刻。 初三中考没有考好,父亲毫不留情地埋怨讥讽他: “你这个人不孝,不听话,自私。” “你没有试错的成本,我们不比别人家。” 校园霸凌—— 由于长得比较斯文,性格上又懂事又礼貌,鹿道森被同学嘲笑“太娘”。 在学校里,鹿道森经常被堵在放学路上,要他下跪,他被骂、被排挤、被威胁、被取外号…… 他曾试图告诉父母,父母说“这世界就是弱肉强食,你做好自己就行了”。 而且,父母也常有意无意认同他的那些外号,说他“不爱说话,不爱打招呼,不自信”。 弥漫的焦虑—— 他在遗书中说,妈妈是一个控制感很强的母亲,情绪焦虑,经常和父亲争吵。 每次吵完,还要告诉他“都是为了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妈妈还特别喜欢说“不要乱花钱,家里没有钱”。 这些话都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他说: “小时候的梦想或许是可以挣很多很多的钱, 这样家里就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吵架了,” “是钱让一个人变得歇斯底里,怒目相向, 是钱可以让人变得慈眉善目,温柔可爱, 那我一定要努力长大,努力赚钱让这种关系缓和。” 工作后,他一直熬夜希望赚钱,但是艺术工作并没有那么容易赚大钱,他非常焦虑: “下个月怎么活?” “没有流量怎么办?” 而一跟家里打电话,家里人只会说“家里没钱,你这个月挣没挣到钱”。 “他们永远只在乎金钱,名利,地位,没有人关心你是否幸福,快乐。” 他穷,但不敢跟家里说,他变得越来越自卑,自闭。 没有爱,没有钱,没有爱情,没有未来。 在鹿道森的遗书里,大部分内容都在描述 爱的失落: “授之肌肤,受之肌肤,肌肤之下,埋藏着多少伤痕和苦痛, 那些年经历的种种如潮水般总在翻涌,淹没我。 以爱之名禁锢,讽刺,封闭,伤害…… 我们存在于这世间,不被爱不被关心。” “我渴望光,渴望温暖,渴望爱,渴望一个幸福的家庭。” “鹿道森”的背后 是一代人的转型之痛 不少网友会去责怪鹿道森的父母给他的伤害,由此提到了原生家庭。 但简单拼凑一下鹿道森父母的精神世界,我们会发现,这样的父母在身边到处都有,甚至几乎就是我们的父母和亲戚—— 他们出生底层,贫穷而忙于生存,焦虑而辛劳地过了一辈子。 在不确定的时代里谋生,他们无暇顾及孩子,只能让他们留守老家。 底层求生的经历,让他们收起了情感的需求和体验,这也是求存的要义。 而夫妻之间,柴米油盐高过情爱与关怀,尽管吵吵闹闹和痛苦,但出于传统观念,无法分离。 文化程度不高,让他们无法反思自己的处境和孩子的处境。 但出于中国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愿,他们会焦虑地拿自己孩子跟别人家孩子的比较,以此看你够不够好。 而不够好,是他们心里最深的恐惧。 他们对优秀的表达,也许只有:你到底赚了多少钱? …… 再说下去,也许你似曾相识的感觉会越来越强烈。 鹿道森的遗书之所以引发广泛而强烈的共鸣,是因为这不是「单独一个原生家庭」的问题,而是他所代表的「一代人的精神创伤」。 鹿道森的父母极其“普通”,甚至找不出什么特殊的大错误。 因为躲在“普通”背后,我们无法责怪他们; 也是因为躲在“普通”之后,鹿道森的遭遇才让人感同身受地痛心。 这一点在鹿道森的姑姑采访中得以证实。 她说,他们其实是很普通的家庭,父母关系不错,不像鹿道森说的那么差,一家人都不知道他受到的伤害这么大。 姑姑代表某种“真相”,这个“普通家庭”,只是一个普通到永远无法进入孩子情感世界的家庭,你甚至察觉不到和周围别的家庭有什么不同。 也许这一点才是最悲哀的。 他们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进入孩子的世界,理解一个孩子主观的情感体验。 鹿道森的背后,是一代人的转型之痛。 我们的社会,过去重视的是「物质的再生产」,人是作为生产要素进入社会。 这种情况下,孩子的培养是奔工业服务而去。 人本身不是中心,而是作为超额利润的工具,被嵌入资本的运行。 这就是我们过去几十年生活的现实和现在的转型现实: 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更多的人为了生存加入到创造物质财富的过程中,其中大多数是底层的劳动力。 但他们和他们的孩子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不管是城市和农村,非常多的孩子承受了无人照顾的疼痛。 因为父母不在身旁,所以霸凌很普遍; 因为长期得不到关怀,情感隔离也很普遍。 那种孤独的成长,无家可依的感觉,从童年开始,一直绵延到“鹿道森们”的一生。 带着父母辈创伤的鹿道森一代长大后,社会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 一方面社会相对富裕,求生不再那么迫切,劳动水平不再是底层级的了,这一代知识程度更高,反思能力更强。 与此同时,原生家庭种种给我们造成的阻碍更凸显—— 因为我们自身的情感需求更加强烈,自我发展需求也更加强烈,那种想要而得不到的割裂感会更严重。 然而,另一方面,在这个新的经济阶段中,环境又更加艰难了…… 鹿道森们不就是吗? 创业很难,大城市的独居,还不断面临父母的不理解,再加上过去自己的遗留创伤无法突破…… 他这时的失落、困惑、与无力是很深很深的。 鹿道森们与“精神创伤”的代际传递 在心理学上有一个概念叫“代际创伤传递”。 是指集体性重大创伤事件,比如战争,屠杀,恐怖袭击,自然灾害等,这样的事件往往在较大的范围内影响到某一个群体,甚至是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一代人。 在我国,这几十年来经济飞速发展带来的社会精神动荡给人以巨大的考验,代际间的创伤传递也格外突出。 这样的代际创伤,也在亲子教养中向下一代传递。 它不仅是指具体的精神症状(比如恐惧症强迫症这些显著的精神症状),更多的是一种间接情感关系的影响,比如因为代际创伤影响了亲子关系,父母辈的功能,进而影响到孩子的精神健康。 值得注意的这种代际传递,也许是父母们试图掩盖和忘记的在生活中经历的恐惧,焦虑,他们从没有公开诉说,也不想提起,但是,它们仍然以教养模式、沟通方式,通过上一代人的言传身教传递给了后代。 比如鹿道森在遗书中反复提及,妈妈总是重复“贫穷贫穷贫穷”,总是用“你赚了多少钱”来评价他的工作和个人价值。 这些都是“没有伤口的伤疤”。 在母亲频繁的表达中,恐惧贫穷的感觉已经深深植入到鹿道森的潜意识中。 在他受到事业挫折的时候,会让他觉得自己永远得不到父母的认可,而也无法认同自己的价值。 尽管他有很高的艺术天份,但是他赚不到钱,就无法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让他觉得前途渺茫。 与此同时,父母固守在自己的价值观和处境中,他们又体现出过度控制孩子,他们反复话里话外强调—— 如果不能取得世俗的成功,其他一切都没有意义。 如果你不强大你就什么都不是(遭遇霸凌就是自己不强大),这实际上构成了对孩子的情感虐待和暴力。 他们从小被催眠必须强大、必须赚到钱,除了钱其他的一切都不可信。 所以,鹿道森们其实比所有人更希望用赚到更多的钱,来保护自己,实现自立,一举强大起来,离开他们。 但现实是,当今的外部环境和种种现实(尤其疫情之后),又很难让他们得到这条路径下的自我救赎。 在鹿道森们的身上我看到两种心理任务: 第一,他们肩负着上一代的希望:要变有钱。 这是父母通过代际沟通传递给他的无意识任务,要修复父母一辈子没有解决的问题——有钱,脱离贫穷,永远不要为生存发愁。 这一部分父母未竟的愿望之中,夹带着压力、焦虑、恐惧。 因此,鹿道森在工作上是很拼的。 他常常加班、熬夜,虽然变现很难,但已经小有成就。 第二,他们肩负着自己的任务:要完成自己。 这一部分的自己,想要反叛父母,他们不喜欢父母给他们的无意识任务。 上一代的经历和价值观其实跟他本人完全不同了,比如鹿道森的摄影作品呈现的都是神话题材,那是他的乌托邦,也是他对现实的反抗。 他有一个理想王国,那里是属于他自己的美好,完全没有父母给他的带着某种屈辱印记的世俗任务。 他想要自由的、属于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寻找“自我认同”,也在寻找自己的价值观。 他遗书中呈现的反思,都在表达他是「被迫卷入」到上一代的生活和创伤中。 虽然他也不那么地信任自己的艺术价值,但在其中他至少可以做自己。 只是他无法割裂和父母的情感连接,毕竟他那么渴望他们的爱…… 看见更多的鹿道森们 原生家庭之所以对我们重要,是因为童年时受到的影响,会影响今后的一生。 鹿道森用自己的经历提醒现在的父母:情感忽略产生的创伤,比你想象中更大。 根据生物学的研究,在小时候遭受过霸凌、情感遗弃和忽略的孩子,大脑在发育过程中其构造已经被永远改变了。 他们成年后会更容易—— 1、选择高风险行为,比如上瘾、冲动、极端…… 2、情绪更加消极; 3、患上内分泌疾病或心脏病等。 且年龄越大,这种脑结构修复的可能性越小。 有很多科学数据证明,一个情感上遭到忽视、担惊受怕的孩子,任凭老师多么努力教,这个孩子的思考能力也是有限的——生活的磨难会一再地纠缠和消耗他。 成长过程中唯一修复的可能,也许需要持续的学习,形成自我觉察的习惯,再在好的关系或者咨询师和药物的帮助下,用新的关系体验去降低原生家庭的影响,努力弥补情感的匮乏。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鹿道森不应该受到轻易的“评价”,认为他软弱,不男人。 他并不是因为软弱而离开,只是因为他撑了很长的时间,也用尽了全力,但那个恶性循环实在很难打破。 只是在一念之间,他放弃了。 这并不是他欠这个世界一个交代,而是世界欠他一个拥抱。 在帮助他们的过程中,社会和集体的力量非常重要,单单靠自己是很难的。 这本来就是一个集体的问题,需要我们一致去面对。 也许更多类似鹿道森的不得志青年,埋伏在我们周围: 他们有的生活在重男轻女家庭,像樊胜美一样是扶弟魔,被拖垮了精神意志; 他们有的是那种从小被欺凌,最终形成了讨好型人格,无法适应社会,因而总是品尝失败和忽略; 他们有的被性侵却无法发声,对「无法得到保护」感到绝望和愤怒,无法与过去和解,也无法走进未来…… 他们也许就在你住的小区中,关在租来的小屋里独自抑郁。 因为某种自卑和怕给人添麻烦,所以无法跟周围的人求助。 鹿道森的好朋友就说,他平时看起来还挺开朗的。 是的,那就是鹿道森们的保护壳。 鹿道森自杀前装作若无其事,生活着。 即使告别,也花了很长时间:找朋友一个个吃饭,把房子退租,把自己的摄影器材送人,捐赠了自己的书籍…… 假扮中,他的“异常”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来。 他最后写道: “25年,我把生命交还给这个世界。 生即是痛,死则为乐, 倘若真的有前世今生,我不愿再轮回, 化作一粒尘,一滴雨,都好过在这世上。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我不希望有人来找我,我也不愿意成为一杯黄土,就让我独自在天涯流浪吧。” 他不想麻烦任何人,独自走向了大海深处,但心中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失望。 当我不知如何表达时,在追溯鹿道森故事的过程中,我被一条媒体的报道标题整破防了—— “鹿道森,来得太晚的陌生善意” 我不禁想,如果早一点,你知道自己并不孤独,你的痛苦是一代人共同的情感脆弱之处,会不会好一点? 如果早一点,你知道你只要说出来,会有很多人帮助你,你会不会就不再对这个世界失望到要决绝地离开? 对鹿道森来说,他人的“看见“来得太晚了。 但这个世界其实有人看得见你的痛苦,你要相信。 不要忽略你身边的鹿道森们,找出一个是一个,给他们一个“看得见”的拥抱。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群人,真的不必一个人去承担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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