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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民】我的奶奶

 西岳文化 2021-12-14

作者\王华民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的奶奶是爸爸的继母,爸爸的生母因病夭亡了半年以后,奶奶就做了爷爷的继室。奶奶的娘屋在华阴县华岳庙东城子村,是个大户人家,家道殷实。自幼养尊处优,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奶奶出落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举止端庄,肌肤细腻,秀气的瓜子脸,细长的柳叶眉,明亮的眼睛饱含和善,微隆的鼻子略透坚毅。虽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旧观念影响,不通文墨,但她外雅内秀,深谙女德,举止得当,落落大方。
       

奶奶没有摆脱“父母之命媒勺之言”羁绊,首先嫁到门当户对的孟原迪家。丈夫死于一九三二年关中大瘟疫,得到夫家想把他卖掉的消息,连忙捎信求其哥哥把她接回娘家,后经人介绍,和我爷爷成婚。
       

我爷爷是宣统朝秀才,科举制度废除以后,在家乡设馆教学。他把学生看作自己的孩子,不厌其烦地传授文化知识,深得学生和家长的喜爱,在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爸爸十二岁那年,他妈妈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奶奶对她公公(我曾祖父)十分孝敬,冬天给他把炕烧得热热的,夏天把他的床挪到通风处,他三九穿得暖和,三伏穿得清爽,吃一碗奶奶端一碗。公公喜欢荤腥,奶奶把大肉煮烂,装入瓦罐,吊进红苕窖里,每顿给老汉拨出一些。刚和爷爷成婚,就主动认了爷爷先一房妻子的娘家。经常走动,送礼给物,喊爹叫妈,帮助干这干那。深深感动了那家人,常常夸口说:“续角女比亲生女儿还亲。”

奶奶嫁过来好长时间,爸爸不肯接受她。一来奶奶仅仅大爸爸六岁,爸爸不屑于称她为长辈。二来她取代了他母亲的位置,分走了他爸爸对他的深爱,所以对她怀有敌意。尽管奶奶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爱护,也都暖不热他那颗冰冷的心。他吃奶奶做的饭,穿奶奶缝的衣,蹬奶奶纳的鞋,睡奶奶烧的炕,晚上奶奶经常给他盖蹬开的被子,他受了委屈被奶奶揽进怀里,为他擦去辛酸的泪水,奶奶所做的这一切的一切,在他看来理应如此,天经地义,所以乐享其成,心安理得,没有丝毫的感恩之意。他从来都不接近奶奶,看她时两眼透着寒光。有时和外人说起奶奶,总是以“我们家的窑婆子相称”。爷爷知道后很生气,准备教训爸爸。奶奶知道后规劝爷爷说:“没亲妈的孩子可怜,咱应该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多些包容,多些忍让,别和孩子一般见识。他还小,长大后懂事了会改变的。这会儿数落他,不光于事无益,反而会加深孩子对我的成见。”
       

爸爸十三岁考上了完小,必须去离家十多里的岳庙街道读书。奶奶给他缝了里面三表新的被褥,被面是大红哔叽料的,带有滚绣球的图案。被里子是奶奶一梭子一梭子织成的。我们家乡不种棉花,棉絮是花钱买的。还给爸爸置了一身蓝咔叽外套,把爸爸打扮得清清爽爽,体体面面。那时粗粮居多,奶奶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麦面给爸爸蒸成花卷馍,让他背到学校去吃。每星期还设法让爸爸带些炒菜,增强一下爸爸的食欲。在他们班的同学中,爸爸的衣食是首屈一指的。
       

爸爸从完小毕业后,背上被褥回家,走到中途原回路转四下无人处,被一名歹徒抢去了行李,连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去了,只剩下一条短裤。爸爸死里逃生,吓得魂飞魄散,从此精神恍惚,不能继续深造,只得跟上奶奶在地里翻滚。
       

爸爸不和人交流,时常看着自己的手掌,自言自语。有时不声不响地跑了出去,半天不见人影。干起农活来也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领找他求医问药,但始终没有大的好转。
       

奶奶于是和爷爷商量,准备通过冲喜缓解爸爸的病情。一结婚彻底好了也有可能,于是紧锣密鼓地进行张罗。爷爷是教书先生,家里有五六十亩地,还拴有牛马。谁都想让女儿有个好的归宿,所以不乏争着攀亲的人家。没多长时间便红绳初系,再过了两个月就顺理成章地银河渡双星了。
       

妈妈是一般人家的闺女,中等个儿,匀称身材,蚕眉杏目,红唇皓齿,两条齐腰的长辫,一双麻利的双手。她比爸爸大两岁,相比之下成熟多了。爷爷奶奶感觉如愿以偿,有贴心贴肺的人照顾爸爸,他们也就放心多了。
       

谁知好景不长,当妈妈看出爸爸和平常人不一样的时候,她也希望用自己的精诚潜移他,用自己的柔情默化他,虽经千方百计地努力,未见稍有丝毫地好转。于是她心灰意懒,深感前途暗淡,忧虑重重。后悔一步失足,遗恨终生。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有忧愁不耐烦,于是看着这也不顺眼,那也不称心,经常发些无名火,生些无谓气,也不管其他家庭成员的感受。奶奶对妈妈的病根了无指掌,为了爸爸,她只能忍气吞声,一味地迁就。妈妈发起火来不管不顾,歇斯底里,有几次把她怀中抱的我,扔在地上,跳脚发泄。可怜的奶奶,唯恐给她火上浇油,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挺照大肚子的奶奶,艰难地蹲下身子,痛惜地将我捡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背过身擦干满面的泪水。
       

奶奶怀着第三胎身孕,她以前生了两个孩子,二叔已经十岁了,姑姑也过了六个生儿。奶奶仅仅只比妈妈大着六岁,站到一起像妯娌一般。虽然是妈妈的婆婆,但妈妈很少这样称呼过她,白搭话的时候多。奶奶从不计较,也没有摆过婆婆的架子,总是以平等的态度,和妈妈说这说那,商量着处理家务。她也设身处地地替妈妈想过,所以理解妈妈的苦痛,不管妈妈怎么折腾,她一直没有怪罪的意思。做饭扫地,收拾屋子,织布纺线,裁缝衣服,一贯身先士卒,冲在前头,不等不靠,任劳任怨。只是随着临产日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像以前那样体贴入微地照顾爸爸了。
      

妈妈时不时地去熬娘家,一去就是好几天。回来后三天两头吵闹,弄得鸡犬不宁。当妈妈发火的时候,爸爸瑟缩地躲在一旁,胆怯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谁如果向他靠近,他要么双手遮住头脸,要么撒腿便跑,唯恐别人打他。
      

爸爸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了,从不知道干活儿到不知道饥饱,又从不知道饥饱到不知道羞丑,再到到处乱跑,无处进食,饥肠辘辘,那里黑了那里歇,有时一晚上一晚上不知道回来。有一回把他找回来时,腊月天只穿了一身衬衣,冻得瑟瑟发抖,浑身乌青,棉裤棉袄棉袄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奶奶赶紧把他扶到炕上,盖了两床棉被,让他暖暖冰冷的身子,还给她喝了姜糖水。爸爸还是感冒了,高烧不退,奶奶熬葱根,灌板蓝,精心调治,八九天以后才有了精神。
       

四九年初春的一天,爸爸失踪了,离开家再没有回来。奶奶好像急疯了一样,不光自己边找边喊,寻遍了村子的里里外外,角角落落。还央及邻里乡党十几个人东到潼关,西至罗敷,南往华山脚下,北去渭河岸边,逢村必寻,见人就问。直找了三天三夜,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不想的办法都想了,她跑到玉泉院,求神问卜,打卦抽签,人家说的模棱两可,给她留一线希望。她不相信爸爸会发生意外,一直认为他会回来的。白天依门遥望,夜晚留户坐等,三个月过去了,仍然是泥牛入海,渺无音信。
       

爸爸走失的时候,我还不到半岁,根本不会有任何印象。爸爸这个字眼对我来说是生涩的。我襁褓中失去了爸爸,一生中没有用这个字眼称呼过任何人。
         

奶奶一直打听着爸爸的消息,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都没有放弃。七零年的一天,奶奶听说报纸上又一次公布了特赦战犯的名单,催我赶紧看看有没有爸爸的名字。奶奶真是天真的可爱,特赦战犯都是国民党军队的高官,爸爸一个患有精神病的普通人,怎么会出现在那样人的中间呢?
                                                                        


       

妈妈熬娘家的频率更高了,基本上把家里当做了歇马粮店,回来后住上三四天又借故离开了。
       

对于爸爸的回家,爷爷奶奶逐渐不抱希望,他们不得不考虑妈妈的归宿了。家有梧桐招凤凰,既然爸爸这棵梧桐树倒了,妈妈这只凤凰也就没啥可留恋的了。妈妈二十出头,新花岁月,人生刚刚开始,总不能空房独守,就此终生。爷爷和奶奶反复商量,决定让妈妈招个女婿。一方面开始新的人生,另一方面抚养爸爸的遗孤—我。
      

妈妈对爷爷奶奶的决定未置可否,还是抱着我经常往她娘家跑。
      

妈妈离开家已经二十多天了,奶奶想了我娘们两个,决定抽空去看她的儿媳和孙女。
      

还没等奶奶动身,有天中午太阳偏西的时候,村西头的一位爷爷把他怀中抱的我交给奶奶。珠泪滚滚地说,他经过妈妈娘家那个村子的时候,看一家门前停了一顶花桥,有个身穿凤袍头戴凤冠的年轻女子,在两个伴娘的搀扶下正向花轿跟前移动。这时候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冲上来拦挡,怀抱婴儿的中年妇女一看急了,把孩子扔在一旁,忙着去平息事态。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仔细一瞧是我,就把我抱了回来。奶奶把我接了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顾不得感谢人家,伤心落泪地说:“她妈改嫁了,不要我娃了,我娃可怜,既没了父亲,又失掉了母亲,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后来才知道,是外婆做主,把妈妈另嫁给附近的一户地主作小妾,说跟上人家吃香喝辣,有享不尽得福。妈妈贪图富贵,与外婆一拍即合。但是舅舅不同意,说那位地主比妈妈大了将近二十岁,妈妈长得漂漂亮亮的,不愁找不到合适的人家,抬头挺胸地过日子,划不着嫁给都能当自己的父亲的半老子男人,给人家作奴为婢,受人低眼下看,所以去闹花轿。可惜孤掌难鸣,未能阻止妈妈的另嫁。
       

奶奶把我抚养了了起来。我三叔比我小两个月,刚刚半岁多点,正在吃奶的时候。奶奶左边乳房上吊着我,右边乳房上吊着三叔,我两谁都吃不饱,饿得哇哇直哭。她一个人照管两个一般大的婴儿,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叫,一会儿这个拉下来,一会儿那个尿下了,忙的心力交瘁,不可开交,于是和爷爷商量,决定把三叔送给人家,腾出手来一心一意地抓扒我。人家来抱三叔的时候,三叔小,倒无所谓,二叔和姑姑却哭着喊着,拉住三叔不让人家抱。惹得奶奶珠泪交流,人家见此情景,决定改日来抱。
       

我老姨(奶奶的妹妹,家住杨华村)知道此事后来劝说奶奶:“娃她妈硬着心肠嫁了,她外婆撒手不管她亲外孙女了,娃虽然把你叫奶奶,但没有一点点血缘关系,你咋个能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给人,去管没人要的孩子?要给,先把这没妈没大的孩子给人!要把我亲外甥给人,我不同意!
        

奶奶给她解释说:“不能光为自己想,前半夜想自己,后半夜还得想别人。娃虽不是我的血脉,但她父母给我做了好多年儿女,娃是我猫猫狗狗管这么大的,我怎能舍得把娃给人呢?如果把娃给人了,就会落个窑婆奶的坏名声,不光别人议论,咱自己也会感到不安的。所以只得把自己生的孩子的孩子给人,这样才不落话说,没有愧疚。”
        

在亲人的阻拦下,三叔被奶奶留下了。但奶奶偏心,奶让我吃的多,时常用米汤沫糊给三叔充饥。三叔面黄肌瘦,我却发育正常。邻里乡党看在眼里,没有不夸奶奶贤惠的。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奶奶骑着马,怀里搂着我,去姓迪的地主家去找妈妈。恰好外婆也在那儿,奶奶见她微微一笑,转面给妈妈说:“我把娃给你带来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们母女见一下面。娃是你身上掉下的肉,谁的孩子谁不心疼,不想念,你一定也想了孩子。”妈妈听后眼眶湿了,想把我揽进他怀里。我却感到陌生,怯怯地躲在奶奶身后。奶奶把我拉过来,让我叫妈妈。我一直没有出声,低下头任凭妈妈爱抚。
       

我一辈子没叫过妈妈,尽管出于礼节,前去看望她,在她百年以后,门户行的不轻,该怎样照样怎样,但她在有生之年,没有享受过亲生女儿喊妈妈的幸福。奶奶经常对我说,她是你妈,你是从她肠子里钻出来的,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我虽然爱你,但是如果她没生下你,我该爱谁呀。

                                                                  


        

从七八岁起,姑姑就让我和她睡一个房间。姑姑已经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寂寞难耐,找我作伴。姑侄两个同床共寝,相偎相依,情同手足,亲密无间。姑姑教我认字,给我讲故事,为我梳头,扎辫子,培养我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替奶奶分担一些生活的担子。
       

我爷爷是教书先生,身体单薄,细皮嫩肉,手无縮鸡之力,肩膀上从没搁过担子,对庄稼活儿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奶奶人虽瘦小,但肌骨紧湊,富有活力。她又是外公的长女,更事较早,加之悟性颇高,不管啥一看就会,无师自通,成为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每晚牲口上槽以后,奶奶拿上鞋底,在穿针引线的同时,应急拚草喂料。草过三合,牲口吃饱了肚子,饮过了水,这才走进卧室,在昏黄的清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衣绱鞋。我都睡醒了一觉,奶奶还没有休息,继续在熬夜忙碌着。奶奶黑愣愣地就起来了,把饭给一家人做的放在在锅里,然后赶牲口下地。奶奶虽是一介女流,但犁耩耙嬷,样样得手,入草吆车,门门精通,比起一般的男子来,毫不孙色。带领姑姑和二叔,把几十亩地打理得有板有眼,果实累累。
       

奶奶擅长烹饪,是村上有名的大厨,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请奶奶帮忙料理。奶奶一方面精打细算,设多少席,割多少肉,买几样菜,每样买多少,都给主家报出精确的数字。一般情况下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既丰盛地招待了客人,又不让主家多花一分钱。另一方面,严格要求红白案子上的帮厨人,不能乱吃乱拿,惹人眼黑。因此,赢得了一片赞誉。
       

奶奶喜欢购置家业,不管是劳动工具也好,桌椅板凳也好,杯碟碗盏也好,布及线轮也好,手头宽裕了,见物准价。村上人不论穷富,谁来开口告借,从来有求必应。归还时发现有损坏的,也不要求修理或赔偿。
        

奶奶悯贫惜弱,乐善好施,虽然自家并不富裕,但还周济缺吃少穿的可伶人。我家邻居夫妻俩,时长吃了上顿没下顿,孩子穿着露屁股的衣服,没把的鞋。就这还得过且过,不穷则思变,睡到日上三竿。奶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多次诉落的同时,把旧衣服送给他们的孩子穿,时不时地舀上两碗饭,端给他们孩子吃。除夕那天,把炸的麻糖,捏的饺子分给他家一些,让他们高高兴兴地过个大年。我才参加工作不久,发现有种皮鞋适合奶奶穿(奶奶四五岁时缠过脚,由于受不了疼痛,偷偷将裹脚布解下来扔了。两只脚受了折磨,结果既不是三寸金莲,又不是大脚片,而成了大拇脚指向里勾着,脚背弓得老高的怪状。)一位大妈见了,觉得鞋型十分难得,她穿上也很合脚,便欣赏再三,爱不释手。奶奶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她,那位大妈给奶奶钱,奶奶说我娃挣钱哩,叫她另给我买一双,这双权当娃孝敬了你。
          

奶奶性格坚毅,无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合作化初期,奶奶不服给我家白马评的价,找评议组据理力争。爷爷劝她息事宁人,她回答说这是尿泡打人,虽然不疼,但骚气难闻,咱不能当软蛋,让人欺负,不为馒头还为口气的,他们不公道,天底下总有说理的地方。于是去了乡上,走了县上。到底把官司打赢了,多得了二十来块钱。自那以后,没有人敢在奶奶跟前要十二不赢,无理取闹了。
        

一九五五年 夏末,奶奶用她裁剪衣服的下脚料,尽是些没有手掌大的布块,红黄蓝绿黑,各样颜色都有,不厌其烦地把踏们缀在一块,满怀殷切的希望,情义满满地给我缝了一个好看的书包。爷爷引我报名注册。当我背上书包高高兴兴地走进校门的时候,引来许多同学和老师欣赏的目光,那一刻别提我多么惬意了。
       

奶奶每天给我削好铅笔,装好书包,让我带上干馍片,把我送出门,看着我去上学。每次放学回家的时候,都看到奶奶在门口等我,拍拍我身上的土,擦擦我脸上的汗,拉着我的小手,又说又笑走进家门。
       

奶奶不止一次地给我讲囊萤映雪,头悬梁之刺骨等故事,教导我好好学习,改变自己不好的命运。
       

一九五七年有阵子,学校发动学生剥棉杆皮,开展勤工俭学活动,每天根据分量进行评比。奶奶和爷爷一道,提前把棉杆用水泡湿,用斧头砸开,然后轻轻地剥下来,整齐地成绑成一捆一捆的。在奶奶和爷爷的帮助下,我好多次都稳拿第一,受到班主任老师的表扬。
       

有一天放学的路上我捡到了两元钱。别提多么高兴了。那时候的两元钱,可以买近二十斤小麦,三十斤谷子,差不多够小学生一个学期的学费。回到家交给了奶奶,奶奶问清在啥地方捡的,神情严肃地对我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有自己下苦挣来的钱花起来才踏实。我娃啥时候都要记牢,拾金不昧是一种美好的品德。捡到钱或者东西立即送回去,遗了的人不知道急成啥样子了。”立刻拉着我走进学校,上交辅导员。原来是一位老师丢的,他领他母亲去医院看病,一模钱不知道啥时候丢在那儿了,正急得团团转,幸亏我及时送来了。为此学校号召全校学生向我学习,我一下子成了校内校外的名人,走到哪里人们都啧啧称赞,感到无比的自豪和荣幸。
        

从我读四年级开始,生产队办起了食堂,称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墙壁上醒目地刷着蒲篮大的白灰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开始还可以,但没过多久,人们渐渐吃不饱饭了。后来每个成人每月只有十五斤原粮,孩子们化为三个台阶,每月按十二斤,九斤,六斤供给,真的成了吃饭照影影了。只得实行瓜菜代,吃的不少人面带菜色,有些甚至周身浮肿,没多长时间就与世长辞了。一时间许多工厂都下了马,人们第一愿望是保命,至于其他都不重要了。我们村有五个同学休学,其中一个男生,四个女生。二叔母觉得人家孩子早早都参加劳动,挣工分养活自己了,我吃闲饭不要说起,还得花家里的钱。女孩子家终究要出嫁,是人家的人,要当家庭主妇,操持过日子,无才便是德,学那么多知识用处不大。虽然口中不说,但时常行之于色。我也产生了停学的念头。奶奶知道后,狠很地教训了我一顿,她义正词严地说:“知识是立身之本,没有知识的人一辈子活得艰艰难难,窝窝囊囊。我娃灵醒,学习好,有前途,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娃念书。你趁早把休学的想法收算了,给我好好念书去!啥事都别想,天塌下来有奶奶撑着呢。”“上学是你的出路,不吃点苦,还能到人路上?你记住,啥事我都依了你,不上学,由不了你!除非学校开除你,除非我死了!”
        

六一年考上岳庙中学,离家十多里路,需要住宿背馍。正在三年困年中期,人们食不果腹,啼饥号寒。一家人多吃些野菜,省下粮食给我蒸馍。二叔母觉得吃亏,心怀不满,脊背咬人挠腔子,隔三差五,人前人后指鸡骂狗,含沙射影。奶奶心知肚明,为了供我深造,清白装糊涂,听见了权当没听见。走自己的路,哪管他人说三道四。
       

为了避免生气,奶奶不用家里的钱交我的学杂费,而是向村上人四处告借。然后给人家织布纺线,抵还欠账。所以赢得了家庭和睦,保持了鱼安水安。
       

那时候初中生不多,我们村只有我一个。有回礼拜六下午我独自回家,走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处,一只大灰狗从乱葬岗里窜了出来,悄悄地向我靠近,被迎面走来的大叔惊动后,夹着尾巴溜走了。大叔对我说:“娃,你怎么一个人行走哩,那是一只狼,算你命大,我恰好路过,把它吓跑了,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大叔不放心,把我送回去交给奶奶,奶奶紧紧地抱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走进门忙着磕头烧香,感谢菩萨保佑了我。
      

自那以后,或是奶奶或是爷爷,周日下午把我送进学校,周六下午早早地就在学校门口等候,再把我接回家里。
      

我成绩很好,尤其是数理化,在班上首屈一指,名列前茅。但身体不行,又瘦又小,还三天两头害病。初中毕业检查身体时,诊断患有肺结核,无缘参加升学考试。奶奶闻讯后心急如焚,她求爷爷告奶奶地去找学校,去找教育局,只想给人家下跪,但求允许我参加考试。学校不舍我这位优等生,教育局也被奶奶的诚心所感动,进行了复查,结果是病灶钙化,不会传染。满天的乌云被风吹散,奶奶的脸上呈现出笑容。
                                                                 


        

我荣幸地被渭南师范录取了。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刻,全家人像出了状元一样喜庆。爷爷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奶奶自言自语地说,我娃再也不用掏学费和伙食费了,我也不会为这些钱作难了。就连不待见我读书的二叔母,也投来赞许的眼光。标志着我从此鲤鱼跳龙门,端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跳出了东山日头背西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人序列,成了穿制服,别钢笔的国家人。坐在凉房底下,风刮不着,日晒不着,可以吃细米白面,按月领硬甑甑的人民币了。我给全家人长了脸,他们走在人面前,较以前抬头挺胸,扬眉吐气了。奶奶忙着给我缝新被褥,准备洗漱用具。一向慢条斯理的爷爷,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跑前跑后地为我迁移户口,办理粮油关系。
       

这消息不胫而走,一两天传遍了方圆数里的村庄。那时候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处于恢复时期,许多学校刚重新招生,规模还不大,考上大中院校的孩子犹如凤毛麟角,十里八村出不了一个。我顷刻成了孟原那块儿的金凤凰,吸引了千千万万人的眼球。
        

是爷爷奶奶送我去学校的,从岳庙坐的绿钢皮火车。我见过火车在铁道上跑来跑去,火车头上冒出浓浓的一股白烟,漂浮在空中经久不散,但从来没有坐过火车。那一排排整齐的座位,一个个明亮的玻璃窗,一盏盏玉碗般的顶灯,一位位提包背裹的旅客,使我心旷神怡,目不暇接。火车启动了,近处的田野向车后退去,远处的山岳随车箱前行,一会儿又变成其他峰峦了。爷爷替我把玻璃窗推了上去,让我尽情地欣赏窗外的美景。火车逢站必停,上客下客,一百多里路跑了两个多小时。我却感觉时间过得太快,还没过坐火车的瘾哩就得下车了。
        

渭南师范在城南三里多路的半原上,爷爷背着铺盖卷,奶奶提着生活用具和我步行上去的。看的让我注了册,进了宿舍,这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回去了。
        

我从没出过远门,偶然很不适应,渴念奶奶,渴念家乡,三几天就急得直流眼泪,第一个礼拜日就花了一块钱,买了一张火车票回家了。奶奶见我喜出望外,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连忙给我做可口的水饺。那一晚我婆孙两个好像几辈子没见面一样,头对头睡着,说这说那,一直到雄鸡叫了三遍,这才意犹未尽地迷糊过去。
       

和同学们渐渐混熟了,又有学习方面的压力,渐渐不像刚来时那样想家了。每半个月给奶奶写一封信,问这问那,汇报我学习生活情况。奶奶回信中像老牛舔犊一样温情脉脉,语重心长。
        

文化革命开始后,我们经历了革命大串联,跑了西安,延安,去了北京。走到哪里,奶奶的心就跟到哪里,担心我在哪里吃,在哪里住,是否及时加减衣裳,路上是否安全等。我顺利地回到家中,奶奶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武斗上演了,势不两立的派别耍枪扔弹,闹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今天传来金水沟战役,明天听到蓝天打斗。学生娃不知就里,有些跟上摇旗呐喊,大多数持观望态度,表示中立。奶奶不知道学校乱成了什么样子,也闹不清我是不是随波逐流,跟上战斗队南征北战了。熬煎得几晚上几晚上睡不着觉。实在放心不下,就坐火车来学校看我。一进校门,但见被风刮掉的大字报满地乱飞,教室的窗户玻璃残缺不全,没有读书声,看不到整齐的队形,冷冷静静,潇潇条条。偶尔见到散兵游勇似的同学,打问再三,都探听不到我的消息。我们班的一位同学告诉她,三四天都没看见我,也许跑到哪位同学家里去了。她请奶奶放心,说我比较保守,不会冲到风口浪尖上去的。
       

奶奶空跑一趟,心情失落,悻悻地向火车站走去,只得买票回家。排队到了售票窗口,一模身上的钱不见了,翻遍了所有衣袋,仍旧一无所获。她在渭南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这该如何是好?越想越急,越急越无法可想。万般无奈,只得捧着头,坐在台阶上以泪洗面。
       

正在无可无何的时候,过来一位戴着领章帽徽的年轻人,关心地问明了情况。劝奶奶不要难过,慷慨解囊,买了火车票,把奶奶送上东去的火车。
       

我是受家住铜川的一位闺蜜邀请,在她家住了四五天。后来知道奶奶前来看我的遭遇后,我肠子都能悔黑。我痛恨自己,怎么这么不懂事,没有及时给奶奶通报情况。害的奶奶牵肠挂肚,远道颠簸,遭遇小偷,几乎流落街头。我对不起奶奶,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赎罪。
                                                             


       

我爱人是渭南师范的校医,我在那儿就读时,三天感冒。两天咳嗽,百病缠身,弱不禁风,都能踢断医疗室的门槛,请他为我看病。他对我十分照顾,一段时间由于交不起医药费,我有放弃治疗的想法,他知道后给我做工作,允许我欠账治疗。在他的精心护理下,我一天天好了起来。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乏向他表示好感的白天鹅,但他却中意我这个丑小鸭。据他婚后坦白说,是我聪慧的天性,娴雅的气质征服了他。
         

一九六八年秋季的一天,我和奶奶正在地里拔萝卜,他和我的闺蜜来了。我虽然对他颇有好感,但从没有其他想法,感到十分突然。奶奶觉得她条件不错,身为医生,可以调理我的身体,建议我答应了他的求婚。并且明确告诉他,我把我孙女交给了你,希望你给她带来健康,带来幸福。
        

我被分配到他的家乡——长安县子午镇从事教学工作。生下女儿后,我身体恢复得很慢,又忙于工作,无暇养育孩子。我本来身单力微,从学生变为老师,从未做过家务,管孩子对我来说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奶奶发现我遇到了困难,她深思熟虑,带着二叔四岁的小儿子从华阴赶到长安,既不影响给二叔带孩子,又可以给我管娃,避免二叔母说他偏心。奶奶抱着女儿,领着二叔的孩子,趁孩子睡觉的功夫,分秒必争地干家务活儿。我除过给女儿喂奶外,其它时间都是奶奶管她。唯恐我休息不好,影响工作,晚上她楼找女儿睡觉。奶奶手脚麻利,吃苦耐劳,把我们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按时按节地给我公公做可口的饭菜,对我公公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替我公公缝了一件皮袄,那可是个技术活儿,没有金刚钻不敢揽那个瓷器。好几位妇女前来看她是怎样做的,大家异口同声地夸奖做得漂亮。
        

在吃自己的饭,哄别人的墙根的长舌妇的挑唆下,头脑简单的公公认为喧宾夺主,家里尽成了我娘家的人,因而心中有气,略有微词。自尊心很强的奶奶那里肯看这样的眉高眼低,毅然决然地领上二叔的孩子,抱着我的女儿回华阴去了。
         

奶奶一心一意地在华阴为我管女儿。不得不第二次来长安,是在我生了儿子以后。不过这次没有住在家里,而是住在我任教的子午中学。十多平米的宿办合一宿舍,住着我和奶奶以及两个孩子,还要在里面做饭,简直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尤其是生蜂窝煤炉子时,更是烟雾弥漫,呛的人连声咳嗽,不住流泪。就是在那样的艰苦环境里,奶奶把我和孩子照顾得天衣无缝,丰衣足食。孩子胖胖的,像狮子狗一样健康,我轻松愉快,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工作里面去。
       

奶奶心系孩子,情倾我身,再苦再累,都自己担承,不让我有任何压力,有任何负担。和她走在一起,总是她或背或提着较重的行李,面对路人异样的眼光,奶奶笑着解释说:“我娃身体不好,见不得劳累,我身强力壮,多干点没啥。”
        

有晚学校放映“卖花姑娘”电影,我觉得奶奶连日累月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想让她放松放松,休息休息去欣赏影片。奶奶说啥都不去,理由是我看了能给学生们讲,她看了作用不大。紧催着我跟同事抓紧时间去了银幕底下。
       

儿子不到一岁时,村子里的造反派说奶奶逃避“抓革命促生产”。在我辩驳无果后,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华阴。这样也好,一来孩子不在我身边,我可以全部身心地投入工作。二来她还可以照顾年老的爷爷,料理家庭。回到华阴后,为给孩子补充营养,立刻买了一只奶山羊。白天爷爷怀抱儿子,手引女儿,抽空放羊割草,奶奶下地干活儿。晚上两个老人共同照管孩子,一会儿这个要尿,一会儿那个要拉,睡到半夜还得起来加热羊奶喂孩子,没有一天安生过。有一次爱人从他工作的大荔去华阴看孩子,适逢两个孩子都患了肺炎,爷爷哄着大的,奶奶哄着小的,一晚上都没眨眼,还担惊受怕的,唯恐孩子有个闪失。天不明就抱进了医院。爱人见状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在家里给爷爷奶奶壮胆。
       

爷爷笨手笨脚,把孩子照顾不周了,就会遭到奶奶的训斥。门上人笑着说奶奶:“真是个歪老婆子,为了重外孙,连老汉都敢拾掇。”
        

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母亲。那时候还没实行双休日,一礼拜只休息一天,周六下午五点钟学生回家背馍,周日下午四点前又返校了,五点钟开始就得上自习。我工作的单位距华阴二百五六十里路,星期天没有条件回家看孩子。好容易熬到寒暑假,教职工迟离校,早到校不要说起,其他时间还要举办各种名目的假期学习班。三打五初二,没有几天自由支配时间。即使回家看孩子,屁股把板凳还没暖热哩,又得急乎乎地返回工作岗位了。所以一年到头,顾不上管孩子,两个孩子全凭奶奶抚养。天长日久,我亲生的儿女见我就像见了陌生人一样,不叫我妈妈,还躲在奶奶身后偷眼看我。
       

一九七九年,我被调到渭南任教,到岗后就把儿子接到自己身边上学,这样就可以减轻奶奶的负担。女儿大些还留在华阴。一遇节假日,奶奶就带着女儿跑来看我和儿子,省得我来回奔波,耗时费力,影响了工作。
       

奶奶每次来总要大包小包地给我带许多家乡的土特产,诸如绿豆,豇豆,小米,潼关酱菜等。来了以后,变着法儿为我做改样饭,一饱我和孩子们的口福。总是提前把面擀好,饺子包对,菜炒的排上了桌,站在门口恭候我和孩子回来。远远地看到我们的身影,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去下锅往熟里煮。没齿难忘的事,奶奶临去世前三天,还说要亲手给我包我爱吃的水饺。只可惜病魔无情,奶奶这最后的愿望未能实现。
                                                         


        

奶奶身体本来很硬朗,皆因跌了一跤,导致肩胛骨骨折。虽经几次接骨,伤痛痊愈了,但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如此折腾。从此伤了元气,身体每况而下,没出一年。就与世长辞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村子里两家闹事,双方的家长相向扑向对方,情绪激动,眼看要打起来。奶奶不顾一切地上前脱架,被其中的一方胳膊一攉,摔到地上了。当下疼得龇牙咧嘴,半天爬不起来。闹事的两家见董下烂子了,急着先后去扶奶奶,架也顾不得打了,事也没心情闹了。奶奶用她的伤痛,平息了一场恶战。事后二叔三叔要去找闹事的两家,让他们负担奶奶的医药费,被奶奶拦住了。说那两家日子都紧,再说是她主动脱架的,人家不小心失手了,也不是有意的。
       

奶奶能说会道,善于做思想工作,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曾经担任过妇女队长,被选为赴公社,赴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积极建言献策,参政议政。在群众中树立了较高的威信,不管对谁,说话都十分管用,所以成了村上的义务调解员。邻里纠纷找他,婆媳矛盾找她,兄弟分家也找她。她都能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予以劝解,拿出解决问题的意见。刚解放不久两家为地畔子的闹得不可开交,找奶奶评理。奶奶采取折中的办法,两家都不满意。其中一家的地和我家地连畔着,奶奶于是说:“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有何妨”,你们为二尺地的争来抢去,划得着吗?不然的话,把我家的地给你们划拨三尺,你们再别为这点事闹得吴越结仇了。两家人听后深受感动,说什么都不能要我家的地。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奶奶的调解意见。
       

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只得来渭南住院。诊治了十多天,看起来效果不错。奶奶啥事都要自己动手,不愿意麻烦任何人。她让我在病床上面拴根绳子,需要下床所时,抻着绳子就能起来。一有精神就和我说这说那,规划着全家人的生活蓝图,还计划病好了以后,给我织几条老布单子,为我的儿女预备着,将来结婚时用。
       

那晚天快明的时候,我听见痰盂响,伸手一摸奶奶没在床上。睁眼一看,奶奶躺在床前,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我声嘶力竭地喊叫奶奶,奶奶强打精神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看了看女儿,有气无力地给女儿说:“你要照顾好你妈妈。”话音落点,握着我的手松开了,头沉重的偏向了一边,眼里流出了晶莹的泪水。时间定格在一九八四年月日时分。
                                                                   


       

奶奶走了,她走的是那样迅速,那样干脆,那样不拖泥带水。十天前偶感身体不适,即来渭南诊治,谁能料到她这么快就走了呢?
       

奶奶走了,她丢下了爷爷,丢下了他的儿媳孙孙,丢下了她一生一世挚爱的我。心有不甘,无可奈何地走了。
       

奶奶走了,她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为了我的孩子,操碎了心,出尽了力,流干了汗,像熬干了油的灯一样,慢慢地熄灭了。
       

奶奶走了,她临闭眼的那一刻,还不放心我—她这个体弱多病,生活能力不强的孙女,叮咛我的女儿照顾好我。
        

奶奶走了,再也不能处处呵护着我,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地关怀我,照顾我了,我再也吃不上她老人家给我做的饭,盖不上她老人家为我拆洗的被褥了。
        

奶奶走了,我和孩子回到娘屋,叫奶奶无人应答。再也看不到她慈祥的笑貌,听不见她的温柔的声音了。
        

奶奶走了,我霎时感到天塌了,地陷了,靠山倒了,日月无光了。
        

我伏在奶奶身上大哭嚎啕,长跪在奶奶灵堂前捶胸顿足,直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
        

我埋怨苍,我埋怨神灵,为什么把奶奶早早请去了呢?古圣先贤曾经说过:“曰仁者寿”,奶奶是那么勤劳,善良,慈爱,厚德的一个人,为什么寿数不永呢?
         

奶奶啊,我的一切都是你给与的,没有你,我能不能成活都成问题,没有你,我也不会长大成人,没有你,我哪能够上学念书,没有你,我无法获得满意的工作,没有你,我的儿女谁来抚养,没有你我幸福的生活将成泡影······你虽然和我没有一丝半点的血缘关系,但却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付出最多的人,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
       

奶奶啊,是你填补了我生下来就缺失的母爱,并且比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名义上是我的奶奶,实际上当之无愧的是我的母亲。
        

奶奶啊,给与我的是涌泉,我还未来得及对你回报点水,你怎么就走了呢,怎么不等等孙女为你养老,孝敬你安度晚年呢?是不是又怕麻烦孙女?你只知道为孙女着想,怎么就不考虑孙女的感受呢?
        

我哭着想着,想着哭着,哭得披头散发,哭得衣衫不整,哭得高山垂首,哭得流水呜咽,哭的在场的人抽抽搭搭,掩面而泣。大家纷纷劝我节哀,说我这么伤心,奶奶的灵魂会难过的。
        

乡亲们都来给奶奶吊孝,出殡的那天没有一户缺席的。送葬的人排着一百多米长的队伍,阻断了交通,停行了车辆。
        

不管再忙,每逢七七斋斋,清明十一,逢年过节,我都要远途奔波,带足香纸果食,到坟前奠奶奶。恨不能把土刨开,看一眼奶奶的慈容。
       

奶奶逝世后一两年里,我都没有从失去她阴影中走出来。闭上眼睛,她老人家就浮现在我的脑际。我身体垮了下来,一直吃药,打吊瓶,这才勉强坚持工作。
        

一想起奶奶,或是一听别人提到奶奶,我就情不自禁地泪雨滂沱。不管是独室默处,还是在稠人广众之中。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我相信将来还是如此。直至我化作一股青烟,飘散在空中那一刻。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此时此刻,我宁愿相信有阴曹地府,只有那样,我和奶奶可以在那儿重逢,再续亘古难觅的婆孙之情。我宁愿相信六道轮回,只有那样,来世我还能继续做他的孙女。
        

我常常凝目仰望天上的白云,不知道奶奶在三十三天的那一层?肯定是玉皇大帝赏识她的高风亮节,委任她做后宫的仕女班头去了。
 


作者简介:王华民,1948年2月生于华阴,1959年迁入临渭区(原渭南县)蔺店镇。退休公务员。曾在有关刊物,平台上发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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