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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 | 宁海丝织厂往事

 乡土宁海 2021-12-16

宁海丝织厂区一角


这里不仅有乡土味

微信公众号:乡土宁海

作者:王 蒙

七十年代,城南大溪一带还很荒凉,大溪水流远没有如今这般温驯。两岸堤坝破旧不堪,有些堤段甚至已垮塌。于是,大溪水流也喜怒无常,它时而波光鳞鳞、流水潺潺美若天仙;时而洪水涛涛,毁田决坝丑如恶魔。大溪之畔,因被无数次洪水冲刷过,就形成了大片荆棘丛生、芳草萋萋的卵石滩。新建的宁海丝织厂,便是位于城西南这一片卵石滩上。

80年代南门外风光(严则复提供)

从西门路廊至溪北荒滩,中间那一大片土地,大多是五星蔬菜队和其它生产队的菜地、稻田和村民自留地。我家有一块自留地也在其中。原本,这里仅有一段坑坑洼洼的机耕路,而且也没通到大溪北岸。1975年,地方国营宁海丝织厂成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机耕路扩建成为沙石公路并直通厂门口,至今这条公路仍在使用。此后,罐头厂、纺织配件厂、建筑公司预制场地,及后来的棉纺厂等单位陆续选址于此。逐渐的,这里便自然形成了一片工业区。   


初入丝织百花园

1975年6月初,宁海丝织厂筹建组成立。6月12日,首批赴杭州培训的员工便出发了。其中有我们5名原石雕人,说来悲凉,辛苦学了三年石雕,四月份才刚满师。可仅仅二个月后,所学一切便宣告归零。我们,重新聚集在岗位学习的起跑线上!

位于杭州市上城区马市街醤园弄的革命丝织厂,距毛主席视察过的小营巷不过200米,是一家在技术上帮扶我们的师傅厂。

上个世纪,杭州的工厂大多藏在城市街道的背后,在曲曲弯弯的巷弄之间,纵横交错的民宅深处。师傅厂的车间、厂房与当地民居仅一墙之隔;梭子击打声与鸡犬声晨昏相伴;机器轰鸣与家长里短和谐共处;清晨,路边墙根下那一长溜刚洗刷完的马桶和痰盂,最是夺人眼球。如此风景,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师傅厂原名“富强丝织厂”,在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时期,由二十多家私营丝织作坊合并而成。当年,我厂首任领导之一潘启华同志,年仅10岁便在丝织作坊当了童工。六十年代中期它改名为“革命丝织厂”。该厂规模为160余台丝织机,800余名员工。是杭州丝绸工业局23家直属厂之一;省丝绸公司惟一的一家试织厂,技术力量十分雄厚。

号称“丝绸之府”的杭州,历来是国内名贵丝织品集散地。丝绸品种最是琳琅满目:纺、绉、缎、绫、纱、罗、绒、锦、绡、葛、绨、绢、绸、呢等,应有尽有。在古代,丝绸服饰象征着主人的富贵奢华及身份地位。而进入丝织行业后,才知这富贵奢华来之不易:不说蚕茧缫丝之艰辛,单从厂丝浸泡、晾干、返丝、并丝、拈丝、蒸筒、炼染到经丝成轴、上机,纬丝成纡、入梭;再到纹版设计、综片加工、提花、龙头、梭子、钢筘、织造、坯绸、修补、检验、打包,生产流程之长、工艺之繁琐、操作之辛苦,正如白居易《缭绫》诗所言:“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

师傅厂的大宗产品是织锦缎和古香缎。它以彩色熟丝为经,有色人造丝或金银丝为纬,高密度缎纹组织为地。织物花纹精致细腻、色彩雍容华贵、手感厚重饱满。如国色天香的花中牡丹,是丝织物中极具代表性,且享誉世界的传统名贵产品。

堪称魔幻的丝织百花园,会是什么样的呢?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爬上高高的提花龙头俯瞰力织车间,雄伟壮观的生产场面令我震惊:庞大的提花织机横平竖直、一眼望不到头,如浩浩荡荡的三军仪仗队;巨型中央电机轰鸣有声,带动所有传动系统有条不紊地前后、上下运动:清脆的“噼啪”声中,无数梭子就像中了魔法,在同时击打、飞速往还;弧形架上,成千上万的花版从容翻转、潇洒循环;提花龙头居高临下、升降有序;横、直针们气势磅礴,牵引成千上万经丝开口、闭合;筘座在摆动、梭箱在变换、经轴在退解、绸辊在卷取;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绸面图案,“蝶舞蜂狂百卉香”;灯光下,“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那是挡车女工在巡徊操作——好一片万紫千红百花园,那光景又如大江奔涌气吞山河。

在我国,丝织生产有着几千年历史。从手工到机械,从原始到现代,其原理却是万变不离其宗。流传至今的许多成语,便生动诠释了其生产特点。比如,“千头万绪”、“千丝万缕”的断经处理,首先“条分缕析”归纳,再“一丝不苟”对接,然后“穿综过筘”、“丝丝入筘”,注意绸面出现“丝路花雨”,操作必须“经纬分明”、“丝毫不差”……

再如挡车分经:中指扣,食指拨,无名指挑——那是“分析”;闭合梭口:上下层经丝处于同一位置——那是"综合";牵引纬丝:梭子出入梭口——那是“经纬相交”;绸面组织:简繁有致——那是“经天纬地”……    而丝织机上不少零件的杭州叫法,如猫耳朵、羊脚骨、老鼠尾巴等等,更是生动形象、趣味盎然,让人闻之哑然失笑。

挡车分经

我的扻经师傅盛炳泉,童工出身。他黝黑精瘦、背脊微驼,脾气温和,讲一口地道的杭州方言。

师傅不喝酒、不抽烟,惟一奢好喝茶。上岗前,得先沏好一大杯茶。:那是厂里发的“四级炒青”碎茶末,泡出来的茶色酷似浓咖啡。然后,检查机台状况、丝䈅存量、当日工艺单……直到第一条“彩丝茸茸香拂拂”的经丝上机,才招呼我接着扻。然后,他就坐在沙盘旁边,手捧着大茶杯不紧不慢地喝茶,一边眯起眼睛默默地监督我。

记得杭州有一句流传很广的歇后语:丝线打结儿——难解。这结儿,便是“喀结”,丝织厂人人都会的基本功。在业内,观察对方是否行家里手,只要看他打个“喀结”,便能心知肚明。师傅的喀结实属一流,速度快、质量好,动作干脆、利落:双手食指、拇指一搭、一绕、右掌心丝剪一动,一个喀结就打好了。那结儿,小到需凑近看,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无边光景一时新

1975年末,部分培训人员回厂。此时,西门路廊至厂区的道路即将完工;二排仓库平房已具雏形;力织、准备车间尚在平整地基;职工食堂、集体宿舍、办公大楼,则还在图纸上。首批7名高中生入职,数10名外厂职工调入;部分机器设备运到,其中七台织机在原艺雕厂石章车间安装投产。古老的缑城上空,第一次响起了丝织梭子的击打声;宁波历史上,从此有了自产的软缎被面和真丝农工绸。

到1981年初,120台生产能力如期达成。其中,有8台提花织机的出身值得一提:它们来自中国最牛的丝织国礼生产厂“都锦生(杭州织锦厂)”的车间,它们曾接受无数外宾参观,其产品作为国礼馈赠外国首脑。这一年,全厂人数从1975年的30余人,增加到554人。退伍军人、返城知青大批进厂;梅林陶瓷厂、并线厂、宁海丝厂大量员工调入;其中,技工学校丝织班和应届高中毕业生是最年轻的新生力量。

首届技工学校丝织班毕业合影(1981年)

那时的城区实在小,人口也不多。西门路廊以南、老城墙基之外,除了田野,就是荒无人烟的卵石滩。初建的宁海丝织厂屹立在茫茫野地,就像一艘孤零零的小船。当年的上班路,大多是狭窄的田埂阡陌:春天,有金灿灿的油菜花;夏日,有骄阳下吃草的牛羊、鹅群;金秋,有阵阵稻香、累累硕果;严冬,有风霜雨雪长相伴;难忘毛骨悚然的半夜,旷野中一声猫头鹰的怪叫;突然从脚边窜过的不明小动物;难忘夜幕中那一点灯光,忽明忽暗费猜想;还有黑森森的树影,在茫茫夜色中幽幽起舞……难忘那些青春的汗水、泪水和欢笑;更难忘同甘共苦的同事友谊源远流长!

那是一个朝气蓬勃、激情澎湃的年代,也是50后、60后员工们最美好的青春记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满满的正能量;我们的偶像是雷锋、铁人王进喜;电影《小花》《庐山恋》大受欢迎;我们爱唱《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年轻的心向着太阳,一同把那希望去追……”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大干社会主义”,我们顶风冒雨挑石头、挖溪沙,为食堂、集体宿舍添砖加瓦;我们风餐露宿搬沙袋、运土方,修筑紧邻厂区的防洪堤坝;我们加班加点,为了多增产连吃饭也舍不得关车;我们聚精会神攻质量,“全员培训”“全面质量管理”人人参与;“技术攻关”“千米无疵绸”“操作运动会”热火朝天…… 忘不了风起云涌的先进人物和操作能手——厂级、局级、市级,一个个名字星光灿烂,一件件事迹感人肺腑。大家不计报酬、不图名利。因为,我们都把工厂当成了自己的家!

年度先进工作者合影

没有网络和手机的年代,我们的业余生活照样“嗨”翻了天:拔河、联欢、登山、野餐,不亦乐乎!还有众多“文艺达人”:能唱会跳的,能说会写的,能画会乐器的,能乒乓会篮球的,如八仙过海所向披靡;最是二位技校女生的舞姿,美如天仙、翩若惊鸿,“秋水为神玉为骨,美人如花隔云端”,让人至今难以忘怀……良好的厂风,浓厚的文化氛围,使得宁海丝织厂在各类活动中名声鹊起。

当年的跃龙山烈士陵园,女工们正举行爬山比赛

难忘首任厂领导之一潘启华,县委书记刘汉儒夫人,我们习惯叫她“潘同志”。那时四十来岁,小个子,齐耳短发,两鬓微霜,她亲切慈祥如同邻家阿姨。为了筹集建厂资金、设备和技术力量,她以自己广泛的人脉和影响,上杭州、去宁波、跑县城,风里来雨里去,艰难地达成一个个项目。身为厂革委会副主任,她的现场管理就在车间一线。在接头、换纡、并筒、查疵中,也解决着一个个生产问题。她真心爱护员工,视员工为亲人。有一次,我的室友在工作时不慎摔断了左臂。正是大雪纷飞的冬天,她竟数次去医院看望,并细心地帮她解决生活上的实际困难。童工出身的她,不习惯耍官腔,而是以最朴素的思想和言行,为我们作出无声的表率。

难忘当年的厂门口,上下班时间最是热闹,无数自行车会瞬间排起长蛇阵。这时除了上下班人流,来求偶的厂外男生无疑是一道风景线。小伙们为博女友欢心,不辞辛苦、不畏夜深,甚至不怕风霜雨雪,一往情深地堵在厂门口。有的翘首引颈,等待护送心上人回家;有的满脸喜气,兴冲冲载得美人归;有的陪送恋人上班,临别卿卿我我还舍不得分手……那场面,堪比现代版“十八相送到长亭”。是啊,丝织姑娘正当青春好年华,她们有文化、有颜值、又心灵手巧,焉得小伙们不爱呢?    ……
   

乱红飞过秋千去 

1998年8月,宁海丝织厂在国企改制的洪流中,由宁海华联纺织有限公司整体兼并。此后,厂房夷为平地,成为“霞景水岸”住宅区及徐霞客大道其中一段。曾几何时,大溪之畔的工厂也烟消云散、无处寻觅。“乱红飞过秋千去”,一个时代结束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故址重游,曾经的一切恍若隔世,而县城的发展却日新月异。人们安居乐业,各有追求;大溪两岸山青水秀、桃红柳绿,网红廊桥跨溪而过;徐霞客大道固若金汤,大溪水流温驯顺服;故址之上高楼林立,车行似梭,游人如织、风景如画。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谨以此文,致敬我们艰苦奋斗、无怨无悔的青春岁月:致敬地球上找不到,心里头抹不去的那个工厂——宁海丝织厂!

厂幼儿园的孩子们在上课 

孩子们幼儿园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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