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飞廉:诗成凤凰山

 置身于宁静 2021-12-15
              诗成凤凰山
  ——初涉飞廉诗中的家国情怀及其不安情绪的飞动与整饬

  龚纯

  河南项城人武彦华,某年考取并就读于杭州某大学,始为诗。其间,青年才俊、文男艺女一时啸集,逆风飞扬之情状至今仍可见诸同学少年文字。坊间传出“飞廉”名号,当在武彦华学生时代尚未结束之时。如此算来已有十余年,飞廉居临安而不安的日子如果像凤凰山上的桐花堆集起来,怕也是抬眼可见漫山皆白了。

  读飞廉于凤凰山居间写作的诗歌,我发现了一个敏感词:“不安”。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各自分散,而飞廉落地未生根,在杭州成家,并携家人赁屋而居凤凰山已有六七年时间。

  百度知凤凰山在杭州市的东南面。主峰海拔178米,北近西湖,南接江滨,形若飞凤。隋唐在此肇建州治,五代吴越设为国都,筑子城。南宋建都,为皇城。方圆九里之地,兴建殿堂四、楼七、台六、亭十九。还有人工仿造的“小西湖”,有“六桥”、“飞来峰”等风景构筑。南宋亡后,宫殿改作寺院,元代火灾,成为废墟。如今,凤凰山虽属故城遗迹,然以飞廉诗中所及,大略也只有星空草木、蝉噪鸟鸣、山月石头。这当是钱塘繁华富庶之地之中,较为僻静不为世人瞩目的所在。唯其如此,这里,春日“一阵风过,//吹动屋檐下几株野荠菜。/老桐枝头,莺雀啄食桐花,//有苦香浮动”(《春日山居》);而在冬天,则是“一路,化雪的滴水声。/雪,掠光了椿树的叶子,//月色下,木塔宛然。/入山口,北宋经幢已千年,//一代代人,重建梵天寺”(《雪月夜,登凤凰山》)。

  凤凰山之于飞廉,如同一本自身就蠢蠢欲动的历史书吧,抑或其山形树影每时每刻都在频频指称自己——看,这是我的旧家国。人文地理对诗人的作用,在于时刻暗示与唤醒,在于它的过往、它的存在、它的无可回避:当飞廉与家人一同移居此山后,巨大的历史含量与知识阶层忧国忧民的情绪便越来越强烈在飞廉诗中奔突、与冲撞,“不安”即是对历史的模拟反抗又是现实的隐忍接纳。“南宋迄今,凤凰山/落寞了八百年。/这里,荒草终日冥想,/预见了辛亥革命。//六年来,樟木门斑驳,/把时代关在门外。/然而,忧惧与愤怒,/挟裹风雪,在我梦里,//死水微澜”(《凤凰山秋居》)。另一首《立冬书》不妨直接录入:

  顺治二年,我避兵入剡,
  四十年藏书,一日丧尽;

  我最好的友人,
  则用一口毒酒终结了

  六十年的繁华靡丽……
  鸡鸣枕上,山中静如太古,

  追思往昔,恍如隔世。
  最最可笑,人生大梦将醒,

  名根一点,犹执意于雕虫。
  今日立冬,开门,天飘着

  小雪,院中老树,如苏武
  匈奴归来,须发尽白。

  此诗早已将个人身世、家国情怀融汇在一起,交织在一处,无法分离与分开。我们总有这种愁绪:国家的栋梁与精英即使将全部的身家性命与心血付诸家国的护卫之中,也难以避免最后惨淡的结局、英雄的迟暮、与义无返顾又无可挽回、无足轻重的牺牲。这一愁绪随同中国数千年来前赴后继的栋梁之材以及精英人物到来而暗自滋生,但从未成为阻止他们为其所爱舍生忘死的心理负担。

  让我们来说一说出现在飞廉凤凰山居诗中的历史人物吧,贾谊、苏武、陶潜、庾信、老杜、贾岛、陆游、张岱、柳如是、孔尚任、黄仲则、龚自珍、梁启超、陈寅恪、瞿秋白、陈独秀、苏曼殊、鲁迅、郁达夫……如此之多的人无一不是独具文才而能酬志抒怀之士,而此等人物再现飞廉笔端,与其说言及他们的身世,不如说飞廉在他们身上找到了自己情感的契合点。在老杜那里,是见证丧乱离别,路有冻死骨;在放翁那里,则反过来映衬偏安江南的小朝廷的喘息与不思进取;而黄仲则,则抒发穷愁不遇、寂寥凄怆之情怀;龚自珍,则在封建社会最黑暗处,洞见了改革的必要性与遥远的光亮;在郁达夫,则难能可贵地释放了个人难当的苦闷忧郁。“穷于时,迫于境,旁薄曲折而不知其使然”,钱谦益的评论再合适不过。家国之思与个人际遇和现实忧惧交织在一起,往往变奏出种种愤懑、郁塞与不安的情绪。“从细微处,坐井观天,你还能判别鲁迅辈/所困厄的这老大帝国的将来。然而,/国事与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让/陈天华们入狱、流亡、蹈东海以死!/对你这样的人,生活就是妥协,/就是不断放弃,直到成为你早年的敌人”(《山夜肆语》);“一年到头,杜鹃最爱唱'十面埋伏’;/胜果寺前,只要多停一刻,落日//就会把我漫漶成郁达夫:胡乱打发日子,胡乱造一座风雨茅庐。//文章千古事,杜甫、福楼拜、黄庭坚/都是解放者;北望王师,现实//仍沦陷在大熊市”(《山中漫游》)。

  而当飞廉一家将凤凰山当暂住地而一住七年之久时,山中植物每一时序中的变化、月亮的形状、以及远方传来的消息,或者一片云絮和风雨之声都得到了极其细微的体味——诗人过着普通百姓小民的平静生活,而非直接参与互相倾扎的政治斗争的地方大员或残酷惨烈的战场拼杀的将勇。但是,即便作为与世无争的小民,仍然得过零乱不安的生活。“更深夜阑,山河在手指上褪皮,/微博,有人叫卖革命的碎铜烂铁。//衾枕晴暖,眼皮下,愤怒昏昏欲睡。/几点寒星,女儿梦中喊爸爸”(《岁末山居》)。“旧事/如明珠赴泥,怨痛//已屈从于黄绿的变奏,/他校理古籍,聊当著史。//老桐上,麻雀集会,/啄食阳光与露水。//女儿的脚步声,惊飞了/盆菊上一只寒蜂”(《冬日山居》)。“你的晚年,电闪雷鸣后的漆静。你谈鬼,/嗜麻将牌,闲唱《桃花扇》套曲“哀江南”,/庾信的江南,柳如是的江南,/而后是郁达夫的江南。老来,怀乡乃/第一要事,你三生敬慕的龚自珍,/晚岁最放不下故第门外,南来的山色,/东去的江声。苏子美《汉书》下酒,/一口气读完弟子吴其昌为你撰次的传记,/我比往常多吃了两碗米饭”(《读梁启超传》)。

  一方面,作为诗人,飞廉的内心深处并不平静,几如身临乱世之境,或有失坠深渊劳形失色之困厄,或有身陷囹圄失自由之变局,甚至有性命之虞;另一方面,每当看到少不更事的女儿,沉迷于世上那些微不足道的美好之事时,又对自己不安的内心进行招安和抚慰,听得凤凰山寂寥里的虫唱,一种暂时人生愉悦润染开来,就仿佛偷生尘世一隅哪怕微量的幸福安适也值得一过:相比我们的兄弟陈独秀有牢狱之灾,和黄景仁年纪轻轻埋在千万里之外,生而感凤凰山时序之变及其山光、鸟性,飞廉提取了不安世事中最可珍视的家人团聚之时刻而每每化为清凉的诗情。

  这种带有强烈历史纵深感的情绪,最容易为中国诗人所获取与释出,也即,在历经数千年持续不断的水患、饥荒、瘟疫、狱讼、战火兵燹、政权更迭等等巨大的自然或人为灾变之后,中华民族的余脉与余绪仍能幸而得存,而中国的每一个诗人,都可以是有历史感的诗人,飞廉更是如此。扎加耶夫斯基曾说,诗歌这种“打开历史的方式,将历史转化为悲剧性的愉悦时刻”,从写作层面上讲,技法上的成熟和一首诗的完成确实可以带来具有哀伤情绪的愉悦时刻,但它并不能真正缓解始终存于心头的不合法性带来的紧张感,对当下的牴牾始终存在不能消除,合法性的疑问将重新成为历史课题,而在江山易帜之地,“不安”不是一种过去式的情绪而是以风雨如晦般的当下之态对我们的个人创造和阅读频频染色。

  王国维在谈到中国文学时曾指出:

  吾国之文学中,其具有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

  以此比照,飞廉之凤凰山诗,兼具政治与哲学、国民与宇宙、历史与文学的多重属性。前述中,已有涉及历史文化心理的沉淀,飞廉诗中“不安”情绪的来源,家国情怀的深度植入,使我们看到“政治”这一现实对诗歌与人的命运的搅拌。但飞廉诗的文学色彩显然浓于产生它的江山家国背景。诗人江离评其诗“从当年的诗辞温润到如今廋硬中构筑意蕴,化古典之教养,日益精进,渐成一家之言,令人感叹”,可堪精准;而诗人古荡评说飞廉诗“从较早前故乡亲情题材的沉静幽然,到《寄郑州朱铁健》、《出塞》等的信手拈来、云淡风轻,以及《冠先》等超然,我都喜欢,无论题材处理和语感等都相当出色;诗八首的开拓性在于,你将你之所在与你之所往有效衔接,细微的生活场景与内心的圣贤召唤有机融合,显示出我所一直欣赏的士大夫风骨——另一方面,诗歌结构或者说语言的处理也有变化,短句的运用并未显得整体语感局促,反而与细微的生活场景相得益彰,又如你所说的亦文亦白,隐合亦古亦今”,则没有任何谬赞成分。我曾评飞廉诗:

  少杂质,纯净冷冽,有如冰雪融化之水缓缓流来;又曾言飞廉凤凰山诗曰,山中岁月,或雪夜追怀,或风中望远,或登高啸吟,或读书,或饮酒,或肆语,或午夜梦醒:如获庾信彩笔,其诗通透,其句简练,其思宛转,其意妙洁,其旨深阔。读其诗也,顿觉其清气直贯入室,胸次小而容天下之大:于父母兄弟良师诤友及所有平民百姓,多有牵挂;于山水草木风花雪月及所有庙宇之属,多有怀想。危逼顾虑,端忧晨暮;仓窘忙迫,乖违德性。抚今追往,就简书筠;鉴往知来,略陈世德,以是飞廉已“艳锦安天鹿,新绫织凤凰”也。

  飞廉诗成凤凰山,其实是对凤凰山进行了重新定义,它的每一颗文字都是果实,也是山上的枝叶,足以构成新的风景——在飞廉诗之前,凤凰山属于旧时的统治者;在飞廉诗之后,凤凰山属于哀乐悲欢的大国小民,它的每一风光完全不必经过政府的筛选而直接进入读者的眼帘,而读者们意识到的缺失将是所有的人缺失。

  “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也曾有这样的评说。依此来看飞廉诗成凤凰山,它陈述和即将陈述出两个事实:我们失落的情绪正通过写作而得以聚集,它纷纷扰扰的同时也是缓慢沉积;我们心中隐隐的不安,它一直在肯定我们需要有新的未来,底层是始终存在的,知识精英需要创造新的话语:

  雨下之前,适合写一首短诗,

  思念我入狱的兄弟;
  若雨槌,彻夜敲打木鱼,

  则宜于写一篇五千字的散文,
  谈谈我的父亲。

  我已到了古人闭门著书的年纪,
  梦里,我找到了庾信的彩笔。

  ——飞廉《凤凰山春夜》







  2012/5/4于湖州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