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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凌云:拥有的喜悦

 置身于宁静 2021-12-13

拥有的喜悦

文/池凌云

与铁锋认识有十几年了,断断续续读过他一些诗,真正让我好奇并关注,是从近几年开始。一次,我与他从苍南回温,他开车,我坐副驾驶座,中途,他接了一个电话,称对方“宝贝”,对方是女声,细声软语的,好像说有客人来,一会儿怎么去接的事。过了一会儿,又接一个电话,称对方“大宝”,说一些学校里上课的事,还说了体育课的情况。应该是他的孩子。后来他打了第三个电话,称对方“贝贝”,问作业完成的情况。我问他这是他妻子和孩子吗?他笑说,是他妻子、大儿子和小儿子。妻子和孩子的昵称是宝贝、大宝、贝贝,把我听乐了。虽然认识多年,但大家都很少谈及家庭生活,不知道他这么会照顾家人。

在印象中,铁锋一直精明能干,他的笑容甚至有点保险公司职员的感觉,灵动,干练,透着一股执着和聪明劲。记得他在微信发过保险相关信息,他还在经营着什么生意,这生意不是什么大公司,大都是策划出来的小营生,但是他乐在其中。投入地工作与生活,让他看起来有别于那种生活里漫不经心、脸带沉思表情的诗人,但他整天乐呵呵地很自在。这些年,他的写作也勤快,一群本地诗友聚会时,他偶尔会拿出一叠稿子来,有时直接发在诗友小群,请大家批评。他的诗风多变,有时写口语短诗,有时是向内的散发某种神秘元素的诗,风格不固定,以致读者有时会犹豫他诗行中的精神谱系。

我比较喜欢他直接朝向个人抒写的诗歌:

幺叔,幺叔

你怎么还不回家

三十年了

幺叔,奶奶已时日无多

今早醒来

又把我当成你了

——《幺叔》

我的那些回忆不可靠,有时

它会自行增加一些内容,这与一个

精神病人有相似之处。

迷乱,臆想,癫狂,呓语

有几个日子,我曾经想这样作贱自己。

但我亲爱的妈妈不同意,你知道

我必须尊重她的决定。

她给了我丰富多彩的生命。

——《致芒克》

不管是《幺叔》还是《致芒克》,都有一种朴素的情感,语言气息也好。这些诗后面隐藏着生活给予他的馈赠,以及他倍加珍惜的亲情。

记得有一次铁锋在我家闲聊,谈及诗歌语言时,他说到幼年的生活,对于自己还没有能力把生活的艰辛好好写下来,深有遗憾。

铁锋的成长环境颇为艰辛。他的母亲在小时候被过继给一位没有子女的卓姓老中医当女儿,长大成人后,招了上门女婿,但是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时间,在铁锋未满周岁的时候,父亲便与母亲分手了。到了铁锋七岁那年年底,母亲也离开了这个家,回到她生父身边去了,从此卓家只剩下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虽过得清苦,老中医爷爷仍对他寄予厚望,平时家教颇为严厉,让他背各种医书和古诗词,如汤头歌诀、唐诗三百首等等,小时候的铁锋觉得这种严厉苦不堪言。还好母亲每年过年期间都会来看他一次,每次见面时,母子总免不了抱头一场痛哭。可悲的是,这缺少母爱但能给他的成长遮风挡雨的日子也不长,到了铁锋初中将要毕业那一年,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得了绝症,铁锋从那年暑假开始一直在家照顾爷爷,病痛难捱的日子,他每天给爷爷做按摩,有时候一天要按摩七八个小时。那年下半年,铁锋没有再去上学。到了冬天,他爷爷去世,他成了孤儿,缺少快乐的生活也让他几近自闭。好在重新建立了家庭的妈妈把他接了过去,让他继续上学,他很珍惜重回校园的机会,除了认真上学,开始读课外书,喜欢幻想的他,慢慢开始了写作。

铁锋说,生命中比较重要的人首先是爷爷,是爷爷教会了他怎么做人、怎么生活,其次是他的继父、现在他口中的“爸爸”,让他重新有了学习的机会。还有就是妈妈,妈妈的苦难比他更重,他说要时时刻刻把妈妈放在心上。

又一个苦孩子。我深信,拥有怎么样的生活,一直是成就一个写作者的基石,如果没有深切地爱过、痛过,也不会对来之不易的甘甜报以深情的感激。对于一个为生命的长成恐惧过、缺乏依靠的写作者来说,他曾有的饥饿、孤苦无依,会有更多好诗来作为苦难岁月的见证。而读他的诗歌,悲伤主题的表达似乎不多,对少年时光的回忆之诗也不多,有一次,与铁锋聊到这个话题,他说自己沉淀得还不够,还要再等等,再写。

在一首诗中,他写到了父亲, “父亲”,这个带有灾难性标记的词,终于随着岁月的刻刀的指引,骤然而来,谅解与宽容的音调进入了他的诗歌:

小时候,我认为“父亲”这个事物拥有

光明的特质,它能亮到世界最后只剩下炽白

我可能是一只蛾,匍匐在草叶间餐风饮露

或在太阳的阴影里躲避目光

到了夜里,我其实只需要一盏灯

无论用于指引,还是用于照明

满足或不满足都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等到天亮,我们就会明白岁月与刻刀的关系

“父亲”这个词对于他相当于“光明”,能亮到世界最后,甚至只剩下炽白,而他说他可能是一只“蛾”。这首写于2018年的诗以《致蛾》为题,不知是他偏好的惯有的调侃,还是少年时的伤痕已经褪尽,没有给人一种“修复”的痕迹,反而给人一种自如的感觉。在他较多诗歌中,他似乎更乐意做一个观察者与评说者,经常有一种不期而至的戏谑与喜悦:

每次遇见她,我都想跟她说:

一定会有人爱上你,玛格丽特

但不是我,也不是你曾经爱过的男人

倘若你风一样穿过这个小镇的长街

就会有跟你同样谜一般的男子

跟随在你身后,沉默如你的影子

他不会在深夜惊扰你的睡眠

玛格丽特,倘若你至今尚未察觉

请在雨季来临之前

想想你拥有的喜悦

读这首《嗨,玛格丽特》,事物温暖的形态已经得到了建立,“请在雨季来临之前/想想你拥有的喜悦”,这是他诗作中经常出现的亮色,这抹亮色不算浓重,但这深处的余音令人愉悦。这不经意的细微之处,不宣而至,超越了那个少年曾经的焦虑与痛苦。虽然在某些时刻,梦,依然没有停止追寻:“过去经历的事,我曾多次在夜里梦见/似曾相识的人都不跟我说话/只是看着我,如同看待一个木偶/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已经获得了另一种自信,诗行中出现的索索发抖的树叶与呜呜哭泣的杜鹃花,也只是为了存在的客观性。

读铁锋近十年的诗作,看不到一种固化的风格,他有多种尝试,想让经过他的各种事物入诗,就像一个热爱收藏的积极的旅人。卡尔维诺在《收藏沙子的旅人》一文中说:“那个多年以来坚持收藏沙子的人肯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许她的目的恰恰就在于,要远远地离开那些扭曲的、扑面而来的感受,要远远地离开那些徒增困扰的风,最后只留下所有物资的沙,由此触碰到存在的坚硬之核。”这是一个艰难的也是必不可少的过程,经由这些创造力的尝试、心灵的顿悟,他在辨认它真正的意义,找到内在的力量,找到属于他的诗行。

2019.1.23,于温州

【作者简介】

池凌云,出生于温州瑞安,1985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飞奔的雪花》《一个人的对话》《池凌云诗选》《潜行之光》等,部分诗作被翻译成德文、英文、韩文等。曾获《十月》诗歌奖、第五届东荡子诗歌奖·诗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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