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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赵志飞1970年代的破案故事《一枚指纹》

 黄石新东西 2021-12-15

一枚指纹  

——1970年代的破案故事 

一  

那年,我22岁,从一个边远派出所调到市局刑警队不久。  
一个礼拜天下午,老队长找我去,说:“有起案件久侦未破,你去吧。”  
我说:“好。跟谁去?”  
“就你,当地派出所配合。”  
啊?第一次被派单独主侦案件,这对我无异一种殊荣。我强抑心头鼓荡不已的兴奋,做出很沉稳的样子答道:  
“好。哪里?什么案子?”  
“大冶,保安,一对新婚夫妇,家里被洗劫一空。”  
“我什么时候去?”  
“现在,就走!”  
我一吐舌头,这,就是老队长的风格。  
老队长当时并不老,也就刚近50岁。  
叫他“老队长”,是因了他的资历。  
从在解放前游击队里当文书,到解放后参加公安部队,再后来调到市公安局搞刑侦,直到在整个皖赣鄂三省长江沿线的刑警界声威赫然,老队长的军警生涯足足跨过了三分之一世纪。  
老队长有令,我焉敢不从?! 
 
二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我赶到离市区约50公里的大冶县保安镇。  
当我背着黄挎包,在这个小有盛名的鄂东古镇颇费周折的找到派出所时,天己黄昏。  
派出所华所长热情的迎出大门。告诉我“老队长打来电话,我们正准备去接你呢。”  
尽管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准备去接我,我还是感到很温暖。为这异乡陌生同行的热情,更为老队长的周到细心。  
县局刑侦股黄技术员骑着摩托车也从50公里外的县城赶来了,他说接到老队长的电话,专程赶来向我移交案件。  
案情介绍就在派出所小厨房的餐桌上边吃饭边进行。  
10月1日,保安镇枫树嘴村一对新婚夫妇外出度蜜月,当夜,家里即被盗贼卸门而入,进行了搬家式盗窃。全部损失约在400余元(当时刑事立案标准是25元)。  
案情介绍完了,黄技术员交给我一张原物大的指纹照片,说是现场提取的唯一痕迹物证,是一枚灰尘减层的右手食指指纹。  
刚说完,县局电话打到所里,又有一个公社发案了,叫黄技术员赶快去出现场。他不敢怠慢,放下碗筷,跨上那部全县局唯一的机械化交通工具“幸福250”摩托车,“嗵嗵嗵嗵”的向夜幕里呼啸而去。  
吃完饭,华所长张罗我住在哪里?我问枫树嘴村离镇上有多远?华所长说,不远,“炮把里”。  
“炮把里”为大冶话,十华里左右。我说那干脆住到村里去算了。  
于是,华所长带我到镇上小旅社,以每晚两毛钱的价格租赁了两床被子,派民警小王和我一起挑着到枫树嘴村去。  

三  

到枫树嘴村的路,各有约2公里的柏油道和机耕路,剩下的全是田梗小径了。乡下天黑,我们挑着被褥行李,靠一个手电筒的指引,跌跌撞撞的摸到这座位于黄金湖畔的村落时,已经10点多了。  
大队支书还在治保主任家里谈事,见着我们非常高兴,说了好多感谢的话。可惜他们浓重的大冶方言,我多数都没有听懂。  
支书问我:“同志贵姓”。  
我谦虚:“免贵,姓赵”。  
支书说:“啊,果个好姓,姓贼!”  
我一楞:“姓贼?不不,我姓赵。”  
支书说:“是姓贼啦。”  
我从上衣口袋抽出笔,写一个大大的“赵”字,递给他:“赵,赵,赵钱孙李的赵!”  
支书拿着念:“贼,贼,是贼啦,贼钱孙垒个贼啦。”  
民警小王笑了。他说,这是我们大冶的方言,赵读“贼”,李读“垒”。不是骂人的。  
我也苦笑了。我说,我是来捉贼的,反被你们叫成了'贼’,真是敌我不分。这语言都这么麻烦,看来在你这搞案子,轻松不了。
  
四  

第二天一早,睡在生产队仓库地铺上的我,被一阵阵喊声惊醒。我出门一看,是生产队长拿着纸喇叭在喊派工:  
“七分八分男将,挑水;五分六分的女家,放牛;三分四分的老货,捡粪……”  
这几句话我听懂了:拿7、8个工分的男人去挑水,拿5、6个工分的女孩去放牛,拿3、4个工分的老人去拾粪……  
生产队长知道我是市里派来破案的警察,忙迎上来,说大队支书要他配合我们。  
我请他先带我们去看现场。  
案发已50多天,失主回家后,早已把现场“破坏”得无场可勘了,我只好从调查失主、走访村民入手。  
到了下午,我对此案已经有了初步判断,这个盗贼,应是非常熟悉失主家情况的本村村民。  
忽然,华所长派人来通知我,盗窃案破了,嫌疑人已抓,正在派出所审讯。  
我兴冲冲的马上赶到镇上,一进派出所,华所长却一脸沮丧地说:嫌疑人死了。  
原来,今天一早,派出所接到举报,有人向镇上居民卖布头,不像好人。民警赶到将卖布人带回审查,发现所卖布头正是枫树嘴村盗窃案的部分被盗赃物。  
而卖布人就是枫树嘴村里失主家的邻居。  
卖布人开始拒不吐实,直到下午才供出花布是岳母交给他代卖的。  
华所长当机立断,派人去抓其岳母。卖布人一听说要抓他岳母,趁民警不注意,翻墙逃跑了。  
民警们四出追击,却发现卖布人已在一座小山的老捻树上自缢身亡。  
不久,卖布人的岳母也被民警找到,可在带回派出所中途,她竟趁人不备,从一座石桥上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民警们好不容易将她救上岸来。她竟干脆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住进了医院。  
“公安局一案未破,害人家女婿岳母一死一伤”,一时间,保安镇舆论大哗。  
老队长闻讯,连夜带人从市里赶来,一脸严峻,见面就问,“指纹比对了没有?”  
我这才想起了那枚县局黄技术员交给我的现场指纹。  
于是,忙找出指纹交给老队长,老队长拿出放大镜,亲自与死者卖布人和其岳母的右手食指指纹比对。  
结论,竟都是排除!  

五  

一度汹汹的社会非议在镇里做工作下,很快平息了。而我的破案压力,却更大了。  
一些死者亲属和群众说,你们要尽快破案,给死者下结论,不然,还要闹。  
案件分析会上,老队长对我面授机宜说:下步,要充分运用这枚现场指纹,来甄别是不是犯罪分子,这是破案捷径。  
临走,却丢下一句狠话:案件破不了,你也死在那里,莫回来!  
我硬着头皮回到村里,发现村民们对我们已没有当初的友好。  
我想方设法,终于收齐村内所有具备作案能力的中青年人的右手食指指纹,统统筛查比对了一遍,竟全是排除。  
我把情况电话报告老队长,老队长说,既然村内没有比对出来,那就把网撒大,到村外去。  
我说,可我从案情分析的结论是,罪犯一定是非常熟悉情况的村内人。  
老队长耐心开导我说:要相信这枚现场指纹,这是认定犯罪的唯一性证据,这是科学。我已反复问过拍照提取这枚指纹的黄技术员,他说这是作案人所留,没错的。  
无奈,我只好扩大侦查范围,在枫树嘴村周边的几个村子,调查摸底,早出晚归。  
十多天后,村外调查毫无进展,我再次打电话请示老队长,要求还是把侦查重点放回枫树嘴村,并提出了对那枚指纹究竟是不是现场犯罪所留的质疑。  
没想到,第二天,老队长带着李分队长到村里来了。  
他们也在镇上租了两床被子带下来,在仓库里打地铺,说要言传身教地带着我办两天案。  
老队长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研究这枚现场指纹。  
他通过再访黄技术员,找到了那个遗留指纹的红色大木箱。又通过指纹照片上的花纹,找到了木箱上遗留指纹的部位。  
这一找,我们都惊呆了,那枚指纹竟然还赫然可见,用手指轻擦上面灰尘,竟越擦越清哳!  
原来,这是一枚印在油漆上的凹陷指纹。是当年木匠师傅刷箱子油漆时不小心留在上面的,由于天长日久的灰尘飘附,这枚本应是立体的油漆凹陷指纹,就变成了粗心大意的县局黄技术员镜头下的“灰尘减层指纹”。  
这枚木箱油漆指纹的发现,意味着此前以此作鉴定依据而排除否定的所有嫌疑人,都需要重新认识!  
老队长倒吸一口气,说,果然不是犯罪所留。这个黄技术员啦,嗨!  
我这才知道,老队长也对那枚“现场指纹”产生了怀疑,这次就是冲着甄别它来的。  

六  

甩开了那枚指纹的束缚,我们继续将侦查视线收回到枫树嘴村内。  
下午,我准备陪老队长去村治保主任家去坐坐,谁知,还没走到门口,治保主任在家里将大门“呯”地一声关上,在屋里大喊:  
“车在门前骑,武昌不问菜!”  
我懵了,老队长却笑了:他这是对我们有大意见啦。  
我问:您怎么知道?  
老队长说:这是大冶话,贼在门前站,无赃不问罪。意思是,既使是贼在门前站着,你沒拿到赃物时,也不能到他家去兴师问罪。  
我不解地说,我们也没有怀疑他呀?  
老队长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人出反常必有刀。  
通过大队支书转圜,我们走进了治保主任的家,听治保主任说了一个重要情况。  
治保主任说,那个自杀死了的卖布人老婆,在村子里放风,说派出所的人说了,案子肯定是我们湾子的人搞的。要在湾子里家家放火,人人过刀,头一个是她家,下一个是我屋了,因我们两家离被盗屋是最近的。我听了很怄气,现在看你们还真的来了,所以向你们发了大脾气。  
我想,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塆子里的人现在都对我们避而远之,甚至还有不少戒备、抵触和怨恨的眼神。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如此造谣生事呢?是发泄夫死母伤的怨气,还是要离间警民关系,煽动湾子村民对我们的仇恨,把我们赶走。  
看来,硬挺着,继续留在湾子里工作,只能僵持,很难深入了。  
老队长手一挥:撤!  
我们挑着四床被子,以市里有新的案件要办为名,在村民异常复杂的目送下,不无遗憾且张张扬扬地告别了枫树嘴村。  
暗中,我们在湾子里留了耳目  

七  

不到一个月,情报来了。  
那个造谣生事的女人,在我们走后,沉寂了没几天,就异常活跃起来,昨天,她一个妯娌的孩子满月,她去赶了礼,礼品是一匹红花布。  
我马上赶到保安,通过关系找到那位妯娌,取得了那匹布。打开一看,上面竟还有枫树嘴盗窃案失主家在买布时用粉饼笔写的字。  
当晚,女人被秘密传唤,不到两个回合的审查,毫无思想准备的她就全线崩溃,痛哭流涕地供述了其伙同丈夫盗窃作案的全部过程。  
她和失主家的新婚妻子本是同村好友,眼见其找了个在县里某部门吃公家饭的丈夫,新房、家具、嫁妆和婚礼都比她办得好,婚后小夫妻还能出去蜜月旅游,这一切,令她非常羡慕忌妒,陡生恨意,就唆使丈夫夜半入室,将其家几乎盗窃一空。  
因为同在一个村,赃物用不出来,她将多数赃物连夜分别埋在自家芥菜地里和沉到村子魚塘里了。仅留了几匹好一点的布。  
而正是这几匹布的暴露,送了丈夫的命,伤了老娘的身,毁了自己的家。  
老队长又赶来了,他亲自指挥我们在冬天鱼塘里打捞赃物,在长了半米高的芥菜地里挖掘赃物。  
围观的村民,热情而惊喜地帮着我们跑上跑下,端茶送水,搬运赃物,重现了警民一家其乐融融的景象。  
在保安镇派出所的小厨房里,华所长设所宴为我们庆功。  
他对老队长五体投地地说,要不是您老火眼金睛,发现了那枚假现场指纹,我们这起案子,还不知猴年马月能破呢?  
而老队长却说:这是教训哪!我搞了一辈子指纹,这次差点栽在这枚指纹上了。现场指纹一定要搞准啦,不然会害死人的。  
从此,老队长逢案必说:现场勘察,要过细呀!  

                1976年破案后在村子里留影  

            2021年12月14日  

赵志飞,中共党员,教授,一级警监。全国公安文联警事文物专业委员会主席。曾任黄石市公安局民警、分局长、局长,湖北省公安厅副厅长,湖北警官学院党委书记,湖北省政府参事。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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