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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华文学 || 生态·理趣·诗性——论林湄散文中的自然书写

 李伟荣 2021-12-15

本文原刊“华文文学”

已获授权推送,特此致谢!

荷兰华人女作家 林湄

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曾说, “人生的目的就在于与自然和谐相处”,林湄早在文学写作之初,就创作了大量写景状物和游历纪行的散文,并在其中反思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随着创作之路的深入,她散文中的自然书写愈发显得通脱透彻。对于林湄来说, “自然”是万物有灵的诗意天堂,是游子离人的精神原乡,更是心灵最终的价值归属。自然万物在她的笔下被赋予了生命与活力,承载着她无尽的哲思与理趣,散发出诗性的魅力与光辉。

一、心游万仞:澄澈明净的生态意识

林湄曾说:“只有看重、爱惜平凡自然风景的人,才能在大自然的观赏中获得灵性的更大升华和快乐。”(《自然之思》)从少时在乡间的童趣经历,到成年后每次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再到现今与大自然的心心相依,随着人生经验的丰富,精神心理的充盈,作者经历了由贫瘠到富有的大自然的价值发现之旅。对于她而言,大自然是心灵的栖息地与净化所,如宗教般能除去精神的芜杂,抚慰受伤的灵魂,使彷徨的心拥有坚定的力量。在《圣经》中,上帝创造了人与自然,二者和谐共处,上帝赋予人类“看护自然”的神圣权利,人类应该以守护者的身份去呵护自然,而不是以主宰者的姿态去征服它。在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中,人与自然原本就是一体的,人是由天地自然孕育生成的,讲究“天地人和”与“天人合一”。这种生态智慧镌刻在林湄心中,内化于她的字里行间,体现出澄澈明净的生态意识,显示出超越的生态伦理价值,对于人类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实现人与自然共生发展具有启示性。

作者自然观的形成来自于将主体的审美力带入到实践之中,或在行旅途中观名山大川,访奇地异境,感受身体与心灵的游历,或闲庭信步于自然之中,偶然发现身边点滴美好,获得精神与灵魂的体悟升华。 “每当我到大自然中去,面对宏伟壮观的大海、峡谷、悬崖峭壁、茫茫雪原;或在细雨中的碧树红花、山地的鸟禽、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时……无论是图腾的膜拜,还是获得愉目娱神的感悟,总是不断地提醒自己:将审美感受带到实践中去,让大自然的清朗和长阔高深,真正制衡你的性情,主宰你的命运;让灵性生活超越肉体的享受,与自然对话,与自己对话,达到人和自然、人和己心的和谐关系。”(《到大自然去》)登高远望之际,游目骋怀,思绪万千;随心漫步之时,一步一景,意趣盎然。无论是风的潇洒、雨的幽怨、山的伟岸、海的宽阔、水的柔情、根的力量、花的柔媚、草的娇嫩、石的坚毅,还是清晨的雾、黄昏的云、深夜的雨,甚至是橄榄的清香、龙眼的甘甜、树叶的摇曳、鸟儿的啼鸣都能触及到作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正如她时常探访的住所旁的柏克湖,是她心灵的避风港、灵魂的栖息地、生命的启示录和在异乡的天堂。

在林湄笔下,自然万物皆有灵且地位平等并无贵贱之分,山川河海,花鸟虫鱼,无不充满生机与灵气,植物有感情,动物能思考甚至会相互对话,在《湖畔岁月—— — 大自然,我的课堂》中,作者把两只小鸟的鸣唱想象成《红楼梦》中宝玉和黛玉的对话;在《读大海》中又将大海人格化,认为“它不修饰,没有做作,更无心计,言情举止源于自性,不攀比,不跨越,虽浩渺无比却不骄傲,甘于谦卑,不求不争,能进能退,坦坦荡荡”;在《企鹅归巢记》中,作者认为企鹅远离空虚和喧闹,舍弃名位和欲望;在《如果我是情》中,自然界中的事物与“我”似好友般进行交往与对话, “树枝向我招手,风吻我的额,雾蒙我的腰,就是那脚边的芦苇,也频频点头问候:'你在想什么?’”……将自然景物人格化,这不仅是写作上拟人的修辞手法,会使原本平常了无生趣的景致变得生机盎然,更是作者豁达高远的世界观的表露。作者自然观的另一面在于她强调万物平等,并无高贵低贱之分,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虽说人是万物之灵,万兽万禽之王,但我看不出其高贵的存在的意义。”(《素食》)她也常常将“物”与“我”视为统一体,进入到王国维所言的“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比如“园外一道运河,落花在河上漂泊,几只鸭子优哉游哉地浮游,看那闲逸的神态,竟与我的心境如此相近,原来世间也有人禽同况的佳境” (《望断无寻处》),从而阐释人应该感悟生命、礼赞生命、珍爱生命、敬畏生命的真谛,说明尊重自然、聆听自然、善待自然、保护自然的道理。

慢慢地,作者独抒性灵的自然观逐渐演变成为具有反思特征的生态观。她通过对比人与自然,以朴素的自然万物反观贪婪的人类社会,认为“天地没有教师,则能和谐相处;万物竞生争艳,四季有序不乱,没有一点儿伤痕;而人,则多有欲望,竞争和愁烦” (《读大海》);作者还对现代化与城市化进行反思,将朴素和谐的自然与快速发展的城市进行对比,批判现代财富与物欲至上的思想观念,强调和谐自然、清寂寡欲的生活方式,反感充满着虚伪、浮躁和功利的社会现实,提倡朴素、坦诚和真诚的人际关系,身体力行地呼吁人们放慢脚步,摈弃城市生活所带来的欲望和贪婪,静心体会自然世界的简单与纯净。

当代文坛不乏着力于生态写作的作家,如徐刚报告文学中那“伐木者,醒来!”的呐喊,韩少功对人类物欲的反抗和精神缺陷的深切忧思,张炜对“融入野地”的强烈渴望等等,他们大多以危机意识为创作的出发点,批判人们对大自然的诸多不合理行为,或将人与自然置于相对立的紧张关系之中,或将自然放置在被掠夺和侵略的弱势地位,融入了深刻的现代性反思。与之相比,林湄的自然散文极少直接揭露自然环境的污染、人类的过度开发和破坏、动物的濒临灭绝、人类的生存危机等问题,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美好,一花一木,一鸟一兽,一山一石,都凸显着生命的灵动,惹人怜惜,她用生命意识唤醒人们对大自然的尊重、热爱与敬畏,用一种传统的、东方化的表达方式,重拾人们对万物有灵的谦卑和信仰之心。

二、思接千载:深邃悠远的哲学理趣

在与大自然交心的相处中,林湄形成了她的自然观和生态观,而与大自然对话,亦是与自己对话。“我越接近越了解自然,就越加惊奇和敬畏,越将'人’与'自然’的关系提升到哲学或宗教的理念里。”(《湖畔岁月——大自然,我的课堂》)在自然的启迪下,作者将触角伸入自我的内心进行审视与探索,这种审视与探索的结果,不仅是饱含思辨色彩的人生哲理,更是具有道家、佛禅文化与基督宗教气息的思想观念,使她的文本渗透出深邃悠远的哲学理趣。

首先,作者善于在微小的自然现象和事物中领悟人生哲理,从大自然的伟力中获得漫漫人生艰险路的前进力量,形成了豁达开朗的人生观。在作品《今夜没有云》中,作者钦佩那只经受住了狂风暴雨的倦鸟,并得出“只有经过艰辛,才能不死”的感悟;她也在《春天》中感叹春去冬来的自然规律,赞叹春天“在坚毅的忍耐中复活,在期待中拥抱希望”;《观日落》中,作者在欣赏一场变幻莫测的日落后,发现了世间万物的多变性与难以捉摸性,并感叹“任何预测的美好事物随时都可变幻或破灭”;逐渐地,作者的人生观与宇宙观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将人生看作是一滴朝露或一个梦,现在看到了这滴朝露里的整个宇宙,它是何等的长阔高深,奇妙莫测。它除了能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圆满、均衡、自补外,还让人根据本性、法则及其运行接近生命、生存的终极思考,从而体会到是非错杂、万物齐一、天地一体、生死相济与大然共铸一体的宇宙观。” (《湖畔岁月——大自然,我的课堂》)自然更能陶冶人的情操,抚慰人的心灵, “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因政治上的失意,或仕途多舛,使他们转而投向大自然的怀抱,寻求陶冶怡情的安慰”。(《逍遥自然中》)可见,作者通过对自然的思考,发掘现实生活中的哲学智慧,并逐渐建构起自己的人生哲学体系。

其次,作者的自然之思与她内心的文化母体和信仰皈依相辅相成。由于作家处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双重浸润之中,获得了多种文化的滋养,包括道家文化、佛禅文化和基督文化。传统文化、宗教情怀与自然之思三者交相辉映,正如作者所言, “这种宗教情怀不同于世俗的宗教信仰,而是对浩渺宇宙的一种膜拜和敬畏精神。怀着这种宗教情怀,人们可以走向大自然,与其对话,体验跨越、怜悯和升华”。(《我的财富观——看得见和看不见的》)

在道家文化方面,作者对于“道”进行了孜孜不倦的探索与追寻,她肯定“天道”、 “天理”的存在,认为“传统文化中的'天道’ '天理’,意味万物均有始终、规律与轨道,即'顺存逆亡’”。对于如何悟道、得道,作者认为“人只有融于自然的和谐关系中,才能让生命和自然进行真正的交流和融合,并借此悟道”。(《到大自然中去》)她积极倡导人类应该回归自然,因为“道存在于大自然之中”,她引用《庄子·大宗师》中所说的, “'太极之上’, '六极之下’,无不有道”(《读大峡谷》);作者还大量引用老庄的话语,与自然之景相结合,阐释“无为”的真谛。“庄子云'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 '无为’并非能令人心灵无所系,只有像大海'顺人而不己’的性情,才能获得心身的大自在和大快乐”;“虚静”、 “坐忘”这两个道家的重要概念进入了作者的思想范畴, “虚静”是一切艺术家从事艺术活动必须具备的心理状态,它是一种审美心态,更是一种人生境界,而“坐忘”则是达到“虚静”境界的方式。作者在与自然的相处中,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喜欢宁静、淡泊、单纯、真诚和简单”,她“常能从感知里自然而然地回到本真本我的状态,从中获得真正的愉悦和安宁”,她“喜欢隐士般的生存方式,在虚静坐忘里与宇宙对语,在清静无喧中读书,努力解读自然和生命的真谛”。(《关于“世界文学”的思考》)另外,作者还认同道家所弘扬的“心灵”比“肉身”更为重要, “老子说的'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列子视身体是天地的委形,生命是天地的委和,性灵是天地的委顺……世人的烦恼就是太重视身体、生命与性灵了,所以才有衣饰的虚荣与累赘”。(《日光浴》)她强调通过端坐静思,澄怀屏息,忘记自己形体四肢所在,不为外物所干扰,获得内心的宁静,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一体的境界中, “身体渐渐感到虚无,灵魂飘渺……无风无浪也无声,耳朵里只有天籁之音……没有功利,欲望与喧哗;没有烦恼和忧愁,更没有悲与喜……”(《日光浴》)于作者而言,亲近自然的日光浴不仅是使身体沐浴在阳光之下,更是让心灵的涤净于自然之中。

林湄于大自然中徜徉,往往得意忘筌,进入“冥想”的状态,对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进行深层的表达和叙述,而在此之中,构成作者思想基底的是虔诚的基督宗教信仰。“基督生命的所有诠释均在《圣经》里,它确实是一本不朽之作,无论从文学、哲学、历史、伦理学、美学等方面看,均有永恒的'美丽’和'真理’。”(《属灵生命》)林湄相信宗教信仰的力量,认为信仰能使人超脱,不惧怕残酷的死亡,故而在面对自然万物时,更能深切体会其时序更替,周而复始的不变规律。此外,基督文化的创造观、生死观、救赎观也能在文本中找到印证,伊甸园中,万物朝夕相伴,和谐共处,各有所长,互成其美,构成一个完整和谐的整体,是作者的心之向往;更遑论作者站在大自然中吟咏起的《圣经·旧约》诗篇“你开广我心的时候,我就往你命令的道上奔”,于自然中获得力量,跟随上帝的指引前进,寻找爱与光明。她也曾在法国南部平坦的平原看见葡萄园时,自然想起《圣经·雅歌》中“小狐狸”与“葡萄园”的典故,认为主耶稣的丰盛果实不能任由不忠诚信徒破坏,教会应该摒弃信仰不忠之人。林湄还寄情山水间,思考宗教、人、自然三者之间的关系,认为宗教是人类精神生活中重要的部分,人类在与自然的实践中不断探索追求,总结经验,从而创造出了精神世界的重要部分,她将宗教和自然互为观照,发现两者具有同等的功能,即安慰哀伤痛苦的心和彷徨无主的灵,净化人的心灵,升华人的境界。

“社会变幻莫测,生命有限而短暂,在大自然与社会中随时会消失,那么人为什么要存活?活着的价值意义是什么?这是我喜欢思索的问题。”思想者是美丽且独具魅力的,作者以独特的审美眼光,描绘了平凡山水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在自然的景物与现实的人生中寻找到契合点,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任思绪徜徉,挖掘其中蕴含的意趣,阐发人生的智慧与哲理,坚守信仰与内心的澄净,她的作品中的自然书写也因此兼有自然散文、文化散文和哲理散文的高雅韵致。

三、中西合璧:吟咏不倦的诗性追寻

林湄出生于中国神州大地的东南一隅,如今定居在现代文明发达的欧洲,她的创作个性不仅有着西式的浪漫,也富于中国式的古典情怀。受东西方双重文化的浸润,林湄从《圣经·诗篇》和“雅歌”中的诗歌美学以及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的抒情传统中撷取灵感,赋予其自然散文以诗歌的抒情方式、意象与意境、修辞和语言,从而使之获得了一种独立的诗性品格,呈现出热烈与含蓄交织、张扬与内敛并存的审美风貌。

诗情的抒发,有赖于作者的真情的直接表达。所谓“诗者,吟咏性情也”,林湄常常在文章的结尾处运用顿呼的抒情方式来升华感情,加强表达的力度。顿呼(Apostrophe)是指在抒情文章中用第二人称对不在场的人或对拟人的事物发出呼语的一种抒情方式,有利于表现抒情主体真挚而热烈的感情,使得文本极富感染力,如“爱我吧,彼岸的风和雨,不要抛弃我”(《如果这是情》)、 “哦,朋友,你在做什么呢?不要贪眠不要怕冷,乘风而来吧,一起对酌,漫语或酬诗……为这月色添美加冕呀!”(《月色》)、 “黄昏哟,你岂是窗外一幅天然美画如此简单,你原是一首'默会意象’ '灿然于前’的美丽诗章啊!”(《黄昏》)等。这种抒情方式使人自然联想到《圣经·诗篇》和“雅歌”中同样热烈而奔放的情感表达,如《雅歌》第三首中:“我的新娘,请跟我一起离开黎巴嫩山……我的爱人,我的新娘,你眼睛的顾盼,你项链的摇动,把我的神魂夺走了。我的爱人,我的新娘,你的爱情多么甜蜜!”《圣经》中的诗歌,大多充满着澎湃的诗情,表达大胆而果断,给人酣畅淋漓之感。马尔库塞号召艺术家在审美活动中解放被文明压抑的感性,摆脱束缚,直抒胸臆,以此达到一种“新感性”,热烈真挚的情感是作者与读者进行心灵交流的关键所在。

诗意的营造,离不开曲折婉转的象征手法。在审美活动中,审美主体常“以假定方式将自我转换为感性对象,并以感性对象为轴心,达到比喻与象征、抒情与表现的审美目的”。林湄的自然散文不仅独具真挚而热烈的感情抒发,同时也有着朦胧而婉约的艺术追求,她以日、月、山、海、路、雨、雾等大自然的景物为载体,寄托自己对人生、对故乡、对过往的深挚感受,缕缕情思,余韵悠长。作者将自然界中的众多意象和意象群重新赋予意义,使其在散发着生命的灵动的同时,还渗透出作者对万事万物的独特理解和感受:日光涤荡心灵,是希望与信仰;月色承载着乡愁,是思念与追忆;山川使人沉淀,是心胸和气度;大海让人奋起,是勇气和力量;归途是灵魂休憩,是收获与惊喜;云雾遮蔽远处,是未知与迷茫……由点及面,由个体到整体,意象的丰富多姿构成了空灵蕴藉的意境美。这一手法借鉴了《圣经·诗篇》和“雅歌”的象征表达,在《雅歌》中充满着大量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自然物象,呈现出原始的野趣,比如第五首新郎将新娘的腰比作麦子,双乳比作小鹿,脖子比作象牙塔,眼睛比作池水,更有“风茄放香”象征爱情成熟……本体和喻体之间形成的美学张力,充满意蕴、情趣。除此之外,林湄也十分青睐中国古典山水诗歌中的“起兴”手法,往往借物起兴,寄托缠绵深远的情思。“兴者,有感之辞也”,“兴”的本质在于情感的引发,以彼物引起此物它能超越审美主体所在的时间与空间,为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搭起一座沟通的桥梁。在林湄的散文世界中,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青青橄榄勾起缕缕乡思,作者由故乡的植物联想到故乡,回忆起亲人种植橄榄、制作橄榄蜜饯时的情形(《又见橄榄时》);龙眼是她童年的乐趣,更是她家乡的味道(《龙眼与童年》);月夜湖畔独步,听到远处传来的哀怨的笛声,她心底不觉泛起怀旧的惆怅和游子的苍凉(《故乡》)……情之所至,心之所感,靠意象来点染,无疑为作品蒙上一笼轻纱,使之含蓄内敛,韵味悠长。

诗性的生发,亦与作品独特的诗性语言密切相关。林湄精心编织语言的梦网,使之具有音乐美与形式美,增加了语言的分量,更加完整地呈现了热情真挚、含蓄蕴藉的诗性品格。作者心怀诗意,目光所及之处皆有情,每逢邂逅自然界中生动可爱之物,必会唤醒内心的吟咏之情,奏起一曲声韵和谐、荡气回肠的咏叹调。她不仅自己作诗, “风飒飒,雨潇潇,夜对寒砧入听遥,萍梗浮生家万里,常随乡梦返晴郊”(《故乡》),还引用唐宋山水诗歌名句,她撷宋人刘翰的“睡起秋色无觅处,满阶梧桐月明中”以及初唐王绩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来形容港岛的秋意(《秋色苍然自远来》);春天“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惹人怜爱;夏夜“松柏露微月,清光犹为君”使人平和;秋时“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催人感怀;冬季“都城十日雪,夜户皓已盈”令人深思(《屋趣》),林湄巧妙运用典雅的古诗,从对自然的吟咏中渗出独特的神情趣味,回味无穷。韦勒克在阐述文学语言理论时曾说:“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 诗歌本就是可咏可歌的文学体裁,但音乐性从不独属于诗歌语言,它也是催生散文诗性语言的有效途径。在林湄的自然散文中,这种音乐性表现在对语言节奏和韵律的把控之上。比如《望断无寻处》中叠词的使用, “突然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了笛子的声音,笛声幽幽怨怨,缠缠绵绵,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窗外,时有落花至,笛声忽远忽近,只是望断无寻处呀”。音乐性还体现在长短参差、错落有致、流转自如。《月色》这篇精致的散文,全文不过四百字,整篇文章错落有致,长短句并用,从形式与韵味来看,宛若一首结构精巧的诗歌:

我站在阳台上,被夜景迷住了。

真想着一首夜曲,只恐小鸟嘲笑;

转身取出画笔,星星却出来争艳;

另外,对偶、排比、回环等修辞手法的使用,使散文语言的形式美与音乐美并行不悖, “周遭白茫茫,灰甸甸,海天吻合,似幻似梦,似虚似实……它,忽浓忽薄,忽远忽近,忽上忽下,或随风缱绻,或像轻纱弥散”(《暮登太平山》),这些美妙的描写自然的文字,既有白居易《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之婉转自如,荡气回肠;也有余光中笔下“雨敲在磷磷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漕的屋檐潺潺泻下”的诸种感觉的和鸣(《听听那冷雨》),可谓异曲同工,诗意弥漫。

即使身处汉语文化圈之外,林湄仍坚持使用中文写作,孜孜不倦地追寻着散文的诗性特质,一方面在于内心对文化母体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汉语得天独厚地具有言简义丰、象征性、暗喻性、音乐性的诗性特征。因此,她的散文文本中饱含热情奔放的呼唤与倾诉,充满摇曳多姿的意象,以及由之升华而来的对所咏之物的深思,使人跟随此类非凡的景、物、情,深入到一个诗意深情的文学世界。

林湄曾说,人生有“三趣”—— — 书趣、独趣、天趣。“书趣”是她饱读诗书,浸润于东西方的文化典籍中带来的精神充盈, “独趣”是她每每独自徜徉于大自然之时,探视内心,感受孤寂,获得的超然物外的宁静与简单, “天趣”则是来自于大自然的神奇力量,它能让人体会到肉体虽渐渐老去,灵魂却日渐青翠的适意淡然。三趣水乳交融,混为一体,构成了林湄散文中自然书写的最坚实的生命底色。林湄的《到大自然去》《自然之思》《又见橄榄树》《观日落》等描写自然的散文,多次被选入中国大陆与港台的中学语文教材和文学读本,并常作为各地的中学语文考题内容,这无疑更显示出其自然书写类散文的文化价值、教育意义和广泛影响。纸虽短,情愈长。散文是最能体现作家眼光、胸怀、人格与理想的文学体裁,其气象之大、格局之深皆能透过精巧的文字浮现出来。林湄执诗意之笔,怀赤诚之心,将情、景、理三种质素交融互汇,把散文推向了更高的艺术层次与审美境界。

 参考文献:

① [荷]林湄、戴冠青:《文学的魅力与心灵的灯塔—— — 荷兰华文女作家林湄访谈》,《名作欣赏》2017 年第 11 期。

② 颜翔林:《论审美方法》,《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 1 期。

③ [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译,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175 页。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异域影响与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研究”

作者简介:

赵树勤:广州华商学院;雷梓燚:湖南师范大学

文献来源:

赵树勤,雷梓燚.生态·理趣·诗性——论林湄散文中的自然书写[J].华文文学,2021(01): 7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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