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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网络文学||2017散文联展||周凌云《屈乡鸟》

 元辰1948 2021-12-14

湖北网络文学 总第36期

夷陵评论 总第139期

周凌云《屈乡鸟》

 

周凌云简介

    周凌云,秭归县文联主席,宜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散文、诗歌作品在《长江文艺》《芳草》《散文百家》《飞天》《朔方》《文艺报》《光明日报》、台湾《创世纪》、台湾《国文天地》、新西兰《先驱报》等发表,散文《冬天的杮子树》入选《散文选刊》及《2016中国年度精短散文》。出版散文集《鹰走峡江》《诗意村庄》《屈原的村庄》;与人合著随笔集《诗魂余韵》、诗集《合欢树》。

屈 乡 鸟

看到空中飞翔的白鸟,大喜过望。乡亲们说是白鹭,也说是大雁,引起过争吵。也难怪,白鸟从来没有在乐平里的上空飞翔过。和我一起看白鸟的村里诗人黄家兆、向富昌都觉得是大雁,我也认为是。大约六十多只吧。飞呀飞的,飞在天问的高度,擦着白云,挨着天空。一会儿“人”字形,一会儿“一”字形,一只在前面引领,一只在最后收尾。队伍是那么刷刷的齐整,又韵味十足地跃飞。大雁是最有秩序的飞鸟,魔幻的编队胜过人类,秩序也高于人类。它们的飞动都是平仄,牵引串串云朵一起飞行也都是韵律,波浪般涌动,就像木匠刨刀上飞卷的刨花。有时又像流水,有声无痕。白鸟在空中飞行,分外耀眼。就像飘向天堂的花,穿过时空的梦。洁白的东西最纯、最美丽。遇到美好的东西,我就想写诗,诗最能表现美,表现心中的愿望。

秋天,乐平里的山还是绿的,稻田里是黄的,空中突然飞来这样一群白鸟,景更鲜活了。乡亲们都站在自家门前瞭望,表情不像远看山坡上的那片收成,看收成是慈祥的,看白鸟进村却是惊讶的。守庙人徐正端一只手搭在长长的眉毛上,在屈原庙的大门前也能模糊看见,禁不住喃喃自语:好鸟,好鸟。别人以为他又在吟诗了。徐正端视力不行了,眼睛所到之处只是明确了大的方向,引发了心中的情怀,白鸟在他眼中就是感觉的流动,意象的流动,他不能精准地说出鸟儿飞了多高飞了多远。人老了,心态异常平和了,许多的块垒都可以删去了,村里的很多事不愿去想不愿去管了,眼中都是平淡的山安静的水,但是白鸟的飞来,他还是激动,还有热情去观望,这撩拨了他的情绪。白鸟的飞行就是他心中的诗行。其实,他应当比乡亲们看得清楚些,屈原庙高居钟堡山上,守庙的诗人比乡亲们高出一百多米,眼光离白鸟更近。这段距离要好多好多的诗句,才能连接起来。

它们在屈原庙的上空停留一下,再飞行三圈,便飞回它们飞来时的方向。它们为什么要在屈原庙的上端和徐正端的头顶飞行,还鸣叫几声,这是村里人都懂的。飞来时,有时是七里峡谷,有时是三闾峡谷。它们在空中划出的白色脚印是那么清晰,明亮。回归与飞来,白色的痕迹都能吻合成一条长长的楚辞。五月端阳节里我也曾看见过白鸟,比鸭子小,大概是鹭鸶,不在高空,而在低处,多是贴着凤凰溪边和屈平河边飞行,一对一对地飞,不飞山坡,不落大树,有时两脚点在溪河边的石头上张望,有时埋头吃鱼吃虾,默默无闻,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乡亲们对我说,这鸟一进乡就要下雨了,感觉就像城里和外地的诗人一进村,就要和骚坛办诗会一样。灵验。雨,一下就是三五天,甚至十天半月。

太阳偏西了一些,白鸟们又到乐平里的天空飞翔了一次。

这次看到天上的白鸟和我五月看到地下的白鸟全然不同,境界天壤之别,天上的,不是在空中寻觅粮食而飞行吧,肯定是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河边的那些白鸟,就像我,整天为生计而奔忙。

听见一只鸟在农家屋顶的高空鸣叫,洪亮,圆润,叫得透彻,不拖泥带水,间歇均匀,一句一句,干脆果断。它的声音盖过了所有鸟的声音。我静静地听了会儿,数了数,叫得最短时有十声,最长的是三十一声,有三十声,十五声,二十声,二十一声,我不能把握它鸣叫的规律,唯一有的规律,就是前次鸣叫和下次鸣叫之间的间歇,大致相等,就像逗号的间隔时间,也略等于人类一次换气的时间。这只鸟叫什么名字?不知。都不知。它的叫声一发出,再不会听到其他鸟的声音。它的声音停下来,才会有其它嘈杂之声。这只大鸟,看不见,不知它是白的还是黑的,不知它是在高大的树上,还是飘在空中。是只神秘的鸟。肯定是只大鸟,鸟的领袖。也是只孤鸟。这种鸟,只闻其声,不见其鸟,似天籁。我想起了屈原。屈原高高在上,他的人格和思想,是站在人类顶端的。他的鸣叫是楚辞,是激励和唤醒我们的诗篇。

乐平里也是有黑鸟的,一种是鹰,有人说是铁灰色,但我看起来还是黑的,它飞的高度超出乐平里大山的高度,在高空,白的耀眼,黑的同样耀眼,它总是在空中转圈,它转圈的过程不是在划句号,而是转一个黑色的铁环,在寻觅,眼睛尖锐,能观察地面的一切细微事物,瞅准了目标,俯冲而下,抓住一只鸡就如抓一只小鸟,飞行比战斗机还要迅疾,还会携带一股旋风,能够吹歪一片树,把人也会掀倒。我听人说,它还叼走过地上爬行的小孩。在我的印象中,鹰,堪为英雄,它的伟岸形象总是在我心中盘旋,它站得高,望得远,胸怀全球,所向披靡,但我现在看来,鹰也令人害怕,也是残酷的。这是可以理解的,英雄总是在残酷、凶险的环境里成长,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也会不择手段。

另一种黑鸟是乌鸦。我看到这种鸟,总不愿叫它乌鸦,愿叫它为黑鸟,乌鸦,乡亲们讨厌,一听到它哇哇的叫声,都想向空中吐沫,喷洒心中的厌恶,它的叫声特别大,并不好听,令人不安。它飞得并不高,飞不过山,飞不过云,仅仅飞过一些树,飞行杂乱无章,是无头无序的黑线,犹其是雪天,他的飞行痕迹就像洇在宣纸上的墨团和墨线。它并不无缘无故的来临。它一出现,在乐平里的树丛之上盘旋,乡亲们明白,村子里又要走一个人,有几个骚坛诗人去逝,都提前来预报,很准,特别是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哇哇叫,肯定会有人走了。和我一同到乐平里写生的画家说,乌鸦是幽灵,是神鸟,它能预知人类的死亡,比人类本身的感觉要准,它接收腐败的信息要敏锐得多,我们人类并不能准确地预知。乌鸦有没有敌人?有。世界上的事物,都是一物降一物的。乐平里有一种黑鸟,比乌鸦小得多,和燕子一样大小,尾巴是白的,专追乌鸦、打猛禽。当然一只小黑鸟不是乌鸦的对手,但是一群小黑鸟聚拢,可以把大黑鸟撕裂得羽毛纷飞、尸骨不留。个体的力量薄弱,团结的力量,可以击败一切。

有一种小鸟,也是黑鸟,我也见过,徐正端说有酒杯大,比麻雀小,在树与树间窜飞,常常飞到徐正端卧室的窗外,叫声凄切。徐正端说不出它的名字,但每次看到它飞,听到它叫,心如刀绞。这唤起他的痛楚,唤起他的年轻时光。年轻气盛时被打成右派,在沙阳坐牢,牢房的外面都是这种鸟。这种鸟一直飞窜在他的伤心事件中。运煤、背砖这些苦力活能够忍受,妻儿们的艰辛度日,母亲的病死,父亲哭瞎的眼睛,却让他揪心,是他的痛。父亲去找他,最后又病死在徐正端的牢房里。牢房外面的这种鸟,天天聒噪着,飞窜打扑,挑逗事端,是不祥的鸟。徐正端哀叹着,往事不堪回首。秋天,庙前庙后树丛中的这些小鸟,叫声,都会勾起他的绵绵伤痛。

喜鹊的飞来,让人兴奋。喜鹊生动、欢快、活泼,是漂亮的小姑娘,感觉是凤凰飞上了黄楝树的枝头。喜鹊,黑羽毛、白羽毛披挂一身,我称它黑白鸟,花花的,像个女人,乡亲们叫它“山鹊子”,把它当吉祥鸟、报喜鸟。喜鹊叽叽喳喳叫几句,客人就要来了,或者来几个诗人,或者来几个游客,徐正端欢欢喜喜忙上一阵子。我在乐平里偶遇两位哈尔滨的游客,一同去看屈原庙,走到黄楝树下,就看见两只山鹊子在树上跳来跳去,对着庙宇欢叫不止,徐正端走出了庙门,向外张望,招手示意。我们走进庙里,在屈原像前恭敬一番,便和徐正端寒暄。喝茶毕,徐正端将屈原的事迹讲解一遍,又将书法作品《橘颂》赠与游客。两位东北人喜笑颜开。我也提笔书“屈乡行”三字助兴,赠与两位新朋友。正待我们双脚迈出庙门,那两只山鹊子又飞回来了,大约它们也只是在周边转了一圈儿。山鹊子又喧叫开了,和人类一样,迎送周全,礼仪细致,善始善终。嘿嘿,是好鸟啊。我对山鹊子充满了好感。看到它们,感到温暖。人,是不愿孤寂的,每个人都有三朋四友,访问别人,被人访问,都是喜事。但是,有些喜事,不可预测,来无由头,让人手脚无措。山鹊子就会喳喳一番,提前来报,主人便会迅速打扫庭院,准备茶饮,梳头换衣。虽然匆匆,接待之礼还有余地。山鹊子善解人意。画家朋友说,这种鸟也是神鸟,灵魂与人类相通。我赞同。乡亲们也喜欢这种黑白鸟,盼望天天有喜鹊飞到房前的树上。

乐平里还有一种鸟儿,殷红的小嘴,五彩的羽毛,绚丽的尾巴,这是子规鸟,归鸟。乐平里人却叫这种鸟为幺姑鸟,或叫“我哥回”。幺姑,就是屈幺姑,屈原的妹妹。相传,屈原死后,屈幺姑天天跑到离乐平里不远的江边,呼喊:“我哥回”,“我哥回”。声嘶力竭,痛彻心肺。这情形神鱼也被感动了,遗体真的被神鱼托回来了。乡民们为屈原建了墓,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哥哥己死,妹妹也不想活了,屈幺姑一头撞在墓碑上。一股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一道红光之中闪现一只小鸟,振翅而飞,声声呼唤:“我哥回”、“我哥回”。从此屈幺姑变成一只“幺姑鸟”。这是代代相传的故事,一个凄迷的传说。现在位于屈幺姑呼唤的地方,建有一座望归亭,婷婷玉立,能居高望远。前年,我曾登临过。不是在端午,却在中秋。中秋的夜晚,登上望归亭,也是另一种体味,也能浮想联翩。感觉望归亭离月亮很近,离《天问》很近,离汨罗江很远,离战国很远。丝丝凉风从四面飘来,穿过亭子,拂在身上,人就像浸在水里一样。中秋,人站在望归亭上,感觉月真圆,就像一颗心,伸手就能揽到。平滑的江面上,圆月在上面滑动着,缓慢地,抒情地,羞羞答答。它是一枚银币是一枚船票,没有它,我们的思想就不能涉江,不能趟过楚辞这条巨大的河流。月光下,江面浮起了一层薄的白雾,蒸汽一般。对岸的远山也一样,顺山飘挂着一些。这样的景象酷似一幅国画,是山、水、雾和夜色的颜料涂抹而成的。屈原的时代是不是这样子呢?圆月,是天上欲滴的水珠,落在江里荡漾着,也许它是我的一滴最大的泪啊!望归亭,望归亭,今晚我望谁归来啊!我望着江水出神,突然有虚幻和触电的感觉。我翘首以待,盼望一个诗人归来。今天是个月圆的夜晚,我希望你从楚国的中心归来,从汨罗江归来,归到生你养你的故里,归到你种兰花植橘的地方。离开那个污浊的世界,离开子兰、郑袖、靳尚这些人吧,你是一个左徒一个三闾大夫,你承载不起一个国家的悲剧。望归亭,就是一个齐天高的凳子,举着我望你归来的。一阵凉风刮来,我回过神来。是谁借我的思想在招魂啊?是屈姑鸟?这风是神鱼带来的吧。它背负着屈原,它要快速地飞驰。月儿也在浮动了,薄雾也在飘荡,望归亭沙沙地发响。风让我清醒,又让我糊涂。我迷迷糊糊从中秋回到了端午。我的耳鼓繁响一片。风刮着龙舟上的旗幡,飘荡着丝丝的韵律,如同楚辞诗行的歌咏。招魂曲唱起来了,在风中在江上传唱了数千年,一直是我们心中的名曲,是楚地人人会唱的歌。世上的歌千千万,数楚歌最为悲怆!“嘿左!嘿左!屈大夫喂!嘿左!嘿左!我哥回哟!嘿左!嘿左!招你魂魄!嘿左!嘿左!归故里哟!嘿左!嘿左!”我一听到这招魂的歌声,不知怎么的,就要流泪,它深深地震撼我,撕裂我的心。木桨在江中奋力搅动,如巨虫之足。是的,龙舟就是一只巨大的虫,它载着一舟的楚歌、一舟的鼓声、一舟的粽子,向江中游去。这只巨大的虫,在江中游啊游,向主题奔去。鼓声是驱逐蛟龙的,粽子是赏给神鱼的,楚歌是献给屈原的。屈原啊!你不能向东去!不能向西去!不能朝南去!不能朝北去!你一定要朝着故乡的方向归来呀!像鸟一样飞来。

  当年,我走下望归亭,是泪眼婆娑的。登上亭子,我们都会成为屈幺姑。都会变为幺姑鸟。都会鸣叫,声嘶力竭。

我情感脆弱,思绪乱飞,说到鸟,竟想到屈原和屈幺姑,还引起丝丝忧伤。幺姑鸟,是乐平里特有的,它赋予了强烈的感情色彩,这不是一般的象征,它代表的是精灵,是怀念。秋天里是很少听到幺姑鸟鸣叫的,也极少看到它们飞翔,但是我对寻找幺姑鸟怀有极大的热情,希望能看到一只、两只。我请黄家兆、向富昌帮我找,也托徐正端在这鸟飞来时指给我看,都说:等到明年端午节前来吧,多得很,整天呼唤的,外形也好鉴别,羽毛纹章,就像我们橘颂坡上的那条条道道的梯田,分明而耀目。

我盼望季节像我翻书一样,三下两下就翻过去了,快快翻到我想看的那一页,听听幺姑鸟的声音。

微主简介

元辰,本名袁国新,宜昌人。作家,网络文学批评者,著有《悠悠人生》、《网上漫语》、《现场批评》,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二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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