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湖北网络文学||2018散文联展||颜铭《长夜飞过村庄》

 元辰1948 2021-12-14

第05号作品  颜铭《长夜飞过村庄》

夷陵评论总239期  组稿审定:元辰

发布媒体:元辰文苑  编发:元辰

 

   颜铭,男,1972年10月出生于湖北长阳,祖籍秭归。教过书,当过多年职业编辑,曾供职于今古传奇杂志社、长江出版社、三峡文学杂志社等多家出版机构,任过编辑部主任、总编室主任、主编等,责编、主编过杂志及书籍数百种。曾在《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散文百家》《朔方》《四川文学》等发表过诗、散文、小说等,有作品收入《2014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十余种选本。在报刊开过专栏。著有散文诗集《青山欲湿》、散文集《生命的盐》、报告文学集《他们的光,他们的热》、报告文学专刊《龙行清江》、报告文学集《龙脉纪事》(合著)、书评集《纸上云游》。系中国电力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某央企。

一个土家族村庄的文学志

和故乡相遇的方式(散文系列选)

(或:渔泉溪故事、渔泉溪笔记、渔泉溪人物志)

写在前面:长夜飞过村庄

我曾经有过长篇巨制的写作计划,奈何厕身体制,谋求稻粱,无法有集中的时间,也就付之阙如了。

多年来,我一直告诫自己要清理从农村带来的狭隘与偏执,成为一个体面的城市文化人。可是多年以后,我发现自己迷失在足够多的低级趣味中,慢慢活成自己曾经痛恨的样子。有时候夜半回家,看到昏暗的路灯下这个臃肿颓败的中年男人,格外怀念那个清苦岁月里理想爆棚的乡村少年。

丁酉初春,经过几年的抗争——父母退休后不愿进城,理由是94岁的外婆跟他们一起进城不便。而我和弟弟又希望他们进城养老,要给他们在宜昌或者惠州买房,反对他们在乡下建房。钱不是问题,我母亲攒了大半辈子钱。我们是怕他们吃苦——我们兄弟俩终于抗不过固执的父母,决定帮他们在老屋旁边盖个两层小楼。老屋土砌瓦盖,冬暖夏凉,挺好的,就是不体面。在农村,人活一口气,活的就是面子。我找发小帮忙搭建框架,然后我把门窗、地砖、墙砖、楼梯、电线、洁具、灯具、家具、电器一点点地从城里拖回去。我还清理了十几箱家里和办公室已经堆不下的书刊拖回去,把一些朋友相送的字画装裱了拖回去,把藏的一些酒拖回去——父母当然高兴,我把喜欢的东西送回去,这是一种叶落归根的认同。今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当我把买的十几株花木一车拖回去,看到父亲趁墒栽培到屋侧挡土墙上预留的腐殖土里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我用四十余年的时间奔向城市,只用了一个春天就回到了乡村。

我重新观察我的乡村,鄂西南山地里一个叫渔泉溪的土家族村庄。

渔泉溪不大,不富,不美。地处海拔六百多米的半高山,号称中国最美的318国道一侧,前几年修的沪蓉西高速和宜万铁路穿村而过。没有矿藏,没有风光,没有庙宇。特产主要是茶叶,有一半是江西对口叶茶种,味薄,不出名。地不肥沃,多挂在山坡,连水田都没有几块。几年前村镇合并,把三友坪、大溪亮两个自然村合并到了渔泉溪村,我小时候的老渔泉溪村便显得更小,只有两百多户七八百人。西为长岭,北为望高山,南为紫台山,向东合围,留下一个豁口,叫三汊河的小河沟由此进入清江的支流丹水。此地有个洞叫酒甑子,形如侧翻的饭甑,季节性出水,出水翻鱼,村以此而名。丹水再东行三四十公里,在长阳县城附近汇入清江。

这个小小的盆地有一个凸起的山包,村委会、小学(曾办过戴帽初中)、粮食加工厂、供销社、茶厂、卫生室、裁缝铺就聚在这里,形如元宝。村人生活在四周的山坡上,山下的山湾里,山侧的山坳中,买盐打煤油,磨包谷面换面条,头疼脑热,乃至选举打电影,都要到这“大队”里来。我母亲在这里教了一辈子书,教了三代人,谁家都有。没有哪一家的情况我母亲不清楚。我长期厮混在加工厂、茶厂、供销社这些热闹的地方,见些邻里邻居的扯筋绊皮,见些走村串户的匠人师傅,听些五亲六戚的家长里短。

这些记忆不经意地在我中年的长夜里苏醒过来。从外婆的后河开始,岩屋口、石家坳、算命子湾、竹园屋场、大坪、白果树屋场、花屋、朱家岩、熊家湾、天坡观、祖荫林、钟家老屋……我像一只鸟,轻盈地飞过这些小小的地方,寻找我的亲人、玩伴、同学、乡邻,寻找他们的生活。

我在故乡的上空飞呀飞呀,很多年,我知道自己迟早会落下来,就落在四十年前的三汊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就落在四十年前外婆大门前的枇杷树上。

某一天下班后,父亲电话我,说我拖回去的三角梅和葡萄老枝长出了新芽,肯定是活了。那一刻,乡愁呼啸而来。那些故人故事清晰地向我撞来,让我喘不过气。于是我返身回到办公室,开始写范家婆婆子、覃星南、外公……

我很庆幸,一个小小的村庄,给我积攒了几百年的草木温情。

写作于我已经不是为了对虚弱无力的文学的反抗,不是对庸常无聊生活的刺激,不是为逝去的田园献上矫情的挽歌。我只是希望把自己的梦游记录下来,在纸上重建一个村庄,让更多的人看到村庄里的自己,看到农业文明的一份影像。

拱大爷

鄂西土家族山区山大人稀,地质灾害多,害人的野兽也多,难得找到一块宽畈平畴,就往往聚族而居。居住的屋场,有的以地标树木为名,比如白果树屋场、椿树屋场、焕香树屋场、竹园屋场。有的以族姓为名,比如钟家老屋、熊家屋场、罗家湾。这样比较方便,一个村里有几个叫柱子的,就可以说陈家新屋的柱子,肖家湾的柱子,枫香树坳的柱子。

我家对面山坡上就有笱家屋场。竹字头的笱姓全国少见,字典里读上声,我们方言里去声,读够。有几个笱姓的孩子进城读书,老师读狗,同学起外号狗子什么的,很恼火,回家扯皮,去派出所改了跟妈姓了。狗大爷,在我们那是最不屑最恶毒的说法,意思是光占便宜,只进不出的那种人。说谁是狗大爷就是人品差到极点。其实这个狗是苟,苟且、苟气、蝇营狗苟的意思。

扯远了,我想说的是笱家屋场的笱正董笱大爷。我学说话的时候,母亲教我喊他笱大爷。他不答应,把脸一沉。母亲赶紧教我喊正董大爷。我口齿不清,喊拱大爷。大家都觉得好玩,很多人就跟着我喊拱大爷,他就成了拱大爷了。

拱大爷跟我外公相契。

我外公解放前是私塾先生,解放后继续从教,人称老宿老师——小宿老师是我母亲和小舅舅。外公打成“右派”改造时,在生产队劳动总跟不上趟,膀大腰圆的拱大爷就经常帮他担些重活。外公平反后,已经不能适应新的教学思想,就提前病退了。在家无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写花鸟字,就是买了朱红、宝蓝、藤黄、赭石诸种广告颜料,在玻璃或者木头、纸上写字,字的上方总有一两个喜鹊头,某些笔画以鸟的头羽翅足勾连,某些笔画以梅枝怪石代之。

有一个时期,鄂西南农村结婚或者生了孩子送“祝米”、大寿,喜欢送亮匾——木框中装一块印了风光或者花朵的镜子,左边贴一条红纸,写恭祝某府璋瓦之喜或秦晋之好,右边红纸写姻亲名姓。亮匾的多寡,就是为人处世的面子。我大舅舅结婚时,堂屋里楼索下三面墙挂了两排,非常风光,挂了多年,镜子里的水银都剥落了,还舍不得丢。外公本来受人尊重,教育过很多学生。花鸟字渐渐出名,就有人抱来亮匾请他写弄璋志喜、永结同好、寿比南山之类的花鸟字。字都是繁体,繁体好看。

讲究的人家给出嫁的姑娘打了一套嫁奁,看着不出色,就说,请老宿老师来画几个字吧。外公就去了,在穿衣柜的镜子上写“比翼齐飞”“花开并蒂”,在两屉柜的屉子上写上“花好”“月圆”,在大木箱上写上“百年佳偶一世良缘”……

木头上写字,容易吸收,失了色,就丑了。这就要赶紧找拱大爷来——对了,说到拱大爷了,拱大爷是我们那一方最高见的漆匠。山漆毒性大,特别不好把握,割山漆,刷山漆,都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山漆又是每家每户离不得的东西,从日常家具到大门窗子到棺材,没有刷过山漆,那就是日子过得不成一户人家了。

外公写花鸟字,先还是要用铅笔在嫁奁上打个草稿,想好了,提一口气,运笔如飞,基本上是不能改的。写完拱大爷就刷上一层山漆,颜色就定住了。这就像楚墓葬出土的几千年前的髹漆盘子,至今颜色如初。所以一般要请就同时请他俩。他俩都好喝一杯,一打两就,多好的事。有时候外公写好了拱大爷没来,外公就嗒然若失。有时候外公写完就走了,拱大爷还要刷几天漆,没人陪喝,那酒就寡淡很多。

逢年过节,外公和拱大爷两家人也走动,主要是他俩走动,不年不节的谋到了好的下酒菜也走动,走动就是喝酒。喝得半醉了两人就日白聊天,主要是讲聊斋故事——我参加工作后外公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给他买一本字大一点的《聊斋》,我在武汉当编辑的时候,找了很多书店,后来到荆州印书的期间才在一家古旧的书店寻到,中华书局三卷本的,还是繁体。为什么讲聊斋呢,我后来想,楚人好巫,巴人好鬼,鄂西的鬼神文化土壤深厚。再说,讲乡邻故事,那是是非,讲讲遥远的鬼神,于苦焦的日子也是一种调剂。

外公为人正派,又有文化,村里人家要分门立户,婆媳不好,邻里纠纷,扯不清了,就说,找老宿老师来断一下。外公就去了,在火垅边把茶泡上,在八仙桌是把酒端起,给他们讲聊斋故事,讲因果报应,讲孝道故事,讲姻缘修为……很多时候,讲着讲着,就不需要继续断是非了。

拱大爷晚年,不知道被什么人下了蛊,喝点酒就又哭又闹,有时候还做出一些失格的事。有次喝多了,当着儿媳的面脱裤子。还有次喝多了要摸隔壁侄媳妇的奶。据说是喝了醉醒花泡过的酒。那传说中的醉醒花一年只开一晚,在开的时候对着花做些龌龊事,再把花采了泡酒,喝过的人醉了就做那些龌龊事,自己意识不到。拱大爷无疑是被人捉弄了,但他有一点,只要看见我外公,立马就清醒。他每次一喝醉,他儿子就跑来喊我外公。外公温和地拍拍他的后背,他就安静地进屋了。

可惜我大舅舅去世后,外公情志忧悲,日日喝酒,在火垅边一坐半夜,伤了肺腑,不到七十岁就去世了。

把外公收殓入殡后,拱大爷端一大杯酒,绕棺而尽,热泪长流。这一大杯后,拱大爷从此再没沾过一滴酒。

不喝酒的拱大爷衰老得很快,没几年也走了。

覃裁缝和谭裁缝

石家老屋前面一进大院的东面,是个很多年的裁缝铺子。覃万成师傅每天都坐在里面,很多年了,样子基本就没变过,总是有点生气的样子,从老花镜上面看人,像在翻白眼。裁缝铺里阴暗,潮湿,他总是戴着帽子,夏天是个布帽子,冬天是那种东北的带耳子的棉帽,如果年轻一点,有点像雷锋。

在农村,但凡有点本事的手艺人总是有点怪,有点脾气的。据说万成师傅的师傅那才叫怪。过去做衣服都是有什么大事,姑娘要出嫁,老人要做寿衣,迫在眉睫了,看了黄道吉日,请他师傅带几个徒弟上门做艺。那时候没有机器,都是手工活,一针一线,是否合身,见真功夫的。万成师傅的师傅口特别重,出门都带个装盐的小瓶子,吃饭的时候菜搛到碗里,就掏出来往菜上洒一些细盐。吃完饭了照例泡个漱口茶端给他,他也总是一句:又没吃个什么家伙,不干。他的意思是嫌主家没弄肉吃,因为在鄂西山区,家户人家最好的东西无非就是很咸的腊肉,吃了才口干。那年月没粮食催膘,杀个猪也就几十百把斤,给国家交一半,剩下的管一年四季,即使请了师傅,也哪能顿顿有油水呢?主家就尴尬了,下一顿,就记得切一剂肥肉给他炒碗枯香椿——腌过晒干的香椿也咸,看咸不死你!

等我们知事了,有时候抱怨没有油水,我妈就骂我们:你又不是万成的师傅,还要顿顿好场合啊!有时候谁家的饭菜咸了,就说:是不是万成的师傅来了啊!

万成师傅有个傻子儿子,叫银坨。银坨大概比我大五六岁吧,是老三,老四是姑娘,跟我同学,不爱说话,小学毕业就没读书了。银坨腿子内排,走路一摇一甩的。见人就傻笑,喉咙咕咕有声,涎水不断。我们看见他就怪喊银坨,学他走路,笑话他的旧衣服,或者做些下流动作。银坨马上就生气了,哇哇乱叫,追不上我们,气得把万成师傅给他到处讨要来的棉袄和鞋子脱了在地下踩,往学校厕所里扔,往从喜叔家的鱼塘里扔。这时候万成师傅就从裁缝铺里冲出来,骂我们,骂几句,意识到帽子没戴,就又冲回去戴帽子,顺便提了火钳出来打银坨,把衣服捡回去洗了在火盆上烘干。

村里好像就他一个裁缝。供销社就在对门,木柜台上刻有尺寸,布票和钱递进去,一卷布从架子上扛下来,在柜台上摔得通的闷响。扯开,在柜台上一比划,两个大拇指指甲一掐,用点脆劲,哧啦一声,布就撕开了。

万成师傅喜欢听撕布的声音。干脆,悠扬,欢快。比他用长剪刀剪布的闷声好听,比白炭装进去的熨斗在布上行进的声音好听。

他知道,再过几分钟,那段布就会落到他案板上的线筒和灰线包旁边。他的案板上永远是干净的,除了黑白灰的三色线筒,就是灰线包——棉线从装着粉灰的布袋中穿过,就像木匠的墨斗。灰线包似乎永远是瘪瘪的,经常就有人说那种长得瘦小没精神的孩子:像个灰线包!

如果是春上耕水田的季节,万成师傅也会叫来求他赶制衣服的恰好有那几块水田的人家给他挖兔儿泥——水田都集中在三汊河边,但只有三四块田的泥水深处有那种细腻白净的兔儿泥。捏成手掌大的薄饼,在布上画裁剪线,比灰线包好用多了。

万成师傅做的都是老式样的衣服,对襟褂子,布衫子,右边开口的女式裤子,也做中山装和的确良衬衣,看着别扭,穿着也别扭。有的年轻人要做时髦一点的衣服,或者要结婚,给女方订几棉几单的嫁妆,就要上贺家坪街上找祥魁师傅,人家带七八个徒弟,什么样子都做得出来,当年祥官医生办合作医疗出了名,要去北京见毛主席都是找祥魁师傅做的两颗扣子的西装。

万成师傅做老式样子的衣服基本上是不需要用尺量的,拿眼睛一捣,长短粗细都清楚。更清楚的是他晓得大家的生活习惯,领子不能高了戳脖子,袖子不能细,细了做事不方便,裤裆不能高,高了蹲下去背粪挑水容易奓线,裤腰还要多缝一遍针,才受得住力……

老人们都说万成师傅的手艺好,脾气也好,但也知道他有忌讳。有次我母亲没出五服的堂妹春香姨送姑娘上学,顺便带了两条裤子来缝补巴——脚踏机器缝出来的补巴总比手工粗针大线的好看,缝得圆,还可以一圈圈地缝出图案。没想到万成师傅才起床拆门窗板子,看见两条旧裤子,觉得发式没做好,脸一沉:我是做衣服的师傅,不是打补巴的师傅……

春香姨赶紧包起衣服走了,后来有两年就不去找万成师傅做衣服,再后来,还是得去找他,因为她的公爹看着不行了,老齁病,已经有几天说不得话。这就要找万成师傅做妆老的寿衣——全村人的高矮粗细他都一清二白,不需要请他去量。更重要的是万成师傅还有绝活。寿衣有很多讲究,起头和收尾都是手工,不能回针,不能打结,从运针扯线的很多征兆,他就能判断此人还能活多久。

春香姨也不直问:万成师傅,我什么时候来拿衣服啊?

万成师傅眼睛从老花镜上翻过来看她一眼,说:急什么,过两年拿都行。

春香姨就知道,公佬爹不得死了。果然,请升阶先生抓了七副中药,第二副开始止齁说话,第四副就能下床走路……又活了几年。

布票慢慢消失了,镇街上慢慢有了卖成衣的店了,那些衣服又洋气,又合身。万成师傅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这时在石家老屋东面的山墙边,德全大叔跟村里打个招呼,吆喝一帮人板筑了土墙,抬来了檩条,背来了青瓦,搭建起了两间偏厦——他的大酒窝的儿媳,紫台山上的小谭,原来是在街上跟祥魁师傅学过裁缝的,特别会做小伢们的衣服,把手绢剪成两块缝成口袋,裁一条碎花布做花边,衣领剪成桃子形……她男人龙子在青海当兵,当连长了,要不是那里的牛羊肉腥臭,要不是那里剐骨的冷,她就随军了。嫁到渔泉溪,闷在家里,和婆子妈搞不好,就坚决要出来做艺。

小谭师傅给渔泉溪的服装带来了一场小小的革命。万成师傅的生意就更难做了,忽然有一天,就喊几个儿子和侄子连夜把东西背回了家。除了偶尔做做妆老的衣服,有人要补补巴,他也补的。

小谭的裁缝铺成了村里妇女们的集中地,每天一些叽叽喳喳的妇女在这说些张家李家的事,慢慢也流行和男人一样,裤子在前面开口了,又慢慢流行不钉纽扣缝一条拉链了。

镇信用站的站长别风雷来村里社教驻点,也经常来小谭店里玩,去县里开会,还给小谭买了几本时装新样式的书。小谭冬天皮肤干燥,他还给小谭买马油,买雪花膏。慢慢有点那个了,据说有时候夜里他就在小谭那里住,有人喜欢听壁根子,学小谭怎么叫。

小谭喜欢叫,叫得那么欢,那么哎哟呸雀,这就让很多一辈子都没敢叫的妇女们嫉妒了。

后来社教还没结束,别站长就被收回去了。多年后遇到老乡健哥,健哥说曾亲历此事——县联社派参加工作没两年的健哥来调查,这是军婚,要坐牢的。健哥下车茶才端起,别站长立马就喊全站的8个人开会,开场就说:“我晓得有人说我跟小谭搞日古子。我搞了没得呢?没搞!”

“我想不想搞呢?想搞!”

“能不能搞呢?不能!”

“为什么不能搞呢?”

他停住了,屋里静得能听蚊子叫。他把所有人斜了一眼,猛地把茶杯往桌上一笃:“犯法!”

会就结束了。

健哥回去给县联社主任汇报,听完,主任就把茶杯摔了:“个狗日的好拐,几句话就开了一个会,让你一句话都没说就完了!”

据传,好多年后,别风雷官升副县长,和女下属在宾馆被人摁住了。市纪委书记找他,他见面就万分诚恳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在巴掌大个地方犯了天大个错误!”

纪委书记哈哈一笑,叫他走了。后来把他派到了一个副县级的保护区当书记,手下四个职工,全是男的,养一条狗子,也是公的。

石家老屋

学校对面是石家老屋,据说原来是三进的丹墀大院,我见到的时候只两进了。那房子好大,后面的大院在北面和东面开了门,做了粮食加工厂,打包谷面,压面条,榨油。那榨油的木榨后来卖给一家军工厂做车床的基座,一辆大车只拖得下半边榨。那碾子有半大的小伙子高,碾槽有半个篮球场大。尽管这么大,还是很宽敞,有地方开了几口锅炒菜籽,做榨油的饼,放一排油盆,还有放灰面的面仓。

前面一进,西面是供销社,前面摆多长一排木柜子,后面也摆多长一排货架。东面是裁缝铺,好像还有村委会办公室。

供销社和裁缝铺之间的天井早就填平了,每天一块四四方方的太阳,从供销社的门口往裁缝铺门口移动。

院子的最后一任主人是石仲瑶老师。我见到他的时候读初中,他早已经退休了,就住在初中学校一楼的小套间里,每天都开着门,在外间的一个藤椅上看书,有点鲁迅先生的样子。老师们都很尊敬他,去来遇见,都会躬身叫一声石老师。他看书的时候不苟言笑,但看见人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甚至是看见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学生伢。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曾是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不知道他的夫人跟我父亲的外公是同辈的远亲,也不知道很多年后还会和他有交集。

他几十年没回过渔泉溪。甚至,我外婆家对面的石家哑巴爷爷,我也是参加工作以后才得知是石老师的哥哥。哑巴爷爷瘦而高,住在生产队长德瑶大爹家的偏厦里,特别会养牛,特别会耕田。有一年给我外婆耕田,外婆包韭菜包面,我只吃了8个,他吃了40个,饭后还吃了两个烧熟的红苕,每个有大人的拳大。外婆说,石老师定期请人给他哥哥带米带药。后来哑巴爷爷死的时候,石老师已经住进县里的养老院,请人带了一笔钱,几个邻居帮忙埋了。

估计一轮轮的运动,给石老师留下了很多创伤,让他不愿意回到这个地方。当然,这个老屋早就不属于他了,后来即使看也看不到了——大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石家老屋终于被推倒,一半做了学校的操场,一半做了加工厂和茶厂。这些粗糙简陋的房子,实在是赶不上石家老屋的气质的。

我到县城读书的时候,因为喜欢看书,放星期最喜欢去的就是和我祖母远亲的一个姨婆婆家。姨婆婆在图书馆上班,她儿子也就是我毅叔叔只大我一岁,就在我们学校对面的县高读书,我每次跟他去就可以随便借书,把黄书包塞满。有次在姨婆婆家见到石老师和他的夫人,也就是那个姑太太,才知道姨婆婆是他们的养女。他们没有生养,就过继了姨婆婆这个侄女。

那个姑太太其时已经七十多岁,声音洪亮,说话很快,耳聪目明,和姨婆婆他们打上大人的花牌运牌如飞。看得出是很有性格的人。我姨婆婆性格特别好,她老公,也就是我们喊姨老爹的,原来是歌舞团的编剧,当过团长,性格也特别好。他们待两位老人胜过亲生,周末就买些菜送到养老院,去帮忙洗衣服,收拾屋子。

前年,姨老爹突然找我,说石老师马上就九十岁了,想把他多年写的古体诗和谈格律的文章编本书做个纪念。过几天把书稿送了来。400格的文稿纸一笔一划,大概有一百五六十页,谈格律的占一半,诗词和对联占一半。

我翻了下格律,没什么出奇之处。刚好手头有本王力的《诗词格律》,就给了姨老爹,叫他带回去送给石老师。过了几天,姨老爹电话我,说石老师说自己还是浅薄了,格律这部分不出了,只把诗词联部分印个百把本,九十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亲戚和几个学生。

他没什么亲人了,只有一个妹妹在荆州。姨老爹说。

我说,诗词太少了,买个书号不划算,百把本,走纸的放数都大于印数,印刷厂也不得开机。我来抽时间先打出来,就找个快印店印一下。

现在也找不到什么打字的店铺了,我自己把前面的几页打了一下,一为自拟小传,寥寥数语,其意怆然——

“石仲瑶,1923年农历三月初十生于长阳县贺家坪镇鱼泉溪,少失怙恃,读小学、初中、师范阶段,又遇日寇疯狂入侵,学校避难迁徙,办学条件很差,备受艰苦。解放后,在长阳县境内历任小学教员、主任、校长,初中、高中教师。1956年荣获宜昌专区中等学校先进工作者称号,修入《长阳县教育志》。1983年退休后,拟在有生之年,发挥余热,有所学为,并已起步,且初有所获。不幸身遭车祸,胫断腕折,行动为难,随后老妻又十年痼病,常年护理,无法中辍,以致事与愿违,难免遗憾。忽焉年届九旬,大去之日已不太远,受亲人敦促,将一向所录所作,搜集付印,旨在身后留给亲友忆念而已。”

一为学生张廷铠老师(我读师范时的教导主任)写的读后感——

“……石老上世纪五十年代,在长阳唯一的一所中学执教。这所中学解放初的首任校长是肄业于北大的李地文先生,他兼收并蓄,擢用人才,汇聚了一大批精英,石老亦延列其中。

石老国学功底深厚,他厚积薄发,教学有方,深受学生爱戴,堪称师表。

叵料1957年,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场反右派斗争,好好一个学校,顿时血雨腥风,百花凋残,凡是有点才华的老师,均被戴上“右派”帽子,被批斗,被处分,被劳改,学校元气大伤。石老也没有逃过这一劫,好多年后才落实政策,把他放到一个小学校任教。这时他青春年华已逝。抚今追昔,能不令人扼腕长叹:荒唐!荒唐啊!……”

打完这一点东西,我想起曾经和几个朋友谈起想做些民间著史,约些有故事的人做口述史的事,想找石老师聊一聊,就讲石家老屋的恩怨往事就可以。电话姨老爹,说石老师病了,状况不好。因为忙别的什么事,书稿也就放下了。

去年夏天某晚,姨老爹忽然电话我,说起石老师走了,书不出了。

我有些难过,为自己的懒散,也为他、我外公他们这一代乡贤的命运。

渔泉溪实在是不能忘却了石家老屋的,这是唯一的文化遗存,一个村庄唯一有点体面的东西。

渔泉溪也不能忘记了石仲瑶老师,这个被乡村和政治背弃、伤害过的人。

他的诗风朴质无华,总在讴歌人民和时代,鞭挞贪腐,几乎没有伤怀自己的命运。我录几首,算是对一位渔泉溪乡贤的纪念:

红灯绿酒响觥筹,公款吃喝犹未休。

民脂民膏一盅酒,车来车往几层楼。

耳听反腐钟长鸣,口叫图强势空遒。

忍看大船钉眼漏,椎胸难解杞人忧。

——七律《偶见有感》

生龙活虎小青年,似锦云程好着鞭。

塞上长城堪自许,马中赤兔靓人前。

锒铛忽响身羁狱,呜咽哀号泪涌泉。

骄子缘何成罪犯?寻根求治莫呼天。

——七律《求治》

黑风暴雨卷尘烟,蓦地台南陷倒悬。

老幼哀号挣恶水,洪涝阻绝喊皇天。

揪心隔海难驰救,解囊倾诚赶快捐。

伫望灾区重建好,同兴福袛共争鞭。

——七律《怀念“8.8”台湾风雨重灾》

清水衙门百位官,竟然自首也曾贪。

从宽处理观今后,过细清查我起端。

职业高标空掠影,师表厚德未过关。

人民子女遭戕害,不改迷途必滚翻。

——七律《闻广东百名校长贪污自首有感》

沪蓉高速西端路,车过渔泉我宅门。

地暗天昏连震响,男号女叫骇听闻。

七车追尾红飞雨,一辆成饼肉满轮。

六客顿时归地府,垂危七十泣求存。

——七律《记20106月鱼泉溪车祸》

百姓欢呼感党恩,安居乐业享升平。

征地拆迁忽大变,搬家转徙失均衡。

爹娘最念流离子,党国更传优惠声。

补偿校迁先到位,还帮移户理家庭。

——七律《读国务院关于拆迁通知有感》

横看成岭侧成峰,奇石观察理亦同。

识得个中玄妙味,思维辩证自然通。

——七绝《观奇石》

今年沙尘暴,殃及北京城。

日曛如罩雾,白昼要点灯。

防沙形势迫,绿化似长征。

不畏干寒苦,冲沙大战争。

愚公齐上阵,不胜不收兵。

弥望神州绿,黄河万里清。

京空蓝似水,奥运集精英。

万国舒心赛,中华乐太平。

——五古《望防沙》

 

星南姓覃,原来叫万丙。按鄂西土家族大族覃氏普舍堂“自卜千年胜,吉祥发万春”的排行,我祖母是发字辈,他跟我父亲同辈。母亲要我喊他大爹,我不喊,丢人。我祖母的父亲当过族长,住三进的丹墀大院的。万字辈的表叔多了,我根本喊不过来。母亲有次听我喊他的名字,没骂我,叹口气,说他是丙子年生的,叫万丙,你是壬子年生的,别跟他一样啊。成人后我排了一下子午卯酉,丙子、戊子、庚子、壬子,他大我三十六岁,但我记事起他就很老的样子,跟我那教过私塾退休多年的外公一样老。

他的那种老是弱不禁风的老,是无力的老。这种老是不显形的,我小时候见他是那样,城里读了几年书回去看,还是那样——天晴下雨拿着一把伞,瘦得脸和手都青筋直暴,瑟缩着,躲闪着,嗫嚅着,寻求着。

他大概是渔泉溪唯一的闲人,既不种田,也不养猪,肩不能挑背不能扛。每天都是看书,也没顶个卵用——红白喜事管个礼柜管不好,死个人连祭帐子怎么写都写不到板。这就让村人都看不起他。谁家娃子读书读进县城高中了,走时要叮嘱一句,别读苕了读成星南那鬼样子啊。要是有娃子逃学不读书了,也叹一句,不想读就不读了,免得和星南那个懒神样子。

人活一个样子,我们渔泉溪人生活的底线就是不能过得跟星南一样。

我跟母亲住在学校,星南经常来学校找我。有时候是讨要几张过期的报纸。有时候是问我一个字,一个词,用树枝在操场地上划出来。有的是新词或者简化字,我知道就卖弄一下,不知道就查母亲的《新华字典》。有次来找我正是下课时候,同学们轰的围住了他,扯他的雨伞,用粉笔头子砸他,怪喊他的名字——

覃星南,特别懒,

黄狗蛇,不种田,

不洗筷子不洗碗,

妥起膀子到处玩……

这瞎编的儿歌挺剐毒的。我们那形容一个人懒,有两个说法,都和蛇有关。一种是懒得烧死蛇吃,还有就是懒得跟黄狗蛇样。据说有种蛇叫黄狗蛇,动都懒得动,饿了就呜呜呜叫,小蛇受到诱惑,主动爬到它肚子里充饥。谁也没见过黄狗蛇,父母骂我们多了,也就以为有这个东西。

在同学们的欢唱与推搡中,星南用眼光寻我,我假装没看见。这时候母亲捏了教鞭出来,学生们赶紧散了。再以后,他找我,就是放学或者放假了。来的时候不空手,用洗得发白的手绢包几颗麦黄李子,兜里掏几颗白果板栗什么的。

有年暑假我和弟弟在三汊河里捉鱼,他找到了我,脸上累得白卡卡的,看得见青筋一跳一跳。那么热的天,他穿着长衣长裤,提着个布包,神秘地掏出一块用旧布包了几层的东西,是一本《康熙字典》,封面刷了桐油,有一股闷头的桐油气味。他要我洗手甩干了看。字可真漂亮,也蛮新。我隐约觉得有价值,就起了贪念。他大概也只有这点值钱的东西了,找来和我换个东西——我偶然给过他学校订的《羊城晚报》,其时正连载《七剑下天山》,后来找我要报纸,我没给,我要看,母亲和一些老师们也要看。

我们在河边认真地讨价还价,最后定了,用母亲的《新华字典》和所有能找到的《羊城晚报》换,但要等老师们都看完再给他。

过了几天,他有悔意,又来找我,我找了几本母亲订的杂志《湘江文艺》,还有几本我的《少年文艺》,又威胁他如果不算话我就不跟他玩了。他才嗫嚅几下,矮身去了。

随后开学了,他隔几天就放学后找我,取报纸,还跟我讨论凌未风、楚昭南、飞红巾、傅青主他们几个哪个武功厉害,哪个招式是怎么搞的,谁跟谁是什么关系……我记性好,也喜欢胡扯,他就很佩服的样子。有时候我也扯错了,他小心地指出来,我呵斥一句,他就不做声了。

星南鬼鬼祟祟的样子,失踪的字典,引起了母亲的注意,打了几教鞭,我就招了。母亲要我把《康熙字典》还给他,我放学后就随同学去了他家。他家那个小地名倒挺好,叫花屋——多年后才知道,他祖上两代都是花儿匠,也就是扎灯笼、采莲船和灵屋子之类的高手。家道殷实后开药房,但不地道,短斤少两。药不像个别的,剂量不足就没效。这么缺德,就坏了名声。本来星南和紫台山著名的宋老先生的长女递了红庚八字,女方退了庚帖,后来再有做媒的,总有人打破,慢慢家就破落了。宋老先生号称我们县里的“三支半笔”中的那半支笔,写一手金石气很重的硬瘦的魏碑,我在县志里看过。

我去的那天星南在家,眼睛凑在报纸上看西哈努克访华,见到我很惶然,大概从来没有人造访过他。他住在偏厦里,几间正屋住着他的几个侄子。门口有个大稻场,偶尔下村里打电影,都在这儿。星南有两间房,一间是火垅和灶屋,有几根细小的柴,火垅上一块腊肉都没有。还有间卧室,就是一张床和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整整齐齐的一些报纸。还有几把椅子歪歪倒倒的,有的缠着麻绳。屋里一股阴冷的酸气,冲鼻子。我不想多待,把《康熙字典》扔给他。他急了,说说话要算话,说要去找我妈说说。我懒得纠缠,就拿起字典走了,寄在一个同学家,好多年后才取回来。

带路的同学跟我说,星南五保了,田给一个侄子种着,每年给他一些包谷和红苕。好像周边谁占了他的柴山,他去讲理,打得青帮紫叶的。

星南还是来找我,说想把《七剑下天山》弄成皮影子戏。他找街上医院的一个远房侄子弄了一些拍X光的胶片,就按小人书上《三国演义》上人的样子剪,反正古人就是那么些样子。我说那不如就讲《三国演义》呗。他说三国的人物太多,他没那多胶片。再说,晓得三国的人太多了,讲错了,要挨打的。

后来,村里村外有红白喜事,有生了孩子送祝米的,有祝寿的,他就背个箱子不请自到了。白布一拉,煤油灯点两盏,蓼竹杆挑几个人儿划来划去,嘴里咿呀咿呀哟地唱一些大概谁也听不懂的故事——他口齿不清,中气不足。当然人家也只是图个热闹,三五块的利市都舍不得给他。吃罢流水席了喊他也吃一碗,给他两把面条,包一些没吃完的饭菜他带回去。

再后来,我就去城里读书了。假期回来,母亲说星南大爹死了,在某家演皮影子戏,煤油灯泼了,烧了起来,他去扑火,头发眉毛都燂掉了。抬回去,也没得人管,不晓得怎么就死了。

他丙子,我壬子,那年我16岁 ,他应该是52岁。

微主元辰,本名袁国新,宜昌人。夷陵区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著有《迈向智慧的金色通道》《悠悠人生》《网上漫语》《现场批评》,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二百万字。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