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衣赐履按：第二次党锢之祸之后，太监们把外戚大将军窦武干掉了，把窦太后软禁了，灵帝刘宏年龄尚小，朝中只剩下两方势力，即，大获全胜的太监集团和三级肺痨的士大夫集团。这时，权力斗争的主要矛盾产生了变化，太监集团内部的斗争加剧，士大夫集团向太监集团靠拢的趋势更加明显，大量高官与太监联姻，权力斗争，逐渐不再那么立场分明。 公元177年，汉灵帝刘宏下诏，命三公分别举奏苛刻、残酷、贪污的地方官员，一律罢免。这个提议，是司空张颢（读如浩）发起的。平原国（首府平原，山东省平原县）宰相、渔阳郡（北京市密云县）人阳球被指控执法残酷，召往廷尉（司法部）治罪。刘宏认为阳球从前担任九江郡（安徽省定远县西北）太守时，讨伐变民集团有功，特别赦免，任命为议郎，不久之后，又任命为将作大匠（工程总监）。 衣赐履说：这一段，似乎逻辑上非常顺畅，皇帝整顿吏治，撤免酷吏，但阳球曾有战功，所以赦免，委任新职。 读者们如果真这么想，就被司马光们给骗了。 司空张颢，明年（公元178年）就升为太尉，显然，官运不错。但是，他是中常侍张奉的弟弟，这才是他官运不错的真正原因。张颢提议，罢免暴虐的地方官员，冠冕堂皇，但大概率事件是因为有的地方官员，对太监党羽进行严厉打击，所以，张颢建议把苛刻的地方官抓一批，加以报复。 阳球被赦免就更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这一时期，有战功而获罪的官员比比皆是。阳球有个小老婆，这个小老婆的爹，叫程璜，是资深太监，在宫里被尊称为“程大人”。阳球没有被弄死，真正的原因在这里，其他的，都是扯淡。 公元178年，夏季，侍中寺（宫廷随从署）发生一件怪事，一只母鸡变成了公鸡。 七七八八的怪事接连发生，灵帝刘宏就让大臣们上书解释。议郎蔡邕（读如雍）上书说： 现在灾异不断，是上天在提醒皇上，要采取行动，远离危险。青色彩虹下堕到宫殿，母鸡变成公鸡，这是妇人干政的结果。从前有奶妈赵娆，贵重天下，谗谀骄奢；之后又有永乐门史霍玉（刘宏的亲娘董太后住永乐宫，霍玉是永乐宫的女干部），依仗太后，作奸犯科。而今，人们纷纷传言，宫里有位程大人（注意，这位就是阳球的老丈人程璜），崛起的势头很猛，眼看着就要侵害国家，应该防患于未然，明设禁令，以赵娆、霍玉等人为戒。太尉张颢（本年由司空升为太尉），是霍玉推荐的；光禄勋伟璋，是有名的贪官……请陛下千万不要泄漏我的奏章，以免忠心的干部受到奸臣的报复。 【据说，在东汉末年，蔡邕稳坐文坛第一把交椅】 刘宏看了章奏，长叹一声，起身去上厕所。中常侍曹节趁机偷看了奏书，立即把奏书内容散布出去。那些被蔡邕点名批评的人，都恨不得剁了蔡邕。 最初，蔡邕与大鸿胪（藩属事务部长）刘郃一向互相瞧不上，蔡邕的叔父卫尉（皇城安保司令）蔡质与阳球有积怨。阳球的岳父程璜便叫人写匿名信诬告蔡邕、蔡质： 蔡邕、蔡质多次因私事请托刘郃，都被刘郃拒绝，因此蔡邕怀恨在心，打算中伤刘郃。 灵帝刘宏于是把蔡邕、蔡质关到洛阳狱里，有关部门认为，蔡邕、蔡质公报私仇，企图伤害大臣，犯了大不敬的罪，应绑赴街市斩首示众。奏报上去后，中常侍、河南（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人吕强，怜悯蔡邕无辜受冤，竭力为他求情，刘宏下诏： 减死罪一等，和家属一道全都剃去头发，用铁圈束颈，流放朔方郡（内蒙古包头市），即使遇到赦令也不得赦免。 阳球接连派出刺客，追杀蔡邕，几个刺客都为蔡邕的大义所感动，不肯听命。阳球又贿赂并州（山西省及黄河河套地区）刺史、朔方郡太守，命他们下毒手杀害。并州刺史、朔方郡太守反将实情告诉蔡邕，让他戒备，蔡邕这才得以死里逃生。 本年（公元178年）九月，太尉张颢罢免，太常陈球升为太尉。十一月，陈球免职，光禄大夫桥玄升任太尉。 公元179年，三月，司徒袁滂免职，大鸿胪刘郃升任司徒。太尉桥玄免职，太中大夫段颎（读如炯）升任太尉。 中常侍王甫、曹节等人奸邪暴虐，玩弄权势，朝廷内外无不插手，段颎跟他们是一伙儿的。曹节、王甫的老爹、兄弟，以及养子、侄子们，都担任九卿、校尉、州牧、郡太守、县令、县长等重要官职，几乎布满全国各地，没有一个不是贪污残暴之辈。 王甫的养子王吉任沛国（首府相县，安徽省淮北市）宰相，极为残暴，最爱杀人。每次杀人之后，王吉把尸体砍成若干块儿，堆在囚车上，张贴罪状，拉到所属各县示众。如果碰到夏季，尸体腐烂，王吉让人用绳索把骨骼串起来，一定要周游一圈儿，才准家属收葬。看到这种惨状的人，无不震骇恐惧。王吉在任五年，共诛杀一万余人。 此时，阳球做到了尚书令，经常掐着自己大腿，咬着后槽牙说，我阳球要是当了司隶校尉，这群太监崽子怎能容他们横行！ 衣赐履说：从《通鉴》的行文上来看，阳球似乎是对曹节、王甫这些太监及其党羽为非作歹有意见，打算为民除害。但我们必须考虑几点：第一，阳球是程璜的女婿，程璜是太监，阳球会恨太监吗？会真的跟太监过不去吗？第二，蔡邕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阳球却一心致蔡邕于死地，手段极其恶毒，阳球算什么货色？第三，阳球与上文中的王吉，都出自《后汉书·酷吏列传》，这两个货，没有本质区别。 因此，阳球掐着自己大腿想干掉曹节、王甫，大概率事件是帮助岳父程璜，在与曹、王二人争权。什么铲除太监，什么弘扬正义，阳球可没那么高尚。 没过多久，阳球真的调任司隶校尉（这背后肯定有原因）。 京兆尹杨彪向阳球上报，王甫派他的门生在京兆（陕西省西安市）侵占公家财物，价值七千余万钱。 阳球大喜！ 当时，王甫正在家中休假，太尉段颎也正好因发生日食，对自己提出弹劾，跟家呆着等待处分。 阳球入宫向灵帝刘宏谢恩，趁机当面弹劾王甫、段颎，以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谞等人的罪恶，要求法办。 刘宏批准。 四月八日，阳球展开行动，将王甫、段颎等，以及王甫的养子、永乐少府（永乐宫供应官）王萌，沛国宰相王吉，全部抓获。 阳球亲自审讯，鞭打、棍击、火烧、绳捆、悬吊，五种刑罚轮着来，情绪极为高涨。 【这种地方，进得去，出不来啊】 王萌以前担任过司隶校尉，他对阳球说，兄弟，我们父子确实该死，但求你念及咱俩都当过司隶校尉，用刑的事儿，你向我招呼，老父年迈，还请让他少受些皮肉之苦。 阳球说，你的罪恶举不胜举，死一万次也赎不了你的罪，居然有脸跟我攀前后任的交情！ 王萌破口大骂道，我呸！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从前侍奉我们父子的时候，就是个狗奴才，奴才胆敢反叛主子！今日你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你特么马上就会遭报应！ 阳球用泥巴塞满王萌的嘴，鞭棍齐下，王甫父子全被活活打死。段颎在狱中服毒自杀。 阳球把王甫的尸体大卸八块，堆在夏城门（洛阳城北面西头第一门）示众，贴上大字报：这是贼臣王甫！ 王甫的家产全部没收，家属全都流放到比景（越南筝河口）。 干掉王甫之后，阳球列个名单，打算按照次序弹劾曹节等人，他对中都官从事说： 首先除掉权贵大奸，然后再清理其他奸佞。至于三公、九卿中的豪强大族，比如袁家那些小子，由你这位从事去办就可以了，根本用不着我司隶校尉出手。 衣赐履说：阳球说的袁家的小子，就是所谓“四世三公”的老袁家，现在朝里任职的，是袁逢、袁隗。这次诛杀的太监里，有个叫袁赦的，因为都姓袁，袁赦把老袁家引为外援，并对老袁家加以保护。 实际上，两次党锢之祸后，有操守、有名望的士大夫基本上都被干掉了，现在的士大夫，已经很不纯粹。我们前面讲的六朝元老胡广，与太监丁肃联姻，太尉段颎是王甫的，老袁家也跟太监攀了“亲戚”，《后汉书·羊陟传》载，太尉张颢、司徒樊陵、大鸿胪郭防、太仆曹陵、大司农冯方，都与宦官通婚姻（衣赐履注：或为亲属）。可见，这一时期，能够在朝里站得住脚的，多与太监沟通，想要筛出纯粹的士大夫，难矣。 权贵豪门听说后，无不吓得发抖。曹节等人连休假日都不敢出宫回家。这时，顺帝刘保的妃子虞贵人去世，文武百官都去送葬，返回的时候，曹节看到王甫的各种碎块儿，散落在道路旁边，不由流下眼泪，悲愤说道，我们可以自相残杀，却怎能让狗来舔我们的血？随后，带着其他中常侍全都进宫，并不回家。 【曹节：东汉朝最成功的太监之一】 曹节径直来见灵帝刘宏，禀报说： 阳球本为酷吏，以前三府共同奏劾他应当免官。因为有小小功劳，又被提拔使用。犯过罪的人，往往肆意妄为，不应再让他担任司隶校尉，纵容他的残暴。 刘宏当即调任阳球为卫尉。 当时，阳球正在巡视皇家陵园，曹节命尚书令召见阳球，宣布任命，不得拖延。阳球大惊，面见刘宏说： 我虽然没有高尚的德行，却蒙恩成为陛下的鹰犬。现在虽然诛杀了王甫、段颎，他们不过是狐狸鼠辈，不足以布告天下。请陛下宽限我一个月，我一定会让豺狼虎豹，为它们的罪行，付出代价。 说罢，叩头不止，叩了一脑门子血。太监们在殿上大声喝斥，卫尉，你敢抗旨！喝斥三回，阳球才不得已接受任命。 之后，曹节、朱瑀等太监权势更盛，曹节更是兼任尚书令（东汉一朝，第一次有太监出任尚书令）。 早在公元168年时，大将军窦武和太傅陈蕃，策划诛杀太监，侍中刘鯈（读如条）也参与了计划，失败之后，与窦、陈二人一起，被太监诛杀。现任司徒刘郃，是刘鯈的弟弟。 本年（公元179年），改任永乐少府的陈球对刘郃说： 您出身皇族，位居三公，天下人都盼望您捍卫国家，您怎么能唯唯诺诺，什么都不做呢？现今曹节等人为所欲为，他们久居在皇上左右，您的哥哥就是被曹节等人杀害的，这事儿永乐太后也知道啊！您应该上书朝廷，推荐卫尉阳球重新出任司隶校尉，将曹节等人逐个逮捕诛杀，由圣明的皇上亲自主持朝政，天下太平，在此一举。 尚书刘纳因触犯了宦官，调出任步兵校尉，也力劝刘郃采取行动。 刘郃说，太监凶恶，耳目很多，只怕事情还未准备好，先被他们迫害。 刘纳说，您是国家的栋梁，国家都快塌了，您不伸手扶一把，用您为相干什么啊！ 刘郃被逼到角落，没办法，只好答应，并与阳球同谋。 于是，这四个人成立了“二流（刘郃、刘纳）二球（陈球、阳球）”小组，他们高举砍刀，向着太监冲去。 【冲啊！】 衣赐履说：陈蕃、窦武被太监所诛，就在眼前，刘郃、陈球、刘纳全是书生，除了勇气，手上什么都没有。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再次向太监们亮出砍刀，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行为，真的有点二球。 阳球的太监岳父，完全掌握刘郃、阳球等人的密谋。曹节听到风声，用厚礼贿赂程璜，同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合作就有金条，不合作就吃我一刀，程璜恐惧，把阳球等人的密谋，和盘托出。 曹节等人立即向灵帝刘宏报告说： 司徒刘郃这帮人，常与藩国交通往来，其心叵测。步兵校尉刘纳及永乐少府陈球、卫尉阳球，来往频繁，互结盟誓，欲图不轨。 刘宏大怒。冬季，十月十四日，将刘郃、陈球、刘纳、阳球逮捕下狱，全部处死。 衣赐履说：替刘郃他们叹息之余，我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阳球杀王甫、段颎那么顺利，杀曹节却把自己折进去了？ 我们先看一件往事。 公元165年，还是桓帝刘志朝。刘志的弟弟、勃海王（首府南皮，河北省南皮县）刘悝（读如亏）阴谋叛变，被贬为瘿陶王（首府瘿陶，河北省宁晋县西南，瘿读如影），采邑由一国减为一县。刘悝总惦记之前的好时光，就请托王甫给刘志吹吹风，如果能够恢复原封国，愿意答谢五千万钱。 公元167年，刘志去世，遗诏恢复刘悝原封国。 刘悝为人精明，他认为是老哥刘志临死前念及兄弟之情，才给自己复国，与王甫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因此，答应王甫那五千万钱，省下了。 【五千万啊，刘悝实在是舍不得啊】 史称王甫贪那五千万钱，刘悝不给，王甫大恨，静待时机收拾刘悝。 公元172年，机会来了。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经常和刘悝来往。王甫派出秘探调查，然后把掌握的情况提供给司隶校尉段颎。 我们前面说过，段颎是“凉州三明”里功劳最大、官做得也最大的一个，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投靠了太监，这样，不论在前方打仗，还是评功评奖，都得到太监的大力支持。因此，王甫交办的事儿，段颎必须上心。本年十月，段颎逮捕郑飒，羁押北寺监狱。王甫又指使尚书令廉忠诬告说，郑飒等人阴谋迎立勃海王刘悝当皇帝，大逆不道。 于是刘宏下诏，命冀州（河北省中部南部）刺史逮捕刘悝，就地审问核实，责令自杀。刘悝的妃妾十一人、儿女七十人，歌舞伎女三十四人，全都死在狱中。封国太傅、宰相以下官吏，全部诛杀。 王甫等十二人，因破获叛国大案，全部封为列侯。 那么，这件事与阳球杀王甫有什么关系呢？ 还真有。 《后汉书·灵帝宋皇后纪》载，公元171年，刘宏立宋皇后，但是，并不喜欢她。于是，后宫的妃嫔们，就开始集体毁谤宋皇后。宋皇后的姑姑，是刘悝的一个妃子。王甫他们灭掉刘悝之后，担心宋皇后怀恨在心，找机会为姑姑报仇。于是，王甫与太中大夫程阿合谋，编了一套谎话，说宋皇后玩儿巫蛊，搞诅咒，想让上天降灾难于人间。 灵帝刘宏大怒，公元178年，下策书收了宋皇后的玺绶。宋皇后相当自觉，主动前往掖庭暴室，忧郁而死。父亲及兄弟都被诛杀。 本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刘宏有一天突然梦到了桓帝刘志，在梦里，刘志怒气冲天，训斥刘宏说： 宋皇后有何罪过，你听信那些奸邪小人的坏话，把她害死？勃海王刘悝既已自贬，又受诛毙。今宋氏及刘悝投诉于天，上帝震怒，我看你怎么办！ 刘宏醒来之后，吓了一身冷汗，让人解梦。
【汉灵帝：朕被先帝吓坏了！】 解梦者认为宋皇后冤枉，建议刘宏把被流放的宋皇后亲族召回原籍，恢复勃海王刘悝的封国。 史称刘宏没有采纳许永的意见，没有多久就去世了。 衣赐履说：灵帝于公元189年去世，即是说，这个梦大约是在189年做的。而宋皇后死于公元178年年末，十余年后做此梦，略显牵强。我倾向于认为，这个梦是公元179年做的，被桓帝刘志一顿臭训，刘宏惶恐，需要找个人顶包。勃海王刘悝是王甫弄死的，宋皇后也是王甫弄死的，因此，做掉王甫，是刘宏顺理成章的选择。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阳球会“碰巧”成为司隶校尉，为什么阳球请求收捕王甫，刘宏秒批，这些问题。而王甫被诛之后，阳球的任务完成了，刘宏当然就免了他司隶校尉的职务。 这样，似乎更合乎逻辑一些。 【倘若读着还行，不防点个“在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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