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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春 : 乡村之殇(长诗) | 诗人专栏 | 诗生活网

 置身于宁静 2021-12-14
代父亲写的题辞
 
我的灵魂,为何要固执地探寻
痛苦的原委?在弥留之际的
奇特平静中,对于把我推向一个高度的
奔驰而出的力量曾抓住一点尾巴,
(那是综合的影像,看不清,)
但很快就放弃了。我跳进天空的
魔术师的晶球,落在“真实”
开始的地点,我从未离开的
那一方土的苦就汹涌而出,像幸福。
唉,一个人有限的印象和经验
怎能承受历史重负,何况更复杂的
头顶上的星星的几何学。
第一条定律,正是由掠过眼睛的
刻刀般的恐惧划出的……
直到我现在站立的这轻松的角度,
时间,成了不得不与正直相切的弧。
终于能说了!哦,为了脚下泥土,
历史啊,与生俱来的色素!
我曾在!我就是楔子!即使我小,
小如一粒麦子,也要把重量交还!
 
 
【人物表】
 
冬小麦——父亲发言   李树民
下乡          王 襄
新国画         李新贵
花旦甲         朱淑贞
花旦乙         朱淑端
一个思想        无名氏
土地之死        李朴民
时间的礼物       李树民
 
 
 
1首:冬小麦——父亲发言
 
嫩绿的禾,软而尖,一排排
零乱地刺穿土壤的破絮,幽暗地透明着。
农人们浇过粪的小窝结了一层硬壳。
“一棵草一颗露水养”,麦苗兄弟安静地卧在
土旮旯里,像溢出地表的恐惧,
幼稚地望着下雪前的天空;又像
撤退的军队沿途埋下的路障。哦,被一双
温暖的大手抚摸后留下的空洞是吓人的。
他必须冲出细小的籽粒,秀气,挺直,
身体好像正义。他不能幸福到如
妩媚的豌豆苗、西瓜苗打卷儿,
也不像大蒜、土豆或红薯的苗,
一开始就生长于成熟的愤怒的地雷。
 
父亲出走于小麦初长时节,那一夜,
一家人都睁着眼睛。母亲一次次地捻灯芯,
那一点点亮就是叮嘱。干粮,衣物,钱,
捏一捏内衣口袋、棉袄夹和袜子。
还应该带什么呢?证件或记忆?
父亲贪婪地回顾四周,让我们都很别扭。
母亲双手抱床栏。哥哥揉眼睛,
一时站到父亲跟前,一时又躲入灯影。
我啊,打哈欠,在恼人的寂静中,不敢哭。
 
树林轻啸,老黄牛隔墙反刍。
怪异夸张的影子在黑黢黢的墙上上演。
看得见父亲静坐的脸颊、敲餐桌的指节,
看不见母亲衣袖上湿迹,(擦眼睛的动作
将成为习惯,)盐,怎样涌出生命,又怎样清洗掉,
被水,被时间——这确是开始,山寨的风
也尝过了,终其一生,我的身体怎样咸。
父亲摸哥哥的头,又抱起我,我在父亲臂弯里
停留的时间怎样长,诚如这最后的病,
被我的骨骼,我的心愿挽留。
 
在跨出门槛的刹那,他回头一笑,对着
歪向一侧的灯焰,竖起食指,轻轻地
嘘一声,示意我们别动,别说话,
却明明白白地,朗声发言:“我儿,
你们不要跟我,听妈妈的话,等我回来。”
“爷!你到哪去呀?我也要!”
我的喊冲口而出。父亲摇摇头,
把包裹往肩上一甩,跨进黑夜。
 
 
2首:下乡
 
决断和残酷都在这里:历史
一分为二。何止第三条道路,
所有的道路都淹没了。
这是我末次回农村,不妨
坦白地承认:实是洪水裹挟而至。
 
我胆小,早在出发之前
就修改了个人意见,当然也为好奇,
甚至为亲临现场而激动,
像鲁迅笔下伸长了脖子的人,
看屠刀落在别人身上而庆幸。
变革太严肃了,为了这一幕,
我们的祖先苦想了两千年,
大圣人,或者最鲁莽之徒
都迟迟不敢动手。天将降
大任于斯人也?我何德何能。
生命像一支狂想曲的余震,
过门符号,微不足道的一瞬——
在枯缩至蚁类的胸膛中,
道德的白炽状态,无人承担得起。
 
入乡之路颠簸、多尘,正可见
革命的苦辛,旧风景从
窗外快速地倒退。“自然的力量”
如今于我何益,在这场考验中?
除非能证明我是赢家。
然而我精明地屈服了,
在给友人的信中,我辩称,
学术生涯的停顿是“书法进境”。
革命歌曲贯通身心的力量
好比回春术,中年颓败之际
接上青春的肌体,如此荣幸……
我的感恩之情不全是投机。
 
何况确有“伟大”的感觉,
如此“粗犷地”把从未实现的梦想
拉向大地。不妨用尚生疏的
辩证法的左勾拳挥断苦恼,
自然的、生动的记忆是反革命,
念咒语打倒它们。在开向
具体的人和家庭之前,我修练——
“真理的客观性”把我记得的
几个倒霉蛋的生命冻结了。
如果被解除了温度,所有
预定要流的血就不是血。
记住这一点,将有莫大的好处。
傻哥们,何必抱怨你在台下?
难道人和万物不都在狂妄的计划中?
甚至台上的比台下的更惨。
往后的岁月,不管戴右派帽子
低头时或者在牛棚的黑暗中,
我常常窃笑,即使被揭发也不冤枉。
 
拳打脚踢和淋漓尽致的羞辱
从未使我放弃恶意的认知,
即使并不高明。此刻,骄傲
是仅剩的需要,举世滔滔……
哦,骄傲,理性的骄傲,意志的骄傲,
个人的体验印证了时代,
即使我投机,也聪明地学会了,
我不愧是知识分子加革命者!
——也许只有知识分子才是革命者,
其他的,都是懦怯和贪鄙之徒。
 
 
3首:新国画
 
啊,乡野的寂静!今夜谁像我
听见骨牌响动。树影立正,像一队
民兵,从钉死的黑幕向我敬礼。
傻乎乎的留鸟在梦中叹息,
偶尔一声没气了。布靴
踏在冰凌上,咯咯,平稳的散步
压紧了黑夜之黑。如今机运
竟轮到我,叫我兴起,
把歪倒倒的树篱吓一跳。
随手摘下一串耳坠子,从听令般
一动不动的灌木,她的泪水
冰凉,但不能抗拒我手掌的热。
 
我应该适当地让村里的理发匠
修一下胡子,保留一小部分,
我的妻子会很兴奋。
压低咳嗽,不必惊动对手们
矮下去的檐瓦。黎明就要吹起号角,
给古老的秩序来一点刺激。
 
沉甸甸、方正的门楣,青砖墙上
描出眼影。一种新的、粗糙的美来了。
楼梯倾斜,幽秘地夹紧情欲,
像女地主从未示人的小脚。
我知道他们公开的财富是礼仪,
族谱长长的枝干,枯笔皴出风骨的节瘤。
画师的笔误让我发笑,为什么
竟滴出一个墨团?我的名字
醒目地跳出来,从一根小枝的
末梢,从黄得发脆的书本。
嫉妒,使我青得出众,
与我的兄弟多么不同。
我的形状,一个响亮的巴掌,
拍在落叶成堆的腐朽的土地上。
 
批判将用时语,严冬的风格。
纵恣的泼墨凸显了一生肌理。
我侵入这景致,在石头散落、
枯瘦的背景中,几株竹影斜立。
笔触如利刃,捋得那么尖,
我胆敢欺凌这山水无语的空白。
 
 
4首:花旦甲
 
陌生感在登台的一刻就有了,
尽管相隔很近,我听不清
主持人说什么,他的脸变形,
嘴唇激烈地跳,唾沫溅到我脸上。
台下人同样奇怪,乱糟糟,仿佛找到了,
又找不到方向。一切都很平常,
在我陌生的喊声冲口而出之前。
后来,我反手像翅膀一样张开,
固定到头顶,身体脱离地面,
也不觉得在飞,只是怨自己太重。
 
我人微言轻,现在竟成了众目
关注的焦点。从未想象攀到这样高,
羞耻像灯笼悬挂着,还没有点燃。
四周的人说啊,舞啊,台下应和。
我出汗了,绳子在手腕上打滑,
其它地方可想而知。忽然,
耳边轻啸,一条火蛇的尾巴
触到我的身体,一下,两下,更多……
同时听见一声尖叫,难道是我?
我注意到身边那张仰望的、卑鄙的脸,
喘出粗气,兽性的手起落,焦虑地敲打
燧石。这虐待狂舍不得片刻休息,
中间只有两次跑去喝水,
让我有机会意识到自己。
 
渐渐地,我忘情于痛苦,
试探地应和非人性的触抚。
我知道自己堕落了,丈夫,儿女,童年或原野
从未给我这样的陌生,使我欲罢不能地窥探深渊。
伤口几乎剥夺了一切,但与此同时,我的体内
长出一颗珍珠,或许,竟高于我的价值,这无谓地
受苦的壳。孕育的神秘,轻微,
我试探着守护它,摇摆于极小的亮和无边的黑。
我的心告诉我,不要放开,否则一切完了。
 
当我落下时有一丝徒劳,一丝快慰。
身体泼向地面,数不清的翅膀
像水花溅起,离开了,每一伤口的裸露
掠过一股风。剧痛。机智地装死:
摊开手,摊到不必要程度,耳朵
顺势贴紧地面。当脚步声远去时,
我恢复了正常。饥渴难忍。恨
也是在这时涌出的,我对自己说:奇耻大辱。
直到我听见家人哭泣,才稍稍收拢。
我没有准备好,显得不正常。第一声呻吟
表示放心,的确,我回了,也微微地失望。
一瞬间,孩子们眼里掠过的恐惧
让我掩藏了我知道的地狱。
 
在亲属们搀扶下,我挣扎站起,
颤抖着踏上那显得陌生、窄小的路,
而我知道该怎样回家,轻蔑地飘过草坡。
 
 
5首:花旦乙
 
看一看我还有什么事做没有:
衣服叠好了;扫帚安静地靠在角落里,
等新一天的灰尘;桌椅碗筷炉灶,
像暮晚休笼的家禽;水缸满溢
如感恩;我喜欢摸米缸粗糙的边缘,
沉甸甸的米粒一寸寸下沉。手指
测量空出的部分,期待也越来越多。
天哪,别让我们失望。这孩子睡相不好,
自从父亲不在家,小脑袋就往橫里闯。
 
这是临时舞台。或许永远。
他们让我迁出故居,搬到风水先生的罗盘
摇晃的空旷。对于指定的角色
我并不陌生,只是没有台词。
我上场时,一人正在演讲,
随手鄙夷地指着我,群众喧嚷。
他们的口水要淹没我,像冬雪淹没麦芽。
圣者的声音微弱,隐匿蒙羞的生命。
 
帝国的朝日。寒冷。古老的宗社
洗刷一新。祖宗的灵牌移走了,
新偶像占据中央位置,发光。
积极分子举腰,挥舞魔鬼的工具:砸烂和收割。
在人群中我是不起眼的一个小妇人,
瘦小、缄默,身影轻如麦禾。
手腕翻到身后,像一对翅膀。
他们叫我飞,我就飞。我演出
他们的愿望,这艰难的姿势
在平时,被劳碌的汗水深掩。
 
我脱离了地面。尽管时候未到,
他们从节日的庆典获得灵感,
设计一个期待,高举我的献身。
多少年来,这是山水卷轴的留空,
或百寿图底蕴,挂在中堂。
在恰当地沉默的地方,灵气充溢。
为什么痉挛地笑?因为他们僭越了界限。
我闭目流泪。话语越多,就挤得越死。
我不能承受这张力:体重,
即使很轻,也难忍。
 
结束了。围观者转身又成普通人。
叔伯婶娘,哥嫂兄弟,古老的称呼
是否掺了太多盐,让舌头咸得发苦?
同志?我流放于沉默。在村子的死角
搭个窝棚,好地方自然有人住。
在伟大的幻想上建起食堂,我的身分
是提供必要的百分比,以填满地狱。
 
请帮助我穿越这乱世的劫难!你以耻辱
照亮了我,你甚至默许旁观了我无助的泪水,
(你一般不这样做,)而我,竟能荣幸地追随
你的大愿,在众人眼前,粉身碎骨。
的确,你为我划定的路是太窄、太窄!
但总算能走,如果你赐我超凡的忍耐。
啊,感谢你,你待我如俘虏,把我押往你的国度。
 
 
6首:一个思想
 
如果我开始对自己有了想法,
我就跑到外面,赶在太阳
落山前,看一看我的身体
在天地之间打一个窟窿。
 
如果这还不够,还不够猛,
我就挑起担钩,跑到井边,
尽管水缸已装得满满的,
我也要让桶底砸碎晃荡的脸。
 
如果实在不走运,碰巧
在夜里,甚至连爱人的乳房
也不能让我平静,我就起来,
向那黑暗敲啊敲,敲着墙。
 
过日子让我讨厌,尽管我又
鼓起了做一回男子汉的抱负,
像山崖的冷松,顶着一身黑,
不管天气如何,我行我素。
 
我知道我的兄弟和邻居
为什么高兴,有人送来一个思想,
我嚼了又嚼,却发现它
并不比一顿饭或一口水强。
 
有人哭得很伤心,她还要哭;
我耽留了片刻,然后上山,
为了你,源自受害者的一个错误,
阳光打我的左脸又打右脸。
 
免得把枕巾弄脏,有一种悲哀
要抢在大伙儿面前表达:
我知道是什么使人蹦得高,
好像兔子蹦到猎狗的牙。
 
一个人到了老年,总有机会
像根木头,为什么不识时务?
我血气方刚,可以又说又唱,
或者伸手拍拍别人妻子的屁股。
 
听说在别的地方,活法有好多种,
而我捡到的却是最差的一种,
以一只蝴蝶的见识,也会把我嘲笑,
蹭着,蹭着,像个老冬烘。
 
我躲过了这段时间最丢人的面孔,
却已无颜乞求石灰的谅解,
有人问:“我看见你佝偻在树下,
偷懒,咬着手指生闷气?”
 
因为我沉浸于一个思想,
而模仿者却先我而到。
即使到了地底,我也要愤愤不平,
憋着劲儿,拱一拱墓草。
 
 
7首:土地之死
 
我,性急的早产儿,生于苦难,在母体的
破裂中坠地。大团大团的雪温暖我
如棉被,但是我宁愿下冻雨,刺激我四肢
抱拢的针。我快乐地想象自己变小,
小如一只跳蚤,在时间的毛发里跑。
如果有人发现我,我就轰的一声炸开,
身体蓬松成棉花糖。
但是命运呀,你早就扳开了我,撕破
我的胸口,我只指望
从你的牙缝收回一滴血,以喝到我自己。
 
我双腿发软,禁不住打颤,后来没命地跑。
我看见母亲被狼吃了,母亲的脸套上狼脸。
父亲,你在哪里,我奔走于无人性的大地。
我的信赖来自你粗糙手掌的打击,
为什么慢下来,与我成年的速度成反比?
 
赤脚,插入草鞋鞘,拍打污泥。
迟钝如岁月的节奏。我九岁,修筑水库。
双手摊开如翅膀,扶住担钩,
脚踩“之”字跳舞,在高音喇叭的吼声里摇摆。
饿,旧时代大麻,让我想飞,拖着一担土。
我的幻想在波面反光,尽管水库还没有蓄水。
但愿能放松如流,从上游的堤坝
淌下来,在自掘的深渊里睡觉。
我只是暂时没找到机会,因为土
拉我,像风筝的轴。我们争吵,打架,像情人。
我娶回我的妻子,发现她脑袋里
装满了土,这并不意外。
 
因此公社是一厢情愿的爱,单向的欲望
是自大狂。罪亦在此。我与她生的婴儿
大部分夭折了,或许植得太密,成了白穗子?
我一用劲,愿望就客观化。
我一吹口哨,他们就聚拢,密不透风。
有照片为证:报纸头条的笑脸,不是吹牛。
我们这一代总在不停地演习,
因为生活就是战争,幸福就是胜利。
 
土法炼钢,把故乡森林的神秘烤成木炭,
大地上立起一座座锅炉,神牛们
口喷火焰,鼻冒烟。我哭,别以为
我眼怕薰,脸怕黑。他们一劳永逸地
推倒了子孙后代幻想的仓库。地面留出的空旷
让孩子们眯着眼睛,远眺父辈的激情?
 
我儿,你看见了什么,当你不屑地
踩着我们炼出的铁碴时?或许你该感激
那火焰熄了,你的脚不会再烫出血泡。
可是你哪里找得到我——敌人
追赶我到无人地带,就钻进我的体内,
我趁势抓住他,把他杀了。
我一身轻松,徜徉到远方,不想回头。
 
我的孩子啊,你们可不要学我的样。
你说:“我的父亲挖得多深,我就攀得多高。”
在建筑工地,你把脚手架当成大坝,
想拦住满天的云。难道你不明白,
我们建造的非我们能及?你说:
“父亲从土地上赶走了我。”这是什么话?
 
你的傻妈妈——土地死后,我早年
筑的水库破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乡村太空了,在最后时刻,我扑腾的余波
已看不见。死的毒爪抓住我。
你脱离土地流浪到城市,我承认有道理。
这里已没有家,你不必尽义务。
 
啊,青春,激动如困兽,如果撞得更猛些,
或许能撞破天空!给你,你的父亲的胫骨
一把锥子,你就用它钻吧,敲吧打吧,
你的火花里当有我的自由。
 
 
8首:时间的礼物
 
十年又过去了。村里剩下一些老弱病残,
青壮年外出打工,多数人只有春节才回家。
热闹不了几天,徒留一片空寂。小酌,闲话,打牌,
无正事可谈可算幸福。揪心的手放开了,
平静、光滑如池塘。时间如水,
有地方清洗,有地方沉淀。境界在于:
决不惊动黑暗,让它安静地变成化石。
 
清明节小悲小喜,唯死者有风度涵养。
据说少数人阴魂不散,在村头路口与人说话,
立个水碗,筷子簌地并拢的瞬间村妇们知道
谁在开玩笑了。花点小钱,烧几张黄纸,
就可以打发乞丐似的支走他们。又傻
又哑的机会人人都有。排在最谦让的队列中
领死的馒头,喧嚣一时的理想不就实现了?
 
茅草的锯片在风中抽动,渴望跳上
一个孩子的脸,拉出血印。至于我,
手掌有厚茧不怕它们的暴政。古老的风俗
近于调侃。劫后余生者把同伴遭难史
描述成喜剧,温柔的背叛。站在枞树下,
我欣赏他们肃穆的感觉在背阴处保持下来了,
凉爽地观望正午寂静的阵阵热浪。
 
八哥的呼喊迟钝。懒洋洋的窗口闪过几张
落伍农人的脸,耳边回响不是“割麦插禾”,
而是麻将。没有人在意这把废弃的铁尺
在屋前屋后自顾自敲打,它什么也不能丈量。
一场小雨洗净了村庄的回音壁,
八哥的喙乌沉沉。每一滴水珠都张开耳朵,
向亘古的声音致敬。我一夜激动如弹簧。
 
早晨是唯一的,煲粥的咕咕声说明这一点。
在丧失中,她挽着一篮鸡蛋爬过山坡,
一路抱怨。对于早市她起得太早,
对于灌丛和山溪的默契,她已迟到。
路面吃惊地摊开身体。我坐在门槛边的
石头上吸烟,为消逝部分——夜,你已凉透了
我全身。而时间在东方山峦磕着。
 
磕破了,滚出一个蛋黄。不能用烟头上
微暗的火煎煮早餐,任其自然更好。
我能理解的严肃的灰烬,断了。有什么两样?
要快乐。如果下一代邀请我,我就参与;
如果被拒绝,不妨有风度地退到一边。
我不沮丧,因为我了解的智慧分量也不轻。
贫乏是一回事,智慧也是同一的智慧。
 
 
结语:生死
 
什么样的缺乏挤着他,
什么样的充实吸着他,
像清晨,众鸟的唱中少了些韵味?
一个人的出现,就像离开一样
踏实。路,显得很静。
他来时,没有形像,
他靠近时,好像空无。
 
空无算什么?一声嘘气。
来自蓝天在空气中酿
一个看不见的涡,微型
龙卷风,甚至卷不起一根羽。
 
他那样轻,没有形体,
事实是,精子把头没入卵子,
像驼鸟一样。故事这样说:
那鸟儿的喙拖着眼睛,
深深地没入灼热的沙土。
 
他蒙着肉体到处走,
别人处处看见他的灵魂。
 
他盲目地转,到老远地方,
寻找快乐和自由;
他脱离了熟悉的景象,
宁愿住在城市边缘;
他一点也不喜欢回老家,
认为那就是牢,叫人老。
 
他的愤怒像一把凿子,
在石头上刻名字,刻事实;
带着记忆,他占了一块地,
做了屋,还了债,准备余生;
但是,他的儿子们的生活
竟将他押了韵,押往永恒。
 
他从此哑然的口将眼神
收回,看清了世界,像吃了
人参果似的。哦,这么快地
看一眼就走,是否明智?
用无尽的爱抚摸青草。
 
二〇〇五至二〇〇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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