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狯园·妖孽卷》：白须翁

一

东阳县有兄弟三人，以耕田为业，因不善经营，家道日渐衰落。三兄弟不怪自己无能，终日怨天尤人，怨年景不好、田地太薄收不上谷米，怨祖上没出息，不多留些财产荫蔽子孙。哥三个为了这事，成天拉着个脸阴郁郁的，惹人不喜，那日子就越过越坏。

这天晚上，老大忽然发了个梦，梦见一个老翁，花白胡须，鬓发皤然，拄一根竹杖来同他说：“我是你家远祖，生前担忧子孙贫匮，特地攒了一窖金银，埋在后园西北角大桑树五尺深的地下，上覆有石板作为标识。你等如若急需，尽不妨发掘花用。”老大一觉醒来，满心惊疑，去找两个弟弟商量，没想到两个弟弟也做了一模一样的梦。这可怪了，难道咱们平日的抱怨，为祖宗所知，显灵给咱们托梦来了？三兄弟有心想挖挖看，又寻思梦不足信，倘或不准，白白糟蹋一株桑树，都隐忍不动。

接下来一连三晚，三兄弟总是反复做那怪梦。几个媳妇道：“一棵桑树，毁就毁了罢，万一竟是真的呢？”老大被劝得意动，把心一横，率同全家，杀鱼宰羊，大张旗鼓地祭了土地神，求神仙保佑，多挖些金银出来。这才备齐家伙，三兄弟一同使力，杀了桑树，吭哧吭哧挖起坑。

挖到五尺来深，当真挖到一块石板，掀开看时，石板之下埋着一具极长极阔的漆棺材。三兄弟面面相觑，难道那位远祖托梦，竟是叫咱们挖他的陪葬明器？这样的要求可从没听说过。怎地他又不葬在祖坟，却葬在自家后园？而倘不是陪葬明器太多的话，又怎用的了这样大的一口棺材？

挖都已经挖开了，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老大举手一摆，说道：“多想无益，先打开看看！”撬开棺盖，众人伸长脖子一看，一齐傻了眼。棺材之中，赫然躺着个身材极高的老翁，花白胡须，鬓发皤然，正是托梦的那位。此外明器金银，则一锱一铢也不见。

众人兀自发呆的当儿，老翁伸了个懒腰，晃悠悠坐了起来。这一下把众人直吓得淌屎，大呼小叫，要把他埋回去。老翁喝道：“老夫是你四代先祖，谁敢无礼！”扶着棺材沿一撑站起，俨然跟站在平地的众人齐头高。三兄弟吃了一惊：好家伙，咱家这祖宗恐怕得有一丈多高！老翁又道：“上苍使我还魂重生，为门户作福，别无恶意，孙儿们无须害怕。”说着长腿一迈，跨了上来，径自走到堂上，大咧咧坐下，遍呼家中大小姓名，一无所误。末了叹道：“离家几十年，眼前曾孙玄孙，都长这么大了！”众人瞧这模样，怕也不是，敬也不是，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可这种事情，终究是宁可信其有的，假如确系远祖复生，给他撵了出去，甚或重新活埋了，传将出去，岂不是要吃官司？于是老大带着大伙跪下磕头，就此赡养在家，家中大小事务，无不禀报。折腾半天，金银一两没得，白赔了棵大桑树，还添了个祖宗。

老翁自称年过两百岁，他那张脸，也着实老的无以复加，比所有人见过的最苍老的老人还要老些。一天，老翁私底下找到孙媳妇道：“老人夜里害脚冷，非新媳妇陪着暖着，睡不好觉，你们几个小媳妇可以排个班，按顺序轮流来伺候我。”几个孙媳妇听了，大为恶心惊恐，都闹着要回娘家，鸡犬不宁。他们家这么一闹，外间的亲朋就都听说了，有那见识广的亲戚劝老大说：“你家这个地下挖出来的什么祖宗，恐怕是个妖怪，不是狐狸，就是狗子，赶紧想法子除了罢！不然有你们好受的。”老大是个没主意的，听了这话，慌忙请来六丁道士来画符作法。道士在外面画符，老翁在里面也画符，道士法事做到一半，帽子、剑嗖地飞去不见。道士面目无光，对老大道：“这妖怪贫道降不了，需借龙虎山张真人臂助。”写一道疏文烧了，而那老翁已经知晓，在家大发脾气，骂道：“我跟你们是一脉相传的祖孙，你们这些逆子不孝敬我，却找人降我、捉我，写状子告我！你以为我会怕那个五斗米的张道士！”一家人都道绝无此事，老祖不要多心。老翁倏忽从袖子里掏出张纸，丢在地上，正是道士烧掉的疏文。一家人无不惊诧，不明白为何烧掉的东西，居然会跑到老翁袖中。

又过得几天，一个胡僧手托钵盂，上门化缘。远远望见老翁高踞堂上，低声对前来应门的老大说道：“施主家里妖气很重，堂上那个老翁，不是人类，乃是一头千岁白猿精。三日之后，贫僧遣使者前来擒拿，替施主除此祸害。”说完不理老大的挽留，调头而去。老大回头看时，只见老翁一脸惊惶之色，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而对那胡僧所言颇为忌惮。当天夜里，老翁忽然遁去。三日后，果有两位甲士怒马疾驰，突入门内，满宅搜索，不见老翁，叹息凌空而去。

东阳县某甲兄弟三人，耕田为业。家渐落，日夜怨其祖父无遗，悒悒不已。忽一夕，梦有丈夫，鬓发皓白，策杖而来告甲云：“我是尔家上世祖也。生时虑子孙贫匮，积金一窖，藏后园西北角大桑树下，去地五尺，石板为志。可亟发为封殖计矣。”甲既觉，具述所梦，其弟乙、丙梦亦如此，然犹未深信。如是连梦者三夕，诸妇曰：“何惜小费，不一试验之乎？”

甲遂率其诸弟，捕鱼刲牲，祷祭土神，以祈多获。于是大具畚锸，并力掘地。深至五尺许，果有石板，板之下漆棺在焉。甲疑金在棺中，便破棺探视。才揭起，但见一白髯老翁长丈余，可二百余岁人貌，状若梦中所遇者，欠伸而起。众各惊喊，仍欲推仆瘗之。公曰：“身是四代祖先，天使再生，为门户作福耳，实无他恶意也。”急走至堂上，以次呼家中大小姓名，历历不误，叹曰：“去家数十年，眼前曾玄乃尔许大也！”众不得已，遂罗拜焉。饮食起居如故，家中休咎必告知之，以是敬事如神，罔敢慢者。

一日私谓其孙妇曰：“老人中夜足冷，非新妇伴宿，不得酣眠，冀可次第来，勿怪我也。”诸妇闻言甚恶之，悉欲各归母家相避。惶惑未决，所亲有识，闻而造焉，皆曰：“山鬼伎俩，非狐则犬，可共除也。”乃迎六丁道士逐之。道士书符作法，此翁亦书符作法。道士冠剑俱失，狼狈而归。因相与谋，具牍遣乙奔请于龙虎山张真人所。此翁已知之矣，瞋目大诟而责曰：“吾与尔为祖孙，奈何具词讦我！我岂畏米张法术乎！”举家匿谢无有。翁便于袖中掷出牍稿，纸墨宛然，且叹曰：“子孙不孝，吾不能久居于此矣。”

经数日，遇一胡僧持钵诣门，望见老翁坐堂上，私谓主人曰：“君家妖气甚重，堂上坐者非人，乃千岁白猿精也。三日后当遣使者来取之。”是日老翁神意凄然，中夜遁去，不知所之。过三日，果有二甲士怒马疾驰，突入门内，搜索不见，叹息凌空而去。永嘉何白所谈。

二

山东某州市井之中，有个算命的老先生，长眉皓首，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这老先生算命奇准，言人命数，百不失一，生意极为兴隆。

无赖张二郎冷眼瞧着，心里不服。测字、看相、算命的，他见得多了，从不曾见过这样准的。照他琢磨，这老头恐怕不是个凡人。

一天，张二郎请了算命先生到家算命，事先准备了一枚大炮仗，暗藏在椅子下，药线直拉到间壁去。算命先生来到，宾主坐定，正谈到兴头处，张二郎一声咳嗽，间壁的同伙点了引线，轰地一声巨响，在算命先生屁股下炸开。那老先生腾地跳上房梁，现出原形，乃是个白猿。张二郎在下面看见，又是惊怪，又是好笑。白猿一手搂紧椽子，一手指着张二郎一顿数落，说他轻薄无礼。张二郎原是个无赖，哪里理会得他数落？只顾笑得前仰后合。白猿无奈，道：“你且回避则个，我要下来了。”张二郎走进里间时，只见白猿纵下地来，仍旧变回人形，理理衣帽，匆匆出门而去。当晚就卷了家当，连夜搬走，不知去向。

山东某州，忽有一布算术士，皓首庞眉，谈人命数奇中。居民张二郎最狡狯，疑其非人。一日，折刺邀之于家，潜系一大纸炮于胡床脚，用长药线隔壁穿过。既坐定，叙话方洽，密使人于内取火炷线，裂声如雷，光迸一室。术士遂跳入梁上，复其本形，一白猿精也。数责主人轻薄，令其入内，少顷仍变为人，仓皇出门。其夜即逸去，莫知所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