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论译介 斯拉沃热·齐泽克 <在西方,人们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不自由> 2021.12.13 上个月,一个中国农民工把一本关于海德格尔的著作,从英文译成中文,并在网上走红了。学哲学的普通人,真的能拯救世界吗? 陈直,1990年生于中国南方的江西省。2008年的时候,因考试不及格,读数学专业的他从大学辍学了,此后在国内漂泊了十余年,主要以打工谋生。 尽管经常陷于12 小时的、机械重复、精疲力尽的轮班之中,但热爱哲学的陈直还是设法学习了英语,并开始阅读海德格尔。今年,他在厦门的一家工厂工作了四个多月,并完成了美国哲学教授理查德·波尔特(Richard Polt)《海德格尔导论》一书的中文译本。在同时完成了其余一些翻译后,他在网上发帖询问,是否有人可以帮助他将其出版,因为他被告知找到出版商的机会非常渺茫。当他的帖子被媒体发现后,一时成为网络上的大热话题。 这一对海德格尔研究的奉献,是某种解放的象征?还是一条完全错误的出路?很容易想象出一个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回答:流水线上的工人,不需要海德格尔作为他们的解药,他们需要的是改变令他们苦不堪言的工作条件。 由于一些很明显的问题,对陈直来说,海德格尔可能确实是个坏的选择。2017年,海德格尔的私人杂记《黑皮本》在他死后被出版,在那之后,许多人由于他的反犹主义倾向和与纳粹的联系,试图将他排除出应严肃对待的哲学家之列。 然而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人们应该坚持让海德格尔一直与世界保持联系:即使在他最糟糕的一面上,这些出乎意料的联系也都自动浮出水面。在1930年代中期,他写道:“有些人类和种族【黑人,例如卡菲尔人(Kaffir 卡菲尔:对非洲黑人的蔑称,来自阿拉伯语kafir,异教徒,否认神存在的人,来自kafara,否认,隐藏。是穆斯林对非伊斯兰教徒的称呼,尤其是基督徒,后英国人又借用该词指南非黑人,含较强冒犯意|译者注)】没有历史……然而,动植物却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在人类世界,历史可能缺席,就像在黑人中那样”。这段引文很奇怪,即使是以海德格尔的标准来看:“这么说,动植物确实有历史,但“黑人”却没有?”“动植物却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这里当然并非严格的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对存在的划时代性的阐发。此外,在海德格尔的特定意义上,中国和印度这样的国家,也是没有历史的,那它们又代表着什么? (若按照那些人反对海德格尔的主张的话)是否会是这样?出生于南非、在纽约伊萨卡的康奈尔大学任教的当代著名黑人哲学家——格兰特·法雷德 (Grant Farred) ,是否也应该将海的观点视为一种单纯的误解,而不予理会? 法雷德的短篇小说《马丁·海德格尔拯救了我的人生》,便是他对一次种族歧视经历的回应。2013年秋天,当他在家门外扫树叶时,一个白人妇女拦住他问到:“你想换份工作吗?”,显然,那个女人是将他误认成了这家人的园丁。法雷德讽刺地回答道:“前提是,你能付我与康奈尔大学教职一样的薪水。” 为了理解这样的经历,法雷德转向了海德格尔的研究:“海德格尔拯救了我,因为他赠予我一种书写种族问题的语言,以一种我从未使用过的方式。海德格尔赋予我如此写作的能力,是因为他让我思考'思考’本身。” 他发现的这样有用的东西,其实就是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之家”(见于《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语言、存在与人的关系,是海德格尔存在哲学语言思想的最重要的理论|译者注)意义上的语言——这里的语言,并不是科学和国家通行语言意义上的语言,而是植根于特定生活方式的语言,是作为一种媒介,以一种历史特定的方式向我们揭示现实的语言。很容易想象,这样一种立场,能够让主体抵御全球技术垄断的席卷。然而,这就是所谓对抗我们生活的“美国化”的正确方式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思考——并且,就像法雷德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的,是我们从海德格尔那里学到的——不仅要思考,还要反思“思考”本身。 先说清楚,我不是个海德格尔主义者。但我确信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一个迫切需要我们思考的时刻。但眼下并不是一个允许我们安然撤退到仅仅反思世界的时代,而是一个我们人类生活危机四伏的时代:企图侵入我们思想的数据控制(所谓的“有线大脑”);无法抑制的病毒感染;全球变暖的影响……我们都被这些威胁所波及——而所谓的“普通人”更是如此。 所以我们更应该庆祝像陈直这样的奇迹。他们证明,哲学远不只是一种学术秩序——它是一种在某一瞬间,能够打断我们日常生活的奔波,让我们陷入沉思的事物。 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在他的《何为真实生活》中,一开篇便挑衅地宣称:自苏格拉底以来,哲学的功能就是“腐蚀青年”,是让他们远离主流的意识形态政治秩序。他所说的“腐蚀”,今天也同样需要,尤其是在自由的、包容的西方国家,人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看似是自由的生活,其实都处在当局的控制之下。总之,最危险的不自由,就是被我们误认为是自由的不自由。 一个致力于摧毁坚实的社会习俗网络的、“自由”的民粹主义者,当真是自由的吗?毛泽东在1950年代,曾有一句名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今天,我们应该说:“让一百个,乃至无数个陈直,去学习哲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这悲哀困境的出路。” Clearpla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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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吕杨鹏 > 《20211213-2021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