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起《红楼梦》，封建家族由盛转衰和宝黛爱情悲剧几乎成了概括其书的标准话术。然而，在这两明线外，又有两暗线从另一个角度反映着贾府兴衰，其一便是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其二便是贾雨村的宦海沉浮，二人均受过贾府恩惠，前者是村妇老妪，后者是进士才子。然故事的发展，却正应了那句老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先说刘姥姥。其一进荣国府在第六回，按曹公原文，乃是借着此节说出贾府头绪。曹公不落一出闲笔，刘姥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的是攀亲戚，讨几个银钱办冬事。诸位切莫以为刘姥姥是个汲汲小人，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庄户人自有难处罢了。请看其对女婿的一番话：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这么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的媳妇儿，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果然有好处，大家也有益。噫，若天下人均是这般，这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婆媳翁婿的一地鸡毛了。此节一是借刘姥姥之事写一般庄户人家疾苦，二是借应答刘姥姥之事展现荣府规矩人情。刘姥姥本是想见王夫人，然“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当家”——王夫人乃贾政之妻，其大兄便是王熙凤之父，凤姐又嫁给贾政之兄贾赦之子贾琏，故跟着贾琏被称为琏二奶奶，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可见一斑。凤姐接见刘姥姥时，言语间不落身份不落人言不必多说，又夹叙凤姐出自日常家务事，其威风在书中也是初漏一角。中间又有一段批注耐人寻味：周瑞家的道：太太（指王夫人）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同出一姓，当年又有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从没空儿他们。如今来瞧我们，也是他的好意，别简慢了他。要有什么话，叫二奶奶裁夺着就是了。”夹批：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鲁迅曾经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批注者大概也是做过刘姥姥之事，然而结果怕是如贾芸向其母舅卜世仁借钱，空着手一肚子火回去。贾芸在母舅处碰壁，却从看场子放高利贷的泼皮倪二里爽快得了十五两银子，也正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了。想曹公一生波折，见得花开见得花残，一生情仇方得此书。国外贝多芬、塞万提斯者，亦是如此。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却不是打秋风，而是拿了些自家瓜果送到府上。此当前文笔者所说刘姥姥非小人也，事物贵贱是家境，有来有往是家风，刘姥姥不愧是贾母钦定的“积古”之人。又说凤姐鸳鸯要哄贾母开心，故意拿刘姥姥当“女篾片”取笑。刘姥姥当下顺着哄贾母开心不假，席散之后却独对着凤姐鸳鸯说：“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这话实在精彩，不论自己得失，只是说贾府礼仪，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凤姐鸳鸯也是一点即透，先是“忙笑”，后又“给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呢，自然也不会继续纠缠，“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理通关节之后，刘姥姥依旧是拿自己作伐，充当宴席“气氛组”，可谓是知雄守雌、知荣守辱、知白守黑，有大心胸、大智慧。这第二回进荣国府，刘姥姥又正给凤姐的女儿起名巧儿，因凤姐说七月初七生的不好，刘姥姥便宽慰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是也，正是贾府落败，巧姐“巧得遇恩人”，在刘姥姥三进贾府一回。从全书整体结构来看，三进贾府皆有深意，然而从刘姥姥个人形象塑造来看，第三回贾府破败才是画龙点睛之笔。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书后半虽遗失，但从巧姐判词等原文笔墨和批注来看，刘姥姥救济巧姐脱离苦海是一定之事。87版电视剧写刘姥姥费尽心血找到巧姐，发现其被老鸨打骂，强迫其学淫词艳曲。刘姥姥本欲当下赎回巧姐，但老鸨万般刁难，最终以随身全部钱财为质，后又折卖田地家产，才终于救出巧姐。笔者本对电视剧二进贾府一回过度丑角化刘姥姥有所不满，然而看到刘姥姥和巧姐抱头痛哭的场景，也不禁慨叹：剧组至少是在这一回，是得了曹公真传的。按一进荣国府文字旁批注，“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巧姐的遭遇可能比电视剧里更甚，然而畸笏叟可命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我们亦可使得。读红楼最重要的就是一颗怜悯心，为这怜悯其余皆可不论。
巧姐与甄英莲（香菱）均是被拐卖的，刘姥姥和贾雨村也均是受过贾府恩惠的，然巧姐和香菱境遇大不相同，只能说是贾雨村道貌岸然实藏祸心，不足与刘姥姥同列罢了!盖贾雨村，本是一破落子弟，寄住在寺庙中以卖字作文为生。当地士绅甄士隐怜惜其人才，常接济于他，后又送他五十两白银进京赶考。那贾雨村也是平步青云，先中了进士，后升任知府。然其本色渐露，恃才侮上不说，又有贪酷之弊，终是被参革职。然而巧合之下，又当上了黛玉的私塾先生，成为复起之资，真是苍天无眼。宝玉之离经叛道，非是如薛蟠之类朽木难雕，而是作者已然洞悉官场清者不得立锥之地、浊者扶摇而上的现实，将这一段感情寄托在宝玉身上罢了。按“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等言语可以看出，其非不尊重典籍；从《芙蓉女儿诔》等作来看，其非不熟典故、不通文理。贾雨村也曾到贾府，然而贾宝玉听说雨村来了便不自在，正是因为贾宝玉之离经叛道正与贾雨村之汲汲功名相对，一是消极的抵抗，一是积极的“面对”。马克思一生颠沛流离，其非无齐家治国之能？只要他稍将那雄狮般的头颅低下，俾斯麦也愿将其纳入幕僚。贾宝玉虽和马克思不能相比，然而在某一点上他们却是相通的——岂非不能矣？实不愿矣。
在贾雨村任黛玉先生期间，其偶遇故旧冷子兴，两人议论便引到贾府上。若说刘姥姥进贾府是从小写来从具体写来，那两人议论便是从大写来从概括写来，将贾府起家一代代人物铺下来，让读者对贾氏家族有一整体感观。作者又借贾雨村之口，提出贾宝玉正邪两赋之说，几乎压倒古往今来对贾宝玉之批评。果然是原汤化原食，后辈不能及也。此处假设论证，正又有近来“不同世界线”的意味。批注赞曰：绝大议论，实能发前人所未发。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回到贾雨村身上，林如海因为其是女儿先生，所以为贾雨村说项于贾政。而贾政之于贾雨村，正如孔子之于宰予，见其“相貌魁梧，言谈不俗”，竟不问其任职履历，就“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有署名左绵痴道人的批注说：予闻之故老云：贾政指明珠而言，雨村指高江村。盖江村未遇时，因明珠之仆以进身，旋膺奇福，擢显秩。及纳兰势败，反推井下石焉。玩此光景，则宝玉之为容若无疑。请以质之知人论世者！容若即是著名词人纳兰性德的字，纳兰明珠为纳兰性德之父。虽然左绵痴道人不是曹雪芹，我们无法得知这是确有原型还是日光之下无新事，但话中却透露出贾雨村日后必如高江村般“推井下石”、恩将仇报。
其实，不用遗失的后半部，我们也能知道贾雨村之为人。甄士隐乃是贾雨村第一个恩人，贾雨村风光得意之时，正是甄士隐丢失爱女英莲、后家业被火灾付之一炬、终遁入空门之时。到了贾雨村得贾政之力起复时，甄英莲正是被人牙子拐卖养成。人牙子也是坏事做尽，先将英莲卖给本地人氏冯渊，又卖给薛家呆霸王薛蟠，两头得利。结果自己事发被毒打不说，两家争斗之际薛蟠又打死了冯渊。这正是贾雨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然而贾雨村如何？趋炎附势之小人最会见风使舵，将案子胡乱判了，薛蟠打死人无事，恩人爱女也坐视坠入火坑！就连底下门子，虽然一样臭味相投的小人，积极为他出下三滥的主意，无奈是旧日寄居寺庙里的沙弥，怕说出当日贫贱事情，也远远打发出去。此节秉承曹公一贯的“一鱼多吃”手法，写了薛蟠豪横、雨村忘恩，还引出来英莲即后来的香菱，红楼经典之护官符和四大家族之气焰。贾雨村之为人在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亦有体现。贾赦想从人家处收古旧扇子，然这人号称石头呆子，宁肯饿死也不变卖扇子。贾雨村便生一恶计，讹他拖欠官银，不仅连扇子整个家产都没了。贾琏因这事过分，不满贾赦，两人还争打起来。这贾雨村，不怪平姑娘骂他“都是那什么贾雨村贾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惹得人家父子互殴不论，为了投上所好，竟无所不用其极。贾府之衰落，最重要的便是贾赦这样的爷们儿，搭上了贾雨村这样的门客。
回顾刘姥姥与贾雨村所言所行，只能用一句老话概括：“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曹公同样地以两人为贾府兴衰之外人观照，但必吝惜每一处笔墨，不肯赘余；反观今日的升级打怪之文，反派换了千万，其实都是一个皮套演员。刘姥姥为村妇，贾雨村为士子；刘姥姥涌泉相报，贾雨村恩将仇报。这两人相互映照，方让人生出无限慨叹之心，方才描绘出众生百相，担得起“世情小说”之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