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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杨靖宇,对东北抗联你还知道什么?#东北人都收藏了#

 华东局 2021-12-17

华东局原创稿件,本文刊于8月5日《解放日报》。最适合收藏后细读的长文和长三角故事,尽在华东局!(“尽在华东局”可脑补唱出)


黑龙江,鹤北林场。记者最先看到的战场上,是日军的痕迹。

从鹤北林业局所在地出发,搭着林业工人的车,一路往林子深处钻了数十公里,从水泥路开到土路,再开到没有路;直到普通车子进不去了,就换皮卡,根本没有路却也开出了路,野草长得比车玻璃还高,还要涉水翻过小河,突然听见喊声:“到了!”

到了?全是密林子,蚊子和瞎虻子漫天盖地,往车上身上猛撞,啪啪作响。

七八十年过去了,这是当年梧桐河伪警察分驻所,日军和日伪警察集中的地方。抗联英雄赵尚志被叛徒击伤被俘,曾被爬犁拖到这里,如今成了密林子;而当年抗日联军打游击的地方,已是更偏僻的深山老林,很难寻见了。

林场的人们拿上铁锹,把记者往林子里带,看上去随意挖挖,土堆里便能找出规格不同的弹片、难辨形状的铁皮,还有印着日文的各类瓶瓶罐罐……他们这支奇怪的业余挖掘队伍,平均年龄五十多岁了,都是林场的职工,本是临近退休抱孙子的年纪,却自发成立了一支“搜寻侵华日军遗留物证小分队”。

对东北战场最直观的印象,便从这片密林子展开来——日军装备之精良,东北抗日联军战斗之苦。

  【“日本人把中国东北当成了家”】

8年了,这支小分队,天气暖和的时候,每周末都往山林里钻,有无功而返的,也有找到日军的炮楼遗址,收获颇丰的。他们把在林子里搜寻到的日军物品仔细分类,摆满了整间屋子,当作一个小小博物馆。进屋的人,都忍不住“哇”一声,东西太多了——有炮弹,好几箱,长短粗细;有子弹,不同口径,串成好几排;有钢盔有刺刀,有军用水壶马镫子,还有防毒面具;还有各种日军的勋章、生死牌。

还有,让记者有点意外,想想又是情理之中的——数不胜数的生活用品。锅碗瓢盆酒瓶子,脸盆牙刷牙膏,香水雪花膏,维生素和药的瓶子,味精奶粉酱油鱼罐头,上头还印着日本字,一橱窗一橱窗地陈列着。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他们找到的大量破碎、字迹模糊的瓶瓶罐罐都没摆出来。8年前,戴福军在林业局找几个老伙伴商量“搜寻物证”时,只想着,能找到几十件就蛮好了,想不到,他们一扑进山林子,竟能找到成千上万件日军的物品。

“日本人把中国东北当成了家!”小分队的队长戴福军说,从“九一八”事变到抗日战争胜利,日军在东北待了14年,确实在东北之外的其他战场上,很难找到如此齐全的生活用品。

我们抗联的东西呢?也有,少得可怜!

戴福军给记者看,林子里曾找到的抗联将士用的杯子,实际上是日本人丢弃的铁罐头,缠上铁丝做把手;还有一个“玻璃杯”,实际上是日本人的清酒瓶子,拦腰敲开,再用工具把玻璃切口磨平。这两个杯子,近几年给抗联老兵看过,得到过确认——这已经是抗联最高级的生活用品了。

日军的高级货呢?戴福军给记者看了一个日军的陶瓷碗,倒水进去,碗底突然显现出一个头像……

我们都沉默了。抗联在山林里的十多年,究竟怎么过的?没有给养、弹药,别谈政府支持,要生存要战斗,都要靠自己。人类反法西斯战争史上,哪有这样的部队,得吃多少的苦!

【跟年轻人讲了他们不相信】

“苦?我想不起来了!”

记者在依兰县找到94岁的抗联老兵刘淑珍,她却不愿意谈苦了。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说了你们年轻人都不信。

不信什么?我们当年吃草呗!干啥吃草?饿啊,没办法了!可吃草吃不饱啊?也能活一会儿呗,将就能活一会儿。

接着又是沉默很久,她又说:孩子们知道我受过苦。参加抗联5年,我没睡过炕,没盖过被子,每天睡地上;下雪天雪没过膝盖,我也睡地上。

后来断断续续地,刘淑珍说了个大概。她14岁时上山参加抗联,那是1936年,就是抗联第三军,赵尚志的部队。为啥参军?全家人,父母叔叔伯伯全被日本人杀了,装麻袋里扔大江了!她在抗联当女兵,主要抢救伤员,送子弹,送水。

她1941年被日军俘虏,关监狱,拷打,头上被刺刀背砍出深深的沟,昏迷了两天才醒,醒来还在牢房里被绑着; 一直到1945年日军投降,她才被放出来。她没回家,也没有家!就在附近找了人家,生活下来——如今她在依兰县迎兰乡渡口旁边的家,农村平房,几代同堂;七十多年前,这附近原是她的牢房,她头上深深的伤疤,还藏在白头发里;她的儿子说,之前很多年,刘淑珍看到黄色制服,还会忍不住哆嗦。

记者又在哈尔滨找到91岁的抗联老兵李敏,她讲1938到1939年,她所在的部队,后方基地遭破坏,被服厂、医院、菜地被破坏,没有子弹,没有粮食。怎么办?她演示了吃棉絮的方法——把衣服上的棉花拽出来,捻成小团,用唾液弄湿了,一点点咽下去。吃草根、树皮和棉絮也不够,饿到受不了的时候,头上会冒出黄豆般的水,不知是汗还是什么,手贴肚皮,能摸到自己的肠子。

为什么这么苦?“伪满洲国”的档案资料中,多是日军“讨伐”的记录:他们对“北满”的抗联队伍采取“梳篦子”战术,层层分解,层层梳篦,让你无处可藏;他们对长白山地区的杨靖宇部队,采取“壁虱”战术,一旦叮上,就狠狠粘上,毫不放松,把抗联部队搞得筋疲力尽,直到抓到为止;他们搞“治本性讨伐”,在“断绝粮道”、“取缔通信”外,还搞“匪民分离”,严格盘问检查,夜间断绝一切进出,往返一日以上的旅行者要携带警察的证明书,进行指纹鉴定。抗联部队因为没有给养而大量减员,很多密营被破坏掉,为了保存实力,一些抗联部队与前苏联军队建立联系,陆续转移到远东的山林里,再不断地回到东北进行侦查作战任务。

  【很难再听到的抗联记忆】

对于抗联的苦的回忆,越来越难听到了。据统计,目前在世的抗联将士,还能思路清晰地讲述当年事的,可能不超过10人了。

军旅作家姜宝才,从2000年左右开始“抢救”,寻找并采访抗联老兵,至今已记录至少50多位抗联老兵的讲述。在松花江边,他向记者转述那些少为人知的事,当年的讲述者,如今大多已离世——

 

抗联老战士庄凤谈起冬天零下40多摄氏度的抗联生活。怎么活?烤火,翻着身烤,烤了前身再烤后背。穿什么?有啥穿啥,老百姓的衣服,打敌人缴获敌人的衣服。虱子咬得不行怎么办?脱下衣服,把里面往火堆里一烤,虱子就掉在火堆上啪啪直响。我们的交通员呢?送信,把脚趾头、手指头冻掉。

曾有抗联老兵,向姜宝才讲过挨冻的濒死体验:人竟不觉得冷了,身体冻僵了也不觉得疼了,眼前产生幻觉,出现白色火焰,石头在燃烧,森林在燃烧,河流也在燃烧……有一位抗联女兵,跟战友说去给孩子喂奶,一直没回来,大家去找她,看见她在远处的一棵树下给孩子喂奶,走近一看,娘俩已经冻死,女兵依然保持喂奶的姿势。

抗联老兵姜立新在部队有绰号叫“秃爪子”,很多人见他就明白了,他的10个手指、10个脚趾都被冻掉了。

老兵单立志谈抗联的冬天,重点说吃:日军实施并屯后,没有粮食了,有时几个月吃不到一粒粮食,只好啃野菜、树皮。1938年10月,单立志和团里10多位战士被困在山里,没办法,只好杀一匹老马。马肉吃光了,只剩下马皮和肠子,为了多吃几顿,放倒一棵粗榆树,剥出嫩皮剁成块,掺在马皮里一起煮,怕煮不烂,头一天晚上使劲烧火,第二天一看,马皮都煮化了,汤里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树皮纤维,就伸长了脖子往下咽。不消化,解不出大便,肚子疼得受不了,没办法,只好到沟子里扒开雪挖些冻草煮水喝,草有通便的作用。战士由于长时间吃不到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点力气也没有,即使这样也舍不得吃一点备用治伤的盐。

说到盐。李敏又跟记者补充一件事:抗联的盐是怎么分的啊!盐没了,就把装过盐的袋子剪成一小条一小条的,一小队一条,泡在水里,能有点咸味。

还有老兵,谈起冬天寻食:大雪封山后,地上的干野果也被掩埋了,碰到狍子、山鸡等野物,又不能轻易地放枪打,怕引来敌人。后来就开始剥树皮煮着吃,但剥树皮也容易被敌人发现。有时候找到花鼠子洞,就千方百计掘洞,抓住花鼠子煮汤喝。洞里的鼠粮成了珍品,炒了分食,可是谁也舍不得吃,留在最困难的时候救助饿昏了的战友。

抗联老战士李桂林,讲冬天烤火时的战斗:没经验的,猛地一起身,从火堆旁站起来,就被敌人打中了。后来有经验了,听到动静就往周围滚,找依托物反击。1939年后,敌人利用冬季,出动大批部队围剿抗联。白天敌人跟着脚印追击,战士们只好钻老林子,树枝挂下破棉花,敌人寻着棉花絮追赶。晚上不敢再拢火,怕暴露目标。

李敏说:怕暴露,夜里冷了还不敢生火,为了取暖,就只能一晚上在雪地里来回跑;由于衣服单薄,肚子又吃不饱,有些人跑不动了,躺下去就再也起不来……

  【他们不说苦还唱歌】

但记者刚采访李敏时,她不说苦,她唱歌。

  

她当年在抗联唱歌,现在还唱歌,唱各种各样关于抗联的歌。九十多岁了,她说唱歌不累。

  

采访一下午,她给记者唱了十多首歌,讲抗联历史,边讲边唱。挖野菜,有《采山菜歌》;睡野地里,有《露营之歌》;部队到松花江边了,就唱《松花江畔》,到黑龙江边了,有《黑龙江畔》;打了胜仗情绪高昂,唱《团结抗战》;战士分别,部分抗联部队西征,还有《送西征》;最艰苦的日子也唱歌,歌名叫《何日息烽,何日还乡》……

歌里唱的都是真事——

  

“天大的营房,地大的炕,树木毛林支纱帐。”那是夏天,山林中蚊虫咬得人心烦意乱,就唱。

  

“雪上吃,冰上眠,十冬腊月穿单衫。抗联战士英雄汉,一团烈火在心间。桦皮鞋子是国货,自己原料自己做。把野麻搓成鞋绳,皮子就在树上剥。”那是冬天,烤火好不容易前胸暖了,后背又被风吹透了,也唱。

  

李敏还记得,打仗的时候,有一次交通队队长背了好多报纸回来,大家看到报上两位八路军战士扛着枪的照片,很高兴!又看到报纸上有首歌,就改编一番,唱了起来,后来到哪儿都唱——李敏越说越兴奋,打仗时和伪军对垒,也唱这歌,结果你猜怎的?敌人有个团叛变了,带过来70多人!

  

抗联老战士陈雷的回忆录里,全书也看不到苦,就算是苦,也带着浪漫快乐的调调——他写初秋8月的山林里,战士们汗流浃背,渴得难以忍受,实在没有水。报务员更是渴得不行,于是几个人让小战士尿了一茶缸,让报务员快喝;报务员顾不得细看,几口喝下去,喝完才问:“水怎么发黄?而且挺热乎?还有股什么味?”战友一本正经说:“马蹄窝的水,太阳一晒就是这样!”知情人偷偷地笑……

  

他们不说苦!若真细说,抗联的苦,不是一两天,也不是一两年,而是至少十年八年,在深山老林里钻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究竟怎么熬过来的?

  

记者细细地问李敏——

  

掉眼泪吗?“会,会想家!”

  

那么苦,还撑得下来?“牺牲了光荣,死在冰天雪地里,千里无人!”

  

部队里也有人跑掉,更多人牺牲?“对,部队被围剿最惨的时候,师长跟我们宣布说不行了,每人给2块钱,带枪下山,还能混口饭吃。我就哭喊:我没地方去,就死在这里!很快小组长、党员都站出来,都说不下山、不怕死,要去找大部队!”

  

你为什么不走?“我那时是共青团员,不能走!我就是准备光荣牺牲算了!”

  

后来呢?“后来我们突围后发现一个村子,房子里有一堆尸骨,包括孩子的骨头,是日本人把他们集中在房子里,用火烧,用机枪扫……我们掉眼泪了。有人说:'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家,还有家吗?没有家了!必须接着战斗!’抹眼泪,团委书记带着大家唱歌……”

  

记者反复问刘淑珍这个问题——她也这样反复回答:我没有家了,能去哪里?

  【抗联像磁场引来年轻人】

抗联像个大磁场,其中让人琢磨不透却敬佩不已的精神,引来了很多人。

当年日军想不通。日军剖开杨靖宇的胃的故事流传了几十年,进了课本。而在2001年春,姜宝才在靖宇县寻访时听到了更让人心痛的细节:日军将一个萎缩变形的人胃用托盘送到濛江公医诊所,医生对胃进行化验,发现胃里是没有消化的干草和几团棉絮,当日军说这是刚刚被射杀的杨靖宇的胃,医生眼泪顿时流下。

根据档案记载,日军将东北抗联视为“治安之瘤”,还出了好几本专题研究的书,详细解读抗联战士,疑惑怎么总剿灭不了。

  

在哈尔滨,记者看到好多老同志,他们参加合唱团,学唱当年的抗联歌曲,定期排练演出,宣传抗日精神!问他们精神是什么?答: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是向死而生!

  

还有年轻的同志被吸引来了。哈尔滨铁路公安局的卢德峰,三十多岁,这些年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和收入都用在了抗联研究上:他走访抗联战士,想方设法托在日本的朋友查阅资料,还在民间和网上收购各类抗联资料和地图,写书出书,想用历史学的方法解开抗联的谜团。

  

他讲了研究中印象最深的细节:曾有抗联战士,被日军俘获后假装同意带路围剿自己人,最后带着日军部队走进深山; 日军部队被冻死,最后被发现的,只有整齐一排排钢盔。他很想知道,这位抗联战士,后来是冻死了,还是逃脱了?

  

记者把这件事讲给鹤北林场的戴福军听,他一听很兴奋,说他们曾发现过许多日军钢盔,那可能是同一个地点!

  

因为抗联,很多人走到了一起,从此有了传承——鹤北林场的小分队上山,都带过妻子孩子; 还有来参观过侵华日军遗留物证的年轻人,主动提出:带带我吧!

  

摆满物证的小小博物馆里,满满是字的留言本上,其中一页写着:看了日军侵华罪证,才更懂抗联的坚持!

  

还有人写:天大房子地大炕,野菜树皮是食粮,火是生命,森林是故乡。

  

这是多少抗日英雄的心里话。为了家国,苦战到底;是舍身之战,更是信念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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