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狯园·仙幻卷》：广东幻术师

偷桃小儿

弘治、正德年间，杭淮杭大人任湖广左布政使，有一年过寿，在广州藩司官署大宴宾客。那日，地方各衙门大小僚吏济济一堂，百戏杂陈，丝竹雅奏，好不热闹！杭大人频频举盏，与各位同僚、朋簪、下属酬酢。忽然门子走进来，报说门外来了个幻术师，要献蟠桃为大人贺寿。那时正值十一月，百草冻杀的时节，怎么会有夏季的水果？杭大人既好奇，也有些喜欢，认为是祥瑞之兆，于是召那幻术师进来。

少间，门子带进个中年人，模样甚是寒伧，手里领着个孩子，快步趋上堂来，向杭大人磕头，口颂吉祥。杭大人道：“罢了。你是变戏法的？有什么新鲜花样，变来瞧瞧。”幻术师道：“小人听闻今日是大人寿辰，特意张罗了两颗仙桃，为大人添寿。”说着，问杭府小厮要了一只青瓷大盘，果然捧出两颗桃子，硕大饱满，丹红鲜嫩，犹胜夏日所见，满座宾客无不惊奇。杭大人道：“这桃是何处得来？”幻术师道：“回大人的话，此桃乃是天界仙果，为西王母所有，小人今日才命小儿从瑶池盗得。”杭大人知道这些术士喜言幻设，无非自抬身价，想多讨几个赏钱，犯不上同他较真，说道：“我今日有十二席客人，两枚桃子，难以分擘，你不妨再取十枚，我自当厚赏。”幻术师面露难色，道：“这……大人有所不知，上清界北斗门下，养着一群恶犬，狰狞可畏，小儿几番遇上，都险些没命，此事实在危险。”杭大人见他蹬鼻子上脸，越扯越玄，又好气又好笑。他生日是在冬季，往年寿宴虽然热闹，独无寿桃，未免美中不足。今年好容易逢此良机，他满心希望能够一了微憾，因此再三要求，又许下更重的赏赐，幻术师终于答应了。

幻术师取出十数根二尺来长的木棍，每根棍端皆有接驳的套口。那孩子一言不发，接起几根棍子，往地上一立，手足并用，攀着棍子向上爬去。幻术师在下面不断递棍，那孩子接棍攀缘，熟练之极，他身手敏捷，一忽儿的工夫，便爬到了棍子顶端。细细长长一条棍子，杵在地下，抖擞不定，众宾客仰面观望，无不捏着一把汗。幻术师嘬口一吹，一道白气，直上棍顶，结成一片云雾，那孩子腾身跃起，人便消失在了云雾之中。逡巡，云中忽然掉下些物事来，有发簪，也有鞋子、扇子。幻术师高声喊道：“速取仙桃为大人上寿！”过得片刻，云中果然陆续坠下一枚枚大桃，幻术师拿衣服一一兜住，交给杭府的小厮。呈到杭大人面前一看，正是十颗，连枝带叶，颜色鲜美。杭大人分散诸席，宾客递相传看，嗟嗟称异。

就在这时，猛听云中狗吠声大作，幻术师脸色惨变，一跤跌在地上，大哭道：“我儿子被天狗吃了！”诸公大惊，跟着便有小儿手足，零星自天而落，残肢断体，鲜血淋漓，最后掉下颗头颅。幻术师哭得扑倒在地，慢慢地捡起儿子遗骸，拼在一起，用钉子、针线缝了，包入布囊之中。诸公哪里料到，一场大喜的寿宴，竟横生如此惨变。杭大人首先不忍，吩咐多取金银，抚恤幻术师，众宾客也纷纷厚出金帛，摇头叹息，俱感兴致索然。

幻术师收了上百两银子，背起布囊，辞别诸公而去。第二天，有人在市镇上遇见了那偷桃的孩子，牵着幻术师的手，活蹦乱跳，哪有半点伤损？

弘正中，杭州双溪公¹为广东左布政，生辰宴客，大会官僚于广州藩司。声乐毕陈，歌舞递出。忽有幻人诣门，挈一数岁小儿求见，口称来献蟠桃。时冬月凝寒，索一大青瓷盘，捧出仙桃二颗为寿，鲜艳异于人间。项公曰：“桃何来？”曰：“此西王母桃也。适命小儿诣瑶池取之。”公曰：“我今日会客最盛，凡十有二席，能为我更取十枚各尝之，可乎？”对曰：“上清北斗门下有恶犬，狰狞可畏，往往欲杀此儿，甚不易得也。”公强之再三，乞重赏，乃许之。

命小儿抱木棍长二尺许者十数根，一根之上，信手递接，儿缘木直上，登绝顶，冉冉动摇，观者怖恐。幻人吹气一口，须臾木顶生云，小儿竦身乘之而上。已而身渐入云中，倏忽不见。顷之，掷下簪子、鞋、扇等物。幻人高叫：“速取仙桃为相公上寿！”又顷之，见蟠桃坠下，正得十颗在地，连枝带叶，颜色鲜美。公得而分遗，遍席寮采²，无不惊嗟。

幻人仰望云端，良久小儿不下，忽闻犬吠云中，狺狺之声若沸。幻人顿足大恸曰：“吾儿饱天狗之腹矣！”言未毕，果见小儿手足零星自空而下，断枝残体，殷血淋漓，最后落小儿首于地上。其人复大恸，恸毕，强举肢体钉辏，提其首安之，初无痕迹，复乞重赏。诸僚且愕且怜，厚出金帛以酬之，各赠已逾百金。

幻人得金，便取儿尸，急收拾入布囊中，负于背而去。明日有人于市，更见此偷桃小儿还在，知其术所为矣。

1.杭州双溪公：似指杭淮。杭淮（1462-1538），字东卿，号双溪，江苏宜兴人。明武宗正德十六年任湖广按察使，嘉靖二年，升山东右布政使，累官至都察院右都御史。如是，则“州”字当为“淮”字之误，又或衍文。

2.寮采：犹官僚。

该故事系《聊斋志异》《偷桃》一篇的早期版本。蒲松龄在《偷桃》中谓亲见其事，可知并非采听于他人，当是自己由书中看来，糅合了《原化记》的《绳技》（神仙索）等故事创作而成。蒲松龄攫取灵感的书籍，是否《狯园》却很难说，因为该故事的蓝本，早见于元代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所撰的游记。伊本·白图泰于1348年来到杭州，受到政府官员接见，在欢迎宴会上，伊本·白图泰目睹了令他难以置信的“魔法”：

当天夜里，一位魔术师来了，他也是可汗的奴隶。长官吩咐他说：“让我们看看你的拿手好戏吧！”魔术师拿出一个木球，球上有一洞眼，上面系着长绳，他把木球向空中一抛，球便扶摇直上，直至消失。这时天气炎热，我们都坐在大厅里。见他手里的绳子所剩不多时，魔术师让他的徒弟缘绳而上，他爬着爬着也不见了，连喊他三声都未答应。他便气狠狠地抄起一把刀子，顺绳而上，他也看不见了。一会儿见他把那孩子的一只手丢在地上，一会又丢下来一只脚，不久又丢下来另一只手，不久又丢下来另一只脚，又丢下他的身体，最后丢下他的头。不一会他气喘吁吁地满身血污，凌空而降，翻身拜倒在长官的面前，口里说了一些中国话。这时长官吩咐赏他一点东西。他把孩子的肢体捡拾到一起，拼凑好，只见他用脚一踢，那孩子便毫发无损腾地站起。我见此大惊失色，心跳不止。正如我在印度素丹面前所见到的那样，直至他们给我喝了药才好了。这时法官赫伦丁在我身边说：“哪里有什么腾空、落地的解体，只不过是戏法而已。”

同样的故事，在钱希言所处时代多位文人笔记中出现过，但描写均较《狯园》简率。综合各种版本来看，蒲松龄所参考的，还是以《狯园》这篇《偷桃小儿》的可能性较大。

附，《聊斋志异·偷桃》：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涌，亦不闻其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小顷复下，命取桃子。术人应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曰：“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无及，烦儿一行。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坠，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坠，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阖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童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僧中幻

《聊斋志异》的《偷桃》为世人熟知，蒲松龄写到小儿还生，戛然止笔，其实这对父子用幻术骗了一干地方官之后，还有一段后续情节。

话说广州城外，有座乡村庵庙，庙里只一个少年和尚，田产甚多，香火钱也丰足，和尚不装修佛像，尽拿来花天酒地，买姬妾使了。他那僧房之中，不知藏了多少妇人，从新寡的少妇，到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无不罗致。幻术师听闻此事，便即携了偷桃的孩子，赴那寺庙而来。

那时大雨方歇，暮色掩合，到得庙前，幻术师对孩子施诵一咒，孩子盈盈变作个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衣虽褴褛，色艳动人。幻术师叩击庙门，和尚出来，一眼看见少女，直勾勾地再也挪不开去。幻术师说道：“我们一家人要饭要到此地，不想老妻半路病倒，急需带往就医。乞将小女寄宿宝刹一晚，明日便来迎取，求大师慈悲，行个方便。”和尚道：“方便，当然方便！”幻术师谢过自去。

天上掉下这么个明艳少女，和尚惊喜若狂，赶紧带进密室，先好酒好菜，哄得少女开心，再连劝带骗，把少女骗到床上。然后闭门灭烛，脱了衣履，就往床上扑。伸手一摸，只觉少女皮肤冰冷僵硬，不带丝毫暖意，仿佛尸体一般。和尚吓了一跳，忙点灯来看时，那少女五窍流血，居然已死得透了！和尚大骇，焦头烂额，急的没有主意。

转眼五更之后，幻术师搀着病妻来接女儿，看到女儿尸体，伏地大哭。周围乡民听见，纷纷来看，都道：“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儿，送在你这一宵就没了，必是你这和尚做的孽！”一条草绳捆了，就要拉去见官。和尚魂飞魄散，扒在地下，再三再四不肯去。众人道：“这可由不得你！你要私了，也须问问事主的意思！”和尚匍匐到幻术师跟前，眼泪鼻涕，但求不去衙门，自愿赔钱。幻术师起先不肯，和尚出到三百吊钱，方才肯了。

幻术师收了钱，趁着人群喧乱，忽然不见。众人找不到幻术师夫妻，那少女的尸身却不能丢着不管，于是依旧着落和尚出钱，买来棺材丧具，盛殓尸体，商议埋在后园芙蓉树下。一抬棺材，轻飘飘仿佛空的也似，众人大奇，开棺一看，里面只有一把笤帚而已。

广州城外村寺，有少年僧甚富，多私民间妇女，幽房稚齿，无不罗致。幻人闻之，即取所携偷桃小儿咒焉，化作美女子，容貌可十四五岁，衣虽褴褛，色艳动人。一日雨后，天向暮矣，携入寺中，叩富僧之门，特求寄宿，云：“孤贫无依，乞食至此，老妻又病于旅店，欲急往相看，暂将此女寄宿一宵，明日便来迎取。”言讫，负袱疾走。

富僧见女子，惊喜若狂，乃藏于密室，啖以酒膳，诱之淫乱。食毕，先置女子帷中，然后闭门灭烛，解衣就寝。扪其体如冰，亟取火视，则蹶然死矣。五更后，幻人掖其病妻同来取女，看见女死，五窍皆流鲜血，群聚恸哭。邻伍案验其事甚真，共欲缚之于官。僧再三乞命，至偿三百缗乃止。

其夜幻人忽遁去，众不能待，即以棺盛女尸，瘗后园中芙蓉树下。及举棺甚轻，发视之，惟有笤帚一枝而已。觅幻人夫妇，已不知所往。后复有人见之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