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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故事中，尤二姐之死令人深感凄厉。而在逼死尤二姐的过程里，王熙凤个性上的特点，她的聪明、缜密、果敢、狠毒，表现得格外强烈。凤姐儿初出场时，贾母半开玩笑地说她是个泼皮无赖，后来贾珍又夸奖她从小儿“就有杀伐决断”，都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我们没有办法在这件事情上为凤姐做辩护。但是，如果说我们需要很好地理解《红楼梦》强大的写实力量，就需要考虑在王熙凤的立场上，她为什么要这样选择。
小说中的许多情节，与逼死尤二姐的故事遥相呼应。
首先是王熙凤对丈夫的感情。第十三回写因为林如海病重，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王熙凤“心中实在无趣”，晚上她和平儿两人躺着，“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这些淡淡的带有诗意的笔触，体现着小家庭的温馨和凤姐对它的珍惜。
紧接着，第十四回写凤姐为宁国府操办秦可卿的丧仪，听说跟贾琏去南方的小厮昭儿回来了，“凤姐急命叫进来”，问他回来做什么？为什么“急”？远行之人，恐有不测啊。到了晚上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又叫进昭儿来，“细问一路平安”。这里用了个“细”字，可知事事处处，都要问个详尽。因为贾琏需要冬衣，凤姐不仅连夜和平儿亲自检点收拾，又“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裹，交给昭儿”。从这些地方读者能够真实地感受到她对丈夫的关切和温情。就此而言，说她是个贤妻一点也不过分。
所以，第二十一回写贾琏为凤姐吃醋而忿忿，说自己也要吃醋，平儿反驳他，说：“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这些话显然包含着作者有意要传达的信息。程本在贾蓉与凤姐相处的一处情节上改动原稿，写得他们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暧昧，不仅是粗率之举，也完全没有认真理解原作的设计。
我们都很熟悉贾探春代管荣国府的故事。为什么要劳驾三小姐呢？王熙凤病了。她这样好强的人，到了不能操劳管事的程度，说明病得实在不轻。她得了什么病呢？凤姐怀了个男孩，到六七个月时流产了，此后身体一直流血。她显然有比较严重的妇科病，因此以后还能不能再怀孕生孩子，谁也说不准。这样一个经历，对王熙凤来说是非常痛苦的。甚至，她由于心灰意冷，性格也变得不那么强悍了。
而就在这样的困境中，她的丈夫乐滋滋地在外面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新二奶奶”，这个年轻的女人当然很有可能生下儿子。在传统礼法制度下，所谓“母以子贵”，那将彻底动摇了王熙凤在这个小家庭以及在贾府的地位。这就不能不激起她的愤恨，也激起凤姐儿高昂的斗志。
但一开始，王熙凤只是想消除尤二姐带来的威胁。她的原始方案，是趁贾琏远出为老子办事，把住在外面的尤二姐骗入荣国府，再给她编造一个半真半假的身份，说尤二姐是她王熙凤给贾琏挑的妾，但是还未“圆房”，即没有正式成婚。一面挑起官司，教唆尤二姐曾经许婚但已经退婚的男人张华上衙门告状，又让官府判定张家可以领回尤二姐。这些信息传递给最有权威的贾母，老太太便说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
这个过程当然很复杂。因为尤二姐名义上是贾珍夫人尤氏的妹妹，把她嫁给贾琏是贾蓉出的主意，并由贾珍出面主持。王熙凤必须和整个宁国府对敌。她真是机关算尽，威胁、诱劝、撒泼，无所不用其极，还动用了她们王家在官场上的巨大能量。千辛万苦，总算所有的剧情发展都符合王熙凤的设计。
尤二姐美貌而轻浮。如果她被那个败了家在赌场打杂混点吃喝的张华领走，当然很凄惨，但一时还不至于那么危急。可是从贾府的体面来说，这个办法实在不成体统。贾珍和贾蓉爷俩一商量，玩了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把张华给吓跑了。原告没了，官司也没了，对王熙凤来说，戏演了一半演砸了。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想，贾琏也罢，贾珍也罢，难道不应该为王熙凤设想，体谅她的苦楚吗？可是在那个时代正统的社会规则中，一个贵族老爷纳妾无可非议；如果家中没有男孩，“为子嗣计”，那更是天经地义。而作为王熙凤这样的正妻，必须遵守的道德原则就是“不妒”。如果因为妻子吃醋，使得家庭不和，甚至后嗣不旺，那就是很大的罪名了。凤姐想要顺着自己的性情来，她所面对的，不仅是社会的压力，而且是历史的压力。
但王熙凤，她是王熙凤啊！于是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贾赦对贾琏办事的结果十分满意，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名唤秋桐的丫鬟奖赏给他为妾。贾琏神色蛮得意的，跟王熙凤说了这件事。对凤姐来说，心中一根刺还未除，又凭空添了一根刺，真是恼火的事情；但用一根刺去剔除另一根刺，难道不也是一个好办法吗？
这秋桐天性粗鄙，又自以为是。王熙凤借刀杀人，用她来对付性格柔弱的尤二姐，可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在一套新的剧本里，尤二姐被一步步逼向死路。终了，她最后的希望，腹中的胎儿，被王熙凤特意找来的胡医生用药造成流产，她于是解脱了自己。
王熙凤害死一条人命。但是，尤二姐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吗？其实贾琏能够救她。不管怎么说，纳妾也是正式的婚姻。而从夫妇关系来说，尽管王熙凤强势，但“男尊女卑”终究是社会的原则。把一个人逼到自杀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情，倘若贾琏肯用心，尤二姐一线生机总是有的。无奈琏二爷是女人的灾星，谁沾了他谁倒霉。他得了个秋桐，正在新鲜头上，而从来最爱吃醋的王熙凤，这时又特别大度，任由他们自由欢乐，贾琏放飞在云里雾里，没工夫在尤二姐身上用心。等到二姐一命呜呼，他也大声嚎哭过，那就算聊胜于无吧。
在《红楼梦》的重要人物中，凤姐的收场特别惨。按原书的设计，她被贾琏休妻，死于牢狱中。你可以说，那是她应得的报应。但《红楼梦》也告诉我们，至少在她和尤二姐的故事里，凤姐有她所珍惜和想要维护的东西，有她深深的痛苦。那些痛苦没有人想听，她也无法说出来，就会转化为恶毒。 夜光杯202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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