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纽约冬日故事

“学姐，最近有空吗，等你回你纽约，能不能喝个咖啡聊聊天。”

 

收到A的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夏威夷度假。那天我们一行人租了四辆自行车，从三千米的哈雷阿卡拉火山急驰而下，晚上又开上山看云海日落。白天我看到了她的短信，也未曾留意，等玩的筋疲力尽回到酒店才想起来回她，那时纽约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好呀！我这周在夏威夷度假。等下周回去约？”

 

想了想，觉得放空了她一天有点不好意思，我又加了一句——“你最近还好吗？”

 

刚放下手机准备去洗澡，她的微信就到了。“不太好，已经失眠好多天了。最近常常恍惚间觉得生活有一种无意义感。”

 

我坐红眼航班回的纽约，早上七点到，处理完白天的工作后，下午四点就坐地铁去曼哈顿见了她。

 

我回忆起上一次见她还是今年六月，周五晚我们准备在家煮火锅，发微信问了几个朋友要不要来吃，她最快响应，下午的时候就说要来。

 

到了五点多，我收到她的微信说：“大事不妙，客户忽然发修改意见回来了，我猜senior应该想让我今晚turn一个draft出来。”

 

我赶紧回：“没事没事，你好好工作！”同样在大律所工作过，我对她这个状态心领神会。

 

火锅局开始后，我就基本没怎么看手机了。九点多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又发了好几条微信，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跟我汇报一下她的加班进展。最后一条是十几分钟前的：“终于搞差不多了 : ）我现在打个车过去。”

 

她出现在我门口的时候，还提着一瓶酒。前额的刘海出了一些汗，有些凌乱。见到我，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牙齿整齐洁白：“好久没来你家了，忘记了是在马路这一边，我又绕了一大圈跑过来才找到入口。“

 

我问她怎么怎么加班到这么晚不直接在家休息，她熟门熟路把鞋子放到鞋架上摆好，头也没抬地说：“都说了要来，怕你失望。再说也是想见你，最近整天在家加班，觉得要憋疯了。”

 

A是我的本科学妹。我大四那年的时候她大二，找我来咨询一些跟申请美国法学院相关的信息。最初我对她印象，就是”认真”。来找我的时候，她已经准备了很详细的几页笔记，有提纲和大小章节那种，包括申法学院的时间线，LSAT的备考策略，申请材料，选校等等。几个章节用红笔圈了出来，列出了几个她准备问我的问题，极其有针对性。

 

我很讶异她在大二的时候就能做到这一步。她说，其实也没想好要不要读法学院，但总要先多了解点信息。而且知道你要出国了很忙，不想浪费你的时间，就尽量自己先多做点功课，不清楚的地方再来问你。

 

这些事情她做起来是如此地自然而然，好像替别人考虑是她的天性。

 

我们后来一直保持联系，她后来也的确来了美国读法学院，毕业后留在纽约工作。我一直以为她的人生顺风顺水，直到这次见面。

 

她比我早到了十分钟，发微信问我是不是还要加奶不加糖的黑咖啡，她先帮我点好。依然是熟悉而又体贴的她。

 

纽约的冬天已经有点冷了。我进屋的时候，她正在摘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雾，一边在柜台前等单。我们都坐下后，她摘掉围巾，我才大吃一惊——她居然瘦了这么多！她本来便是白白净净的匀称型，如今脸上的婴儿肥不见了，下巴尖尖的，颧骨变得有些突兀，短发更显憔悴。

 

“你到底怎么了？” 我有点着急。

 

她用双手紧紧抓住那杯热咖啡，垂着眼睛说：“我最近觉得，其实好像我过得一直就不是那么好。我的人生总是在重复同一个模式，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她说，我从小到大都反复做着一个梦，梦见我是一个战地医院的护士。外面炮火连天，我在营地里，地面上都是断肢残臂，血淋淋地，病床上各种血肉模糊的人，惨叫着，非常痛苦。我心里觉得害怕，但又不停在忙碌，在各个病人床前为他们处理伤口。每次一进入这个梦，我都觉得着急，有那么多人需要我的帮助，我停不下来，必须变成速度最快，技术最好的那个护士，才能缓解病人的伤痛。

 

我听得专注，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打开心扉对我说话。

 

她说，最近我越来越频繁做这个梦，每次醒来都觉得筋疲力尽。大概一两个月以前吧，还是那个梦，我在端着托盘往病人床前跑，忽然就跌倒在地上。我还在奋力往前爬，忽然就觉得腿有些痛，我回头一看，才发现我的两条腿都已经被炸飞了。可我当时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我的病人怎么办。

 

见我听得专注又有些害怕，她拍了拍我的手说，没事，只是个梦，我醒来之后发现，果然，是我的猫压在我腿上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我记得以前读到过一篇心理学的文章，说梦境是人深层恐惧的一种反应，其实是在说你最真实的自己，你渴望的和害怕的东西。

 

她点点头，抬起眼睛来，认真地看着我说：“你觉得这个梦反应出了我的什么呢？跟你看到的我一样吗？”

 

我仔细思考了起来。战地医院，护士，等待拯救的病人，自己被炸毁的双腿。

 

我忽然想起来她大学时有一个男朋友。那时她每天早上五点都会起床去占座，先给她自己的课占，再给她男朋友的课占。我那时觉得她身体里自带一个电动小马达，永远没有累的时候。

 

“是不是在说你总是习惯性地去照顾别人，把别人的需求放在自己的需求之上？”我小心翼翼地问，不确定我感受到的对不对。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是啊，而且我老觉得自己是圣母，想去救别人。每次感受到有人需要我，我都会特别有冲劲儿，能做很多事情。”

 

我说：“这是你的优点啊。我没见过比你更体贴的人。”

 

她摇摇头，“你还记得我大学那个男朋友吗？”

 

我点点头。我记得后来两个人一起申请法学院，她LSAT考了173，本来申到了全美排名第6的NYU。但为了和男友在一起，她选择了去排名20左右的X校，结果两个人在读法学院期间还是分手了。

 

她有些惆怅地说：“他后来跟我说，我的很多付出他都有种窒息感。比如说他根本就不想读法学院，我却为他打点好一切，他也没办法拒绝我，糊里糊涂就上了船。”

 

我问他们最后是怎么分开的。她说，“就是读书期间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呗。他可能自己当时很迷茫吧，过得也不顺心，总是跟我发脾气。我也觉得我都牺牲这么大了，他还这么对我，挺委屈的，两个人就走散了。”

 

喝了一个小时咖啡后，我们决定出去走走。纽约的初冬还不算太冷，晴朗干燥的蓝天，微凉的风拂在脸上。我们在街角的Union Square Park找个长椅坐了下来，隔壁是一个金色头发的白人妈妈，带着她三四岁的小女儿在吃冰淇淋，美国小孩好像真的就不怕冷。对面有一棵枝桠枯槁的大树，几只松鼠在上蹿下跳，几只黑色的小鸟在地上蹦来蹦去，叫声像刚出生的小鸡仔一样软糯。

(Union square park公园里到处都是小松鼠)

A看着那对母女出了神，忽然跟我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妈从来没有给我买过冰淇淋，一次都没有。”

 

我拍了拍她的手，“我记得你跟我提过，你是单亲家庭。”

 

她嗯了一声。“我六岁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妈身体不太好，性格又有点小女生，挺随性的那种。一直都是我照顾她多一些吧。我记得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帮她记账，买菜要花多少钱，我的书本杂费要多少钱，有多少可以让她周末去跟同事唱K和跳舞。不然她总是会把钱花光。”

 

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你这喜欢照顾人的性格，看来是从小就有。”

 

她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咖啡。“可不是吗。我一直知道自己挺没安全感的。得把身边的人都照顾好，不然他们就会离开我。”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声音开始闷闷地。“可我前任真的给我上了一课。单方面的付出是没有用的，我给的人家根本就不想要。”

 

我赶紧柔声安慰她：“可能你太在乎他了吧。你对身边朋友的照顾我们都感受的到啊，也都很感激你。”

 

她沉默了一会，情绪有点低落。我给她讲起了我最近去百老汇看的一个剧叫《Waitress》，里面讲了一个受家庭暴力的女性摆脱困境，找到自己力量的故事，还打开手机戴上耳机，两个人一起听了会歌。

隔壁长椅上的母女手拉着手离开了，换了一个棕色头发戴帽子的年轻小姐姐在看书。她蜷起双腿抱着膝盖坐着，手边放着一杯奶茶，一边读一边咯咯地笑。

 

我们目光扫过那个小姐姐。“她真的好自在啊。”A有些羡慕地说道。

 

“我最近真的太累了。”A开始说。“工作三年了嘛，我真的一直很拼，所有的活我都会接，hours长也不抱怨，也确实所有的team都对我很好。十月份我bill了快400个小时，感觉我基本都没睡觉。”

 

“可那个项目结束后，忽然我就闲下来了。工作三年第一次这么闲，也确实是正好就没有项目做。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人就空了。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好像朋友们也都过得很好，没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去过健身房，去过博物馆，也试着看书，可就是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我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也不怎么吃得下饭，就觉得人生很没有意义。”她语气有点哽咽。“我时常想，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

 

我给了她一个拥抱，拍着她的背说，“还记得《这个杀手不太冷》那个电影吗？里面娜塔丽.波特曼问里昂说，人生是一直就这么难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里昂说，一直这么难。”

 

她抬起头，盯着我说：“我觉得对你来说就不难。你有那么多喜欢的事情，总是到处旅游，你好像一直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树上的松鼠只剩下模模糊糊几条影子，夕阳的红色光晕爬上树梢，在地面投下暗红色的影子。旁边在看书的小姐姐合上了书，拿出耳机带起了视频电话，开始叽里呱啦说起了西班牙语，边说边笑，心情一直很好的样子。

 

我摇摇头，忽然有点严肃，也有点沉重。

 

“我也不知道，我也一直在找，每次我都以为找到了，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见A听的入神，我也给她讲了很多我这几年面临的困境。

 

比如说，我对”热爱”这个东西很有执念。因为我确实能感受到自己对很多事情有强烈的喜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完成的，可完成之后还是觉得空虚。

 

比如说，我总是太贪婪。我追逐意义，但在太多事情上都赋予了意义，所以想把什么事情都做好。我经常会为完不成计划而焦虑，也经常会因为把自己逼的太狠，因为过度疲惫而陷入沮丧。

 

她也学着隔壁那个小姐姐，把双脚放到长椅上，抱膝坐着。她歪着头看着我说，“原来大家都这么不容易啊，我还以为只有我是这样呢。”

 

她笑了起来，感觉轻松了一些。“其实来找你之前我特别紧张，怕跟你说这些你会嫌烦。谢谢你认真听我说话，我觉得好多了。”

 

我看着她的脸，也许是冬日的风吹的，她的脸颊有些潮红，眼睛亮亮的，像松鼠一样滴溜溜地，带着点孩子气。“我们都有迷茫和痛苦的时候，也只能互相帮助。也谢谢你愿意分享给我这些。”说完，我想了想，又问她：“你有看过心理医生吗？会不会是抑郁症之类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去过一次，可我很难对陌生人坦诚吧。我不习惯被人照顾，对着他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有时候会顺着他的话说一些我以为他想听的。”

我给她推荐了一个简单心理最近邀请我在听的一个课，叫《0基础心理咨询师入门体验课》。我想起这门课里面提到，一半以上的心理咨询师，都是因为自助而走向这条道路。也许很适合像她这种，目前没准备好向专业心理咨询师寻求帮助的。

 

“我可以试着问你一些问题吗？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不回答。” 我解释道，这些也是我学了一些心理学知识后，会试着问自己的问题。

 

A点点头。我问她，“咱们不说别人对你的期待和需求，你有想过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吗？”

 

她想了一会儿。“大方向肯定是知道的。一直以来就是想变得更优秀嘛，能有稳定的收入，有自己的一技之长。”

 

“变优秀只是一个表层动机，很多人都有。但深层动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就是对自我成长有渴求，喜欢一个领域，就想把它做好。有的人是害怕被抛弃，所以觉得自己必须得被人看到，被人尊重。有的人是对钱没有安全感，怕自己会过穷日子。”见她还在听，我又试着问了一下。“你觉得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变得更优秀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看了看天，又看着我说。“我可能是为了守护吧。我觉得我时刻准备好去照顾别人，所以必须得把自己变得更好，才能给别人带来更好的生活。”

 

我想起她在咖啡厅一见我时说的那个梦。“是不是就像你梦见那个战地医院的护士，为了救人要磨练自己的技能？”

 

她笑起来说，好像是诶。“那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她喃喃自语了一句。

 

我试着引导她，“你有没有过自己很喜欢的一件事，或者一段经历，就是你去做的时候，也不想着你是为了什么，要考好成绩还是找工作之类的，也不是为了任何一个人，就是你在做那件事的时候，自己觉得喜欢，自在，开心？”

 

她摇了摇头，说现在还真的想不起来，觉得自己过去的人生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目标，说不上有什么是真的纯粹享受的。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隔壁说西班牙语的小姐姐已经走了，公园开始空了起来，一些流浪汉点起了烟。我们俩也准备回家了。

 

在地铁站告别的时候，我紧了紧她她的围巾，摸摸她的头发说。“别想太多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难受的时候再来找我。”

 

后来，我跟A打过几次电话，她真的听了我推荐的那门课。她说最喜欢里面讲心理学系统流派的那一章，比如说存在主义心理学，是在探究存在本身的焦虑、孤独和恐惧，还有卡尔.罗杰斯的人本主义心理治疗，认为与大海一样神秘莫测的就是人的心灵，它是如此的复杂、神秘、不可预测。

 

A说她意识到，原来自己最近开始思索的这些无意义感，行为模式的问题，心理学早就开始研究了。她下单了几本书，准备自己花点时间深入探索一下这些理论。

 

我们还聊到《0基础心理咨询师入门体验课》里面介绍的萨特，是带给她启发最大的一个理论。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大师萨特)

萨特认为，人都是一种先于自己的存在，是先有存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人的本质是没有被规定好的，要自己去界定的。人有选择，所以自由，人可以选择自己要成为谁。而后才会有不同的境遇、关系，通过和他人的触碰，把自己带到合适的环境里。

 

A跟我说，“我意识到，所以我也应该去先界定自己是谁，不再像以前那样，以他人的需要来定义自己。我相信，当我找到了自己是谁以后，我会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环境和关系的。”

我也跟她分享了这门课对我启发最大的地方，就是心理咨询师要如何进行”助人工作”。里面导师讲到，助人者需要提供的是恰到好处的宽慰和放松，不要让当事人产生过度依赖，也不要强加自己的观点给当事人。

 

还有就是简单的讲道理，提供答案，并没有办法很好地帮助处于情绪困境中的人。而是要让但更是人去主动参与到发现自我的过程里，产生领悟，才知道自己的困境到底是什么。

 

A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是不是就解释了我跟我前男友之间的关系？我让他太依赖我了，他反而没办法去独立探索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我嘿嘿一笑说，“是啊，想当圣母也不容易。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对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更别提真的帮别人改变困境了。”

 

A嗯了一声。“所以还是得先爱自己。以前我那种付出，还是太怕失去他了，最后两个人都什么也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