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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健:池凌云论(3)

 置身于宁静 2021-12-13
         5、“拉着旧式铧犁独自耕耘”:暗喻场的美学解压
  
  池凌云,一座在梦中着火的木房子,“一片小小的阴影,就可以让我生活多年”。现在,我必须颠覆本文开头关于池凌云的那种热情洋溢、水杉葱翠的感性印象,这个痛并且快乐着的女人,仿佛一部18世纪的老式火车,在日趋鄙俗的商业时代的反光镜中,她正在朝着属于明天的诗坛铿锵倒车!倒着克己复礼的艺术之车!

  对于诗歌,她在一篇文章中说:

  “文字是否真的能给我两面的途经?'微笑地迎立在读者阅读它们的途中,同时回首向诗人使用它的方向眨眼’”。我喜欢这个样子,期待这样奇特的相遇。”[1]

  是的,经常是这样,池凌云,站在句子的转弯处,向这个时代星光闪烁地回眸眨眼!

  她不象千叶那样凝神冥想,也不象荣荣那样曳尾泥涂;她拒绝蓝蓝式的纯粹歌唱,也回避翟永明式的狂想自白。在整个90年代“有了快感你就叫”的身体写作编组场上,她站在面目古旧的抒情的内燃机车车头上,正以倒车方式“微笑地迎立在读者阅读它们的途中”。她颤栗,微妙,但不轻佻;她略显保守,却无刻板与矫情。在一首诗中,她写道:

  “保持我的甜蜜和磨难,拉着旧式犁铧独自去耕耘。”

  这是一种宣言。在所有的人都在放弃理想主义的时候,我以为她的抒情倒车恰恰就是一种先锋,给我们带来的恰恰就是一种灵魂“奇特的相遇”!

  之所以说池凌云的火车是老式的,是因为她用以向我们“眨眼”的窗玻璃属于最常见的传统玻璃:“暗喻”。暗喻是比喻的一种,它转换现实,替代大地,说出新的存在。它是敞开存在,并使之得以飞升的古老的语言智慧,是现代价值祛魅的最普泛的表意策略。传神而天才地使用比喻是一个诗人(同样也是一个读者)想象力最直接的检阅。因此,考察一个诗人的才华也许首先要看他的比喻创造力。可以肯定的是,池凌云先天禀赋中就充满了暗喻遗传因子,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女人,美妙的大自然似乎特别宠爱地营养了她的感官,仿佛她的脑子与心灵就是一个天然的暗喻产房。她大量而快速繁殖出的喻象并不单单指向客观的某一方面,比如重量、温度、硬度、气味、色彩、形状、声响等,而是一个个复合多棱体。她常常在习俗记忆与自然体验之间建构一个暗喻车队,并且透过这条充满矛盾的经验链,拖曳出一个个开放的难于把握的言词细节,使之形成一个歧义纷呈暗喻场,喻示不可穷尽的存在之谜。

  组诗《布的舞蹈》就是一个典范。“布”的语义的链条是这样的:布,纺织物,初具遮蔽、御寒功能;后展开为遮羞、美饰、点缀所指;再后来就有了地位、威仪、道德、财富的象征。“布”可以是秩序、政治、风俗,也可以是权力、暴力与真理的冲动。深入“布”所构成的符号链条,也就是解开人类文化史、心态史的拉链,接通大地、历史与人心。

  在这符号化了的“布”背后,读者往往会见仁见智地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结果。刘翔从中看见了双重的暧昧:“'布’在我看来是一种更加质料化了的、更坚硬的水,但保持了水的坚韧、柔软、黝暗、神秘。'布’和'水’一样,是时间象征,是生活本身的暗喻,'布’在安全与束缚的交结点上,是双重的暧昧[2]”。诗人蓝蓝对池凌云的“布”的分析更为精彩:“'布’作为一个隐喻,在文中充分暗示了一个女人的个性和要承担的命运:它亲水,但又怕湿;它易燃又容易被化为灰烬;它贴近人的肢体,但又与肉身分离;它由经和纬复杂地织成,却只有最少的线索[3]”。再加上本文前述一鳞半爪的解析,也许所涉只是《布的舞蹈》文本的冰山一角。有些喻义连池凌云自己都料始未及,比如组诗结尾的小诗《分币》,也许池凌云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布”在中国古代还是一个“钱币”能指,因此,“当时光的指针转向了最后一枚分币”,“布”所赎买的主体陷入了生命与爱情通胀中的自救与坚韧之中:
  
  “一轮落日迅速远逝
  留下适度的光芒,向后排列
  盲人心中珍贵的内伤
  永不能描述,付出
  一生的黑夜都无法躲避”
  
  这哪里还是在写“布”,这分明是人生的沧桑与历史的财富!

  在池凌云的暗喻生产作坊中,象“布”这样的喻体所构成的喻象场域非常普泛,比如“水”、“眼睛”、“白与黑”、“皮肤”等等,它们象满天繁星的心有灵犀的“眨眼”,召唤着我们悠然心会地阅读与解压。是的,我这样说,是因为池凌云的文本中溶解着丰富的宗教、道德、情感、心智等信息要素,像一个超压缩文件包:

  真挚:“我先伪装成一个女人,/再伪装成一个老年人,/假装在人们面前打盹,/而我还那么年轻,只用一只脚就可以站立”(《一个人的对话》);“我需要借宿一晚/我可以做你女儿的朋友/露宿总是让人不安/而我已被淋湿,渴望暖和的棉被/要借你的火炉烤一烤”(《女儿巷》)。池凌云最打动人心是她的真挚性,真诚而且谦卑,对他者充满敬畏,对真爱充满恳求。

  厚道:“我认识其中的几堵墙/他们有相同的年代/对立,互相支撑/谈不上善或者恶/只有雨水让绿苔爬得触目/汲取高处的泡沫,增加记忆”(《第一巷》);“在灰烬之前到达/她转身,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像一个释放的囚徒/踩着一级级潮湿的石阶,不再有怨言”——(《在灰烬之前到达》)。池凌云性格平和执着,她尖锐,但对事不对人,宽恕恶,厚待善,在她的诗歌中,我们几乎听不到一句怨言。

  包容:“我说出了一切/却无法说出这些年鞭挞我的黑暗”(《黑甩动长长的鞭子》);“我被掠夺时刚刚得到赠予。既是甲方,又是乙方”(《代写契约的巷》);“容许粗砺的杂质进入身体/这是我的生命组成的部分/血液只在黑暗中汇流”(《白色中的黑色·十四》)。在池凌云那儿,有一片“梦中反复出现的蔚蓝”,它可能是大海的无穷浩大,也可能是人生的渺小须臾,但整个世界都收藏在心灵的蔚蓝之中。这是一种心胸、气度与磊落人格。

  理想忍让:“一个被自己厌倦的灵魂/屈辱于惧怕光的黑色身体/用影子与我亲吻,在破碎中快乐”(《蒙面人》);“一滴水,她迈着小小的步子/生命的踪迹在干枯中显现”(《途中》)。池凌云是一个溢出理想主义海岸的女性,她总那么低姿态,自认“低矮的眼神亏欠了天空”,在破碎中快乐,让“头­”与“影子”亲吻,在忍让与克制趋于人生圆满。

  理性自觉:“我在早晨出发,就看到了乌云/与低处的潮汛合奏/过多的雨水,冲刷陌生的脸与堤岸/所有的力量都大于我”(《第九巷》);“用一枚针来尖叫/仍冲不破迎面而来的气流/暗处的绳索展示了她强健的筋骨”(《玫瑰栈道》)。知识分子的理性力量就在于自觉,洞悉自身,明察客观,然后理性应对,顺应天理,合乎人情。这在物质与科学至上的背景下尤为必要。

  坚韧镇定:“风暴过后,再没有人喊出痛/孩子们把紧紧抱住的树/放回泥土。在水中放进一撮/盐,让沉默漫上嘴唇”(《风暴过后》);“他把身体弯成一把镰刀/腰部的痛与重压到正午的泥土/他想直起身,却再也看不见翻滚的麦浪”(《盛夏》)。这是池凌云最令人震撼之处,她并不是以“轻”御“重”之人,她从来都是沉重、沉痛的收藏者,在她的文字里进进出出的,从来都是一个伤痕累累形象。她诗中沉痛的“锯齿声”,折射出的正是神的不可漠视。

  自尊放弃:“我的皮肤缀满银色的补丁/旧伤疤在夜晚发光,吐出/洁白的诗歌和蜿蜒的河流”(《爱之巷》);“我在冬天的雪花中降临/把冰块含在嘴里/吐出温暖的词”(《远离》)。学会放弃的人才能主动选择,世上万事万物莫不如此。牺牲与放弃,恰恰意味着自尊与自强的获得。

  池凌云,一个生活在过去的人,她有一种难于释怀的怀旧情结,她所承载的内涵与方式都是保守的,然而,她正是这样以独到的混杂性征服着越来越多的当代读者。池凌云的开阔抒情有点象大海幽蓝的深呼吸,喧哗与骚动隐隐蔽得就象解压前的海啸文件,我们只能敞开心灵的频谱仪细细捕捉,像一个恋人那样全身投入,才能回味并体验到那“在晦暗和阴影中幽幽发光”“眨眼”的魅力。
  
  6、结语:“渴望爱的人低下尊贵的头­”
  
  “一棵失去知觉的树
  忙碌地追寻深藏的树冠
  一种疯狂的美被管束
  当你得到高处的愉悦,凌空而舞
  你发暗的影子通向坦途,也通向深渊”
  
  这是《玫瑰栈道》的结尾。作为一个暗喻,它表明了池凌云走的是一条远离今天的道路。“玫瑰”的语义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绽放着爱情、温暖、人性、美、高贵、尊严的光芒,“栈道”却是地地道道的汉文化地铁,它盘绕在人性的悬崖与深渊之上。它是趋于永生的过程,而过程就等于凯旋!池凌云,深谙人生辩证法的“渴望爱的人”,正沿着这一“玫瑰栈道”铿锵前进。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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