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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几年前我在汉口租房住的时候，认识了附近一个开书店的女孩。 当时书店已经不太景气，大家买书都在网上买，但她坚持经营着那家小店。 她把店里布置得很雅气，自己又喜欢穿棉麻长裙。她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看书的时候，有点像安妮宝贝文章里描述的那种人畜无害的姑娘。 她男朋友是一家企业内刊的摄影师。很高很瘦，不太说话。 两个人都白白净净的，站在一起很是登对。 有一天她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还要不要买书，她准备把书店关掉，所有的书都四折处理。 我进店时，看到她眼睛红红的。 我说，好好的，怎么要关店呢，是不赚钱吗？ 她说，其实一直都不赚钱，开这个店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自己小时候的梦想吧。因为家里条件好，父母由着她去胡闹。 ……那，为什么忽然关店？ 她说和男朋友分手了。 “他每天一下班就过来骚扰我，我们老在这里吵架像什么样子，这是书店啊，书店应该有个书店的样子吧。” 小店在她心里是圣洁的存在，她不希望和男友在这里撕扯了。 我又小心翼翼地打探：“为什么分手？他看上去挺好的……” 她说：“感觉他没有男人气。” 我这才反应过来，女孩虽然看起来清秀文弱，其实挺有主意的，也有股倔劲儿。实体书店生意不好又怎么样，并不影响她在里面种上小花小草，书摆得赏心悦目。她自得其乐，对时髦不屑一顾，什么都按照自己的心思来。男朋友她不想要了，那就是绝对不要了。他多么笨呵，他来骚扰，只能叫她逃得更快，可能恨他连她最后的乌托邦都给连累毁灭。 可能为了证明给我看，女孩留我到晚上七点多。 她男朋友下班了，果然来找她。她背着身子清书，一眼不看他。 男孩的情绪看上去是愤怒和哀求的混合。他站了一会儿，见她还不搭理，就问：“为什么！” 声音近乎咆哮。惊着了顾客。 女孩把手里的事收拾停当，才说：“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男孩终于等到她接腔，一时间积攒的怨气都飙出来：“凭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 女孩又不说话了。 这软皮蛇的态度令男孩几欲抓狂。我和他俩在一起吃过一回饭，男孩认得我，就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我。我接不住，只能咧嘴笑笑——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付给你一个笑。 他们在书店吵了两句，我觉得外人最好不要观战，便出去买了两个烤红薯。之所以买两个，是因为我心里还是向着女孩的。我转身回店去，把烧红薯递给女孩一个，没有给男孩。这就划开了界线。 我俩开始不顾他存在的吃。我们在木质台阶上坐下来，往滚烫的金黄瓤子上吹气，一边吹一边咬一大口。我被烫伤的嘴大幅度动起来，嘴里胡乱处理着红薯，还在嚯嚯地讲哪本书我看了之后受益匪浅。我们自顾自地聊着，希望那男孩自觉无趣而走掉。 但是他也在另一边坐下来，中间隔了一个书架。 我捧着红薯看着女孩，表示爱莫能助。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红薯吃完，她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家吧。” 临走时，她送了我一本博尔赫斯的书。 2， 回家后我发现那本书不是新书，女孩在里面有划线。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我终于接受了那些丑陋的东西，世界上本来就有许多格格不入的事物为了共存而不得不相互接受。” 一般人在书上画线，那画线大多是与TA个性相反的，是为了提醒，为了改变，为了顿悟，才看重它。 我能感受到她的感受。 她也喜欢写点东西。写作是孤独的产物。是因为恐惧人群，又渴望理解。 过几天我打电话给她，问她店子盘出去没有。她约我吃了个饭。 她说她和她男朋友是个错误，因为那男孩子特别爱她，她才接受，本以为接受了，生活就会热闹。但是后来发现男孩特别小家子气。比如她给书店买坐垫，就是放在木质台阶上的那种，她是在商场买的，贵，自己掏的钱，但男孩却觉得根本没必要，本来就不赚钱的一个店子，为什么不在路边摊上买呢。两人很多理念不合，当有了争端的时候，她又认为还是应该退回孤单的状态。 她还算冷静客观，接着又说了男孩子很多的好，说他总为她着想，有一次她说某家的手撕面包好吃，男朋友天天去排队给她买；还有一次她说车子的方向盘手感不好，男朋友就送了她一个毛绒绒的方向盘套，那毛长得，连仪表盘都遮住了。 “是我不好，我任性了。”她说。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分手的一件事，是有一次男朋友要带她去一个很有特点的地方吃饭。结果导航没指对路，男朋友车技又不佳，只能走一段停一下，问问路人。在这期间，她一直低头给朋友发消息，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男朋友埋怨她。可能是气头上的话吧，她听着不舒服，已经憋了火，终于到饭店，她并不觉得高大上，那欧洲宫廷款的吊灯，那旋转而上的楼梯，是仿照而仿照的拙劣。她照实说了，没想到男友直接爆炸。 “我们有感情，但是……”她一边吃饭一边想词，最终还是没想出来。 “我明白。”我说。 3， 半个月后，她短信告诉我，书店已经转出，前男友也不再骚扰，她找了个班上，月薪六千。 那是2006年左右，私家车还没有进入千家万户。她开一辆丰田皇冠上下班，自然是引人注目的。大把的男青年追她，最后她挑了一个，大她8岁的男人。 如她所期，男人很有主见，武汉的路都熟，不需要靠导航。为人处事他也很有技巧，总能成事。而且男人不会把什么不愉快压到她身上。那是一个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人，她觉得满意。 两人很快谈婚论嫁。不料这期间又有波折。她忽然得知那男人根本就没离婚，他老婆拖着不离，放任他在外面找，于是，她莫名成了小三。 她几乎崩溃，夜夜哭泣，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倒是承诺一定可以离掉，但是她书读得多，知道这种承诺简直就是放屁。而且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她的男人，后面还值得信任吗？ 她一个月暴瘦十斤。 失眠。 厌食。 生理期紊乱。 有一天深夜，她给我打电话，泣不成声。她说男方的父母竟然都帮着他撒谎，搞得好像他真是未婚一样，真是匪夷所思。她对他说，你爸妈怎能这样？他却骤然发火，说你可以骂我，但不可以骂我父母。 她瞬间心死。 “我骂他父母了吗？我只是问了一句而已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直觉那不是良人，劝她离开。 但她动了真情，一时间舍不得，又或意难平。 过了几天，她说前男友找来了。 那个男孩，被分手之后，再没有找女友。他一直等着她，说是等她生了孩子自己才会死心。这会儿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她的感情状况并不好，立刻来重新追求。 那几天我家里很冷，我说我要买个烤火器，她说她家有俩，叫我去拿一个。 我去了她家，她父母给买好的房子。房间不大，装修得很温馨。她的前男友，那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来了，他是主人翁的姿态。他说家里有一个电热油汀和两个电暖器，问我要哪个。 我选了一个落满灰尘的电暖器。临走时，男孩把我送上出租车。我说着客气话，他也说着客气话，他眼睛里有炫耀的神色。 4， 我发短信谢女孩时，她说，他俩在一起相处了4天，又分手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男孩在她这里待着，没有提接盘的事，仿佛更多的是报复。在床上也报复，特别使蛮劲儿。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还是分了。 后来女孩跟一个亲戚介绍的男孩子结婚了。 说多么幸福，似乎牵强。说多么苦，倒也没有。只是过日子。 日子过着过着，女孩便开始务实，懂得和领导谈条件，还在小红书上带货，生了两个孩子，常在朋友圈介绍一些好的日用品。我买了之后，觉得还不错。 去年见了一面，女孩长胖了20斤不止。倒也没有丑，毕竟气色还在。只是整个感觉变了，真真的由一个纤弱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懂得营造幸福的妇人。 我说：“婚姻生活怎么样？” 她说：“嗨，就那样。” 然后就说孩子和生意。她和年轻时完全不一样，她侃侃而谈，五官特别生动。曾经的文艺气变成了游刃有余的妖娆。她的眼睛已经麻木了，不再清水似的。她神秘莫测、层次丰繁，冷调暖调拿捏得十分精准。 她说让我帮她，我不知道怎么帮，我自己又没有做视频号，我对视频一无所知。 她说，那就算了。一副你不帮我有别人带我的架势。 我看着她的状态，我想这是一个女人的必经之路吧。除了感慨，我再没有什么要表达的。 5， 她的前男友忽然找我。 就在前几天。 他说想跟我单独聊聊，因为觉得我是写男女关系的，他认为我特别懂。 他说和女孩分手后，他找了个老婆，看上去贤妻良母，不料生了孩子就大变样。1，唠叨。2，爱数落自己的付出。3，天天说闺蜜找的老公都比他好。 他觉得生活得痛苦，问我这段婚姻还值不值得继续。 我埋头吃东西，大概5分钟后，我抬头问他：“自己的老婆都不愿意讨好，却要讨好外面的人吗？” 他一时无言。 我又问：“你这辈子真心爱过谁吗？” 他说，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就是前女友。她的婚姻也不算幸福，他若有心，有把他们捣散的可能性。 我问：“曾经她被一个男人欺骗，你趁虚而入，为什么没有把握好呢？” 他无奈笑了，说分手后，他无数次幻想过那女孩得绝症之类的，他好在床前照料，让她知道世间他最好。可惜，当真的看到她在感情上受伤，他竟幸灾乐祸。是的，幸灾乐祸。同居前的那几天，他想得很完美，要趁机赢得芳心，可轻易上了床，又觉得这是她的报应。他带着痛快的、雪上加霜的心理，上了她就麻溜离开。 我想起她对他的评价，小家子气，没男人气概。 果然如此。 可是他说，现在他还是想念她。 我问：“你喜欢她什么？” 他说，爱她终生固执己见。 终生？ 我笑了。 谁能终生保持同一个品质？ 谁能终生喜欢听同一首歌，热爱同一部电影？ 这样梦幻的感情，还是分开吧，分开是最好的结局。 6， 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孩，是她有压仓的货希望我帮她处理掉。 样品给过来，我觉得并不值得我处理。她对“处理”似乎有什么误解，她的“处理”价与卖价相同。我不知道一个人是怎么变成了这样，想当年她穿麻布长裙，坐在书店里，安安静静的，是多么与世无争的一个女孩。那时我对她的好感远远超出了对她男朋友。 现在想来，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枚。 他的确有“不好”，但是她也有“不好”。他们的“不好”交相呼应，彼此错过。 我们刨开工作去聊感情，我说，你觉得这辈子谁最爱你。 毋庸置疑，是前男友，那个极瘦极高的男孩子。 “你后悔吗？” “有什么后悔的，他二得很。而且我给他机会，但他特别缺德，我过得越差他越高兴似的，我就彻底没跟他联系了。” 我不再说话。 这个女孩，此刻，颈、胸、腰、臂、腿，哪儿都会表演。她忘形地运用着肢体语言，笑容七歪八扭。 我不好意思说我见过她前男友，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对错。 她让我到她家里去玩，是一个很高档的小区，她在炫耀的同时把我的脸研究了一秒钟，又接着炫耀下去，她如今多么会察言观色，与之前判若两人。 我很唐突地问了一句：“你如果知道终究要俗，你还会跟XX（她前男友）好吗？” 她笑答： 爱情故事，不如醉生梦死，一无所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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