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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开 | 印,不是给钱就刻

 新用户28804ZXg 2021-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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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刻词句,大有学问,前贤造句各殊。吴昌硕重哲理,爱引子书句,如“能亦丑”、“钩有须”之类,而绝少引唐宋以降的句子,故而显得高古莫测,但也因此有迂腐气:赵之谦雅俗共赏,在书画上用了诸如“如梦方觉”、“人生到此”一类的词句章,确是雅趣盎然;齐白石的印语我最喜欢,有景有情,如“也曾卧看牛山”、“梦想芙蓉路八千”、“西山如笑笑我耶”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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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曾有人讥之为“薛蟠体”。我认识一位旧文人,他就说“中国长沙湘潭人也”不通!长沙只中国有,此首二字多余,“也”字为判断或肯定的语气,他颔首反问:“难道是'英国长沙湘潭狗也’不成?”但齐白石还是令我倾倒不置:曾经有位名菊影的女士欲与齐氏作妾,齐“刻一印印于笺上以慰之”,印文为“最怜君想入非非”,真是文采风流。

如今成就文人雅士的土壤似不太肥沃,所见印语或不通,或废话、或陈词滥调、或不知所云,能见到的好句实在不多。举例如下:

 “龙之传人”铺天盖地。龙固然有代表华夏民族古文化的意味,但它是历代封建帝王的象征,权势、自大、好斗是其属性。依我的拙见,“龙之传人”不过是封建余孽的雅号,不知曾几何时,全国青年印人几乎都刻有此印,揣在怀里以示身份,不是有点滑稽吗?

有一位美术院校的教师要我刻一方印,内容是鲁迅遗言中的一句话:“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刻上这整句话倒也可以明志,奈何他只要其中的“吃的是草”四个字,岂不成了笑语!还曾看到一张画着熊猫的画,压脚印为“国宝”二字,那么这印是指熊猫呢?还是指这张画?真叫人费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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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泠印社举办过一次征稿竞赛,其中有一个命题是“文采风流”。征稿启事中特别注明,凡入选得奖者有被推荐入社的机会。于是我这个射名逐利之徒见此肥饵高悬,即刻捉刀制印。印成之后却发:此印除了寄杭州外别无他用,苟以之歌颂当今文坛,似乎没有这种提法;如果钤于自己的书画之上,我还不至这么厚的脸皮,要是持以赠人,人家已够风流何须我多事鼓吹?另一个命题为“于今铁笔更宜坚”,我不知所云。

我有幸参加全国二届篆刻展的评选工作。当有一方“出门便有乐”的印章出现时,所有的评委都笑了。平心而论,此句造得挺顺口也无语病,只是不知说些什么。幸好我还善解人意,试作如斯解:作者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或是男儿,每当作者出门办公,便享受到小宝贝倚门喊“拜拜”的乐趣。确实是一幅美丽动人的图画!还有一位年龄较大的作者刻了一句“吾貌虽瘦天下必肥”,这下我可猜不出典故了,更不知出于哪家的逻辑。另一评委读后不尽然争辩,说那“天”字明明是个“而”字,我们一读,一起大笑。

说人容易评已难。戍辰那年元月初三,我母亲病逝,甚是悲痛,做“七”那天我记得了“戍辰有泪”四个字,不料那年夏天父亲也患病去世。现在想起来,这类文辞确确要慎用,前人谓之印是也。说到好句,当然也有。画家曾密用了“容我求索”的句子,不卑不亢,自然与常见的“上下求索”不可同日而语。此类例还有,不再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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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书法报》上写过一小文,说刻印择句自订有六不刻:

一:口号、警句、劝世语不刻,因为我不是贤者,自己做不到的没有权利教人;

二:俗句不刻,所谓俗句指类似相命签条上的文句,可当今的“书山有路学海无边”这样的句子连薛蟠都自叹不如;

三:流词不刻;

四:古典名句不刻,古典名句好是好,可惜老掉了牙;

五:尖酸学究句不刻,因为我学问不够,不能真懂好些词的含义;

六:华丽不着边际的词不刻,盖其不合敝人脾性也。我之所以如此挑挑捡捡,作茧自缚,是因为平日好挖苦人,怕也遭到相同的回报,故多加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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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印琐谈

石开

一九七一年,我学稼于顺昌吉舟村。农事之余,刻了百花印谱一册,其中有学各流派的,也有学秦汉古印的,当然还有学陈子奋先生的。装订成集后寄给郭沫若先生,十天之后,便收到了郭老的回信和他为印集题的签,信中有一句话使我很受启发,他说,“字的结构,在古玺中本是不太守规约的,可以创新。”同时还指出篆刻艺术的风格。我还将印集给周围的师友们看,他们几乎都说好,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我的师兄林健,他真诚地说:“各家风格俱全,只是没有你自己的面目。”

我是个很好强的人,很早就产生这么个信念:我的艺术要使所有我心目中的强者为之折服,否则,又何必苦苦地从事艺术创作,做个可乐的鉴赏者好了。如今林健不折服,我感到沮丧。但面目终不是说变就变的,要有自家的面目,就得脱胎换骨,而这又何其难也!但我也并不就此气馁,只好在静默中思索着迎接创新的契机。

如此思索寻觅了将近五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仰韶文化彩陶上的刻划符号,这原始的幽灵马上揪住了我的心,我预感到日夜盼望的契机已经到来。正当我打算将这念头告诉子奋先生,以求帮助的时候,不幸先生谢世了!缰绳断了,马儿乱跑了,我在急于求成的心理驱使下,果然刻了一批脱胎换骨的“创新”之后。它们与时下所谓有“时代气息”的作品一样,有个共同的特征:粗野、零乱、过份的变形和刀痕毕露。友侪读后说调子近李骆公,而李氏的艺术是一向被我视为俚俗的典型,我岂能与之同调!奈何大家都这么看,经过静心思量,我决定舍弃它,但舍弃并不意味着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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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现代画家克利,以抽象绘画闻名于世。他经常以各种抽象的线条符号来组成画面,虽然看看去象花布一块,然而却充满了哲理性的思考,表现了热情与冷峻的结合;山口百惠的眼睛,明流纯真之下总带着一丝忧郁的寒光,所以她被人称作是冷艳的化身。这两人的艺术可以说与篆刻毫不相干,但对我来说,却有着另一层意义,它使我明白了艺术创新只从形式上追求是不够的,还必须在精神内涵方面开拓新审美境界。换句话说,只有在作品上建立起“灵魂”,形式才是有生命的。这时,我就像释氏在菩提树下醒来一样,经历了这样一个“渐悟”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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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又有五年,我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主旋律”,它不仅要具备审美的价值,最好还能诉说对人生的理解,正如有位中年篆刻家所说:“我每走一步都踏在先人的脚印上,好象一寸荒地也没有。”的确,意境上的创新不是唾手可得的,“雄浑”被吴昌硕占有了,“随和”为吴让之所垄断,“生辣”成了来楚生的专利。如果说我尚有幸,终于在“奇逸”里找到了自己的一席小位,但它若与雄浑相比,又显得何其苍白,这是敝人常引为自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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