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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协往事之周介人老师

 叶开的魔法写作 2021-12-19

作者:叶开

刚工作不久的某个秋天下午,我走出办公室,打算去办点事。

走廊上光线昏暗,有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走在我前面。他边往盥洗室里走,边提早开始预备动作。

我犹豫一下,正想着同时进去不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进去,跟他并排站着了。

盥洗室里有一个老式铁艺格子窗朝东,窗外一半被爬山虎遮着,一半漏出很多光来。

忽听见一声悠然传来:

“小廖,对哇。《收获》新来的,对哇?”

一惊,尚未来得及回复,声音从旁继续:

“我是周介人。”

闻声又一惊。

什么?周介人?鲁迅?鲁迅的弟弟?周作人?周建人?周、周、……周那啥,鲁迅先生的名讳?竟然一时堵塞,想不起来了。

不对啊,鲁迅先生大名周树人。一怕周树人,二怕周作人。

传统姓氏习惯,“周……人”这个结构,应该是同辈排行,才对。因此,“周、介、人——”很显然……我把这三个字拆开,脑袋里飞速旋转着,组合着,筛选着,试图得出出什么有用信息。不会是鲁迅先生本人,也不是鲁迅先生的弟弟。“周介人”这个名字,令我十分困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我刚到《收获》工作没两年,看谁都属于前辈的傻青年级。问题是,我们并没有正式打过交道,他怎么知道是我呢?

“我是隔壁《上海文学》的,欢迎来玩。”

正不知怎样妥帖地回答,大脑处于假死机状态,周介人同志——老师——已办完事了,正在收尾。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次去盥洗室,似乎就听见这句话悠悠地飘着。

但一直到周介人老师去世,我都没有去他们编辑部玩。

周介人老师那时任《上海文学》副主编。

从听见第一次打招呼到他去世,周介人老师都是副主编。之前主编是李子云老师,后来则一直空缺。

照我看,周介人老师那时早该当主编了。他一直不当主编,而是副主编,这让我大惑而不解。

后来听说,周介人老师这些年一直在申请入dang,可每次到了dang支部讨论时,dang员们就反对他,于是他总也入不了。

这里有一个“二十二条军规”:因为入不了dang,就当不了主编。

《上海文学》就在我们办公室隔壁,占据了三楼中间大厅,朝南两扇落地铁艺格子门通向大阳台。在阳台上可以看到作协内庭,极目则可远眺长乐路、淮海路上的花园酒店、锦江酒店。他们办公室里横七竖八摆了四五个办公桌,每个办公桌都被各种杂志、稿件包围。

但周介人老师不在大办公室里,他在走廊靠西尽头有个单独小房间。

有时看到他在半掩的门后,一抹斜阳进入房间,分割成明暗两部分。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浸在阴影里,似乎在沉思。

1997年夏天,我们两个杂志有个机会一起去贵州遵义玩。目的地之一是茅台酒厂,然后是遵义、黄果树瀑布等。

记得在黄果树瀑布时,周介人老师穿着一个塑料雨披,因为太瘦,雨披在他身上飘着,空空荡荡的。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瘦。不仅脸瘦,身体也真瘦。

在黄果树瀑布后的小径,他不小心一个脚滑,我在旁边正好搀扶了一下。

周介人老师看着瀑布飞流直下,声音震耳,兴致勃勃地说:

“小廖,以后我们还一起玩。”

“好啊。”我说。

回到上海后,周介人老师对我更热情了。经常在走廊上,他就声音很响跟我打招呼。

我看着周介人老师也感到很亲切,分外地感到老大哥在看着我般温暖。

那时周介人老师在文学界地位很高。他负责着一个重要杂志,又是编辑界、批评界的重量级人物,毕竟是文学界大佬级人物,很多文学界一流名家都对他恭敬有加。他对我一个年轻编辑如此热情,我感到受宠若惊。

有一天,我们杂志的执行副主编李小林老师来办公室,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之后,顺便地对我说:

“小廖,听说你跟周介人走得很近啊?”

“哦,是的,”我说,“我们上次一起去贵州出差。”

李老师回去后,办公室异样地安静了。

编辑部小钟说:“小廖,你去把门关一下。”

停一下,她说,“有点穿堂风。”

我赶紧去关上门。

小钟看看紧闭的门,说:“你知道吗?文g时,周介人是小组长,批斗过巴老的……”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红孩儿念咒唤来的大山,一座一座地压在我这只孙猴子身上。

这个,原来,哎呀,我倒!完了!种种复杂情绪在我脑袋里一砍而过。

要不是我属于微胖界,这次基本就要被压扁了。

那个秋天的下午,天气分外沉重。法国梧桐树的叶子,如同炸弹一样在街道上砸下来。

我骑着自行车沿巨鹿路、华山路、愚园路,心事重重地向前,身边无数的汽车、助动车飞驰而过,我脑袋里也有各种声音在飞驰。

哎呀,这个事情太糟糕了,以至于我回到家时,根本不敢跟太太说。

真是没想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怎么办?”我脑袋里不禁想到俄罗斯文学般的问题。

自从小钟跟我透露这个莫大的秘密之后,世界就完全不同了。

明天上班碰到周介人老师怎么办?热情点呢?还是冷漠点?

如何处理这种微妙的情况?在我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棘手。

第二天上班,很幸运地没有碰上周介人老师。

中午吃饭时,小钟、小王和我在一张桌,坐下来之后,李国糅老师也加进来。

李国糅老师是巴老弟弟的女儿,性格直爽,声音响亮,后来一直在巴老身边照顾。

她看着我,也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大有深意。

“小廖,听说你们去贵州了?”李国糅老师说。

这个,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李老师怎么没话找话?

我赶紧点头。

这次贵州游发生了一次意外,《上海文学》一位老编辑厉老师,在遵义一个寺庙里跳过一个小水潭时扭了一下。本没什么事的,看着也好好的,到黄果树瀑布下游天星桥景区时,她突然崴了一下,就静止了。送到医院检查,是髋骨粉碎性骨折,不能搭乘飞机,只能乘火车卧铺回上海。他们杂志发行老刘、编辑潘向黎,还有我友情出勤,一起陪厉老师乘火车回上海。

回到上海后,先乘飞机返回的周老师特别对我表示了感谢。

然后,我们小桌就谈到了厉老师,才知道她也曾是厉害角色。

回到编辑部办公室,李国糅老师也跟着进来,又一个惊人消息从她嘴里飘出来:

“……那时周介人可风光了,他是文g组长,乘上海牌轿车,人见人怕。”

哇,我和小王都惊叹。

不记得是李老师还是小钟加了一句:“……评论家以群,正在家里,忽然听到上海牌小轿车发动机的声音,在楼下轰响。过了好一会儿,发动机才熄火,门才打开。周介人才慢慢下来……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巨响,以群从二楼跳下来了……”

不记得是小钟还是李国糅老师说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情景一直被我不断地想起。记忆的砂纸不断打磨,那辆上海牌小轿车的油漆被我打磨得锃亮,在记忆中闪闪发光。

一想起周介人老师,我脑子里就浮现他从上海牌小轿车里慢慢出来的情景。

我想象他身上穿中山装,中山装外套着呢大衣。可是,旧社会上海滩黑涩会大佬是唐装,随从全是黑色西装啊。中山装外面穿呢大衣,高高瘦瘦的,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形象,不是张春那个桥同志吗?作协文g小组长的周介人同志,一定是张春那个桥同志的直接手下了。越想越觉得恐怖。

作协本来看着普普通通的,这消息把它整个院子一下子撑大了。

李国糅老师起身回驾,我不知道怎么的内急如焚,不由自主地起身。不是跟着她去,只因男盥洗室在她们办公室那头。

301房间办公室门口是主楼梯三楼尽头,在盥洗室与主楼梯之间有一个四五平米的平台,堆放着淘汰的办公桌、一些退回的杂志等。

“小廖你知道吗?姚/文/元五十年代末在这里搭了一个床铺,就住下了。”李国糅老师指指那堆垃圾说,“那时他是《萌芽》的编辑……”

日日走过的地板,竟然是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发生地,我完全被震惊了,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良。

从那之后,我看到周介人老师就感到不自然,不知道什么表情才好,怎样表达才是正确的。

巴老是曾经被他组织过批斗,作为女儿的李小林老师,能对他真正释怀吗?

好在李小林老师大人有大量,即便未能释怀,也没有迁怒到我头上。

李老师虽然没迁怒,我已吓个半死了。

这才明白,周老师每年申请入dang,支部每年拒绝他一次,是这么回事。

又一年,周介人老师突然住院了,听说是尿毒症。

不记得是谁跟我说起的,可能是作协副主席赵长天老师去医院回来,在门口碰到。

“周老师气色不错,精神很好,很乐观。他还谈起了你们在贵州旅游,说出院后,还要一起去旅游旅游。”

没什么特别的背景铺垫,就是在门口楼梯处,说了一声。

有一天吃饭,碰到李小林老师,她问:

“小廖,有没有去医院看过周老师?”

“没有,没有。”我连忙说。

“应该去看看,你们不是一起去过贵州吗?”李小林老师说。

我尴尬地笑着,连说是的是的。

我却终于没有去医院里探望周老师。

半年后,周老师就去世了。

他的办公室空了好久,一直没有人搬进来。

2021年12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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