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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粒粒细沙,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置身于宁静 2021-12-19

胡弦:粒粒细沙,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胡弦1966,江苏铜山人,现居南京,著有诗集《阵雨》等。曾获诗刊“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十月》《作品》《诗刊》年度诗歌奖等。

‖处理那种骄傲的力量,稍一不慎,就会成为写作的污点。

‖发现被忽视的视角,精确地捕捉到物象,并触及其中蕴藏的精神实质,写出无法归类的东西。

‖喜欢用毛笔抄一些古诗——我把抄写也叫读。

‖“辨认”与“命名”,建立在心智基础上的质疑,其实是为了辨认和命名。

 

胡弦:粒粒细沙,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胡弦访谈录

文/康宁  胡弦

康宁:胡弦兄好!非常感谢你能接受我们的访谈。这些时日做你的访谈功课,读你的诗和与你相关的其他文字,很受益。你的诗总体来说有如小今,美得炫晕,却又不缺内在力量,我觉得你有江南才子的素养和悲怜万物的本质。那么,请你谈谈你创作历程和诗风的形成好吗?

胡弦:康宁兄好!感谢阅读。但我的诗总体来说应该并不像小令。你读读我的《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九宫山》或我的长诗,总的来说,我的诗比小令的感觉要重一些。

我从九十年代初开始写诗,时断时续,大约十年后,才把写诗当做一个重要的事来做。真正有时间写和思考,是来南京后的这十年,我停掉了其他写作,专事诗歌。但我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形成某种诗风。其实,诗风一直是我在抗拒的东西。

康宁:“胡弦的诗,常常流露出一种微妙又复杂的痛苦体验。”(灯灯语) “胡弦的诗虽多写日常生活平常的意象,却有入骨的揭示与独有的感受,凸现的是人与社会、自然之间的关系。”(韩作荣语)我赞同他们的说法,我相信你的这种“痛苦体验”贯穿于你写作时的身体,继而流淌到你完成的文字中,甚至还在文字中流淌。可以描述这种“痛苦体验”吗?

胡弦:这种诗歌中的“痛苦体验”,我宁愿把它理解为一种情感。即便对于写作者自己的心灵,它也是神秘的,并因长久的存在和折磨而变得纯粹。它可能并没有旁观者看到的那么痛苦,因为我熟知在它深处包含的平静和安详,以及从不寻求慰藉的倔强。它其实是个人与自然、社会的无法祛除的有力联系。

康宁:看了你与梁雪波的对话《诗人的写作与生活》,这是一个高质量的访谈。你在这个访谈中说到你的第一个写作段落是“以黄河故道风物为题材进行写作”,“黄河故道”这词一出现就让我想象不已,能描述一下这个写作背景和你在这个背景下的写作吗?

胡弦:清朝时,黄河改道从山东入海,在苏北留下了数十里宽几百里长的故道,过去洪水奔流的地方,后来变成了田园。我出生的村子就在故道上,青年时代,我曾徒步考察过它,他带给我的,是时而奔腾呼啸时而又荒凉漫长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就是你的生命。它对我写作的启示是:长也是短,历史也是有局限的,写作,是想试试在历史之外可否有所发现。故道,正说明了某种事物的缺席,而大地的无为才是永恒。我那时总想从逝去的洪流中获取写作的气韵,后来才悟到,处理那种骄傲的力量,稍一不慎,就会成为写作的污点。

康宁:“胡弦放弃了交通工具,每天步行去单位上班,看似慢和浪费,却是诗人观察、思考的途径之一。”(刘畅语)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妙的事,一个人走,会闪现许多关键词。你在这种过程中有怎样的捕捉?

胡弦:选择步行,只是对心境的培养:能慢的就慢一点。诗不一定在步行中产生,但大都来自慢一点的心境。不过,用慢这个词还是有点简单化,因为诗人的精神世界,大都是无名或罕为人知的。即便在评论或观察者那里,也常常体现为一种主观叙事。

康宁:你说:“诗歌写作当然是个人的事业,但个人事业与时代和大众保持距离并不矛盾,这里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你用到“事业”这个词,而不是“事”,这让大家看到了担当。在现时代,诗人与诗歌该有怎样的担当呢?

胡弦:是的,我觉得一个纯粹的诗人,不管是什么职业或在做着什么,这都只能叫事。其内心深处,写诗才可以称为事业。所谓担当就是,诗人应当直面他所处那个时代的精神,挖掘并整理它们,而不是交给其他人来处理。

康宁:看了你七月刚刚贴出的一组《藏地行》,能在诗中读到了藏地的别样之美。你的诗有许多是在行走的过程中完成的,能否以藏地行为例,谈谈你的行走和行走于你写作的意义?

胡弦:我去西藏,是组织一个诗学研讨活动,期间除了坐在室内讨论,还有两日出行,去看布达拉宫、大昭寺和纳木错湖。我因事务缠身,对这几处风景均无感觉。会议结束,客人散去,我又耽留了几天,有一天车子正在冈底斯山上奔驰,我心里忽然冒出两句:“白云飞往日喀则/大水流向孟加拉”,也就是你看到的我那组诗的头两句,我心里忽然亮了,意识到我已彻底放松下来,也许可以写出一些诗来。所以,山水风物与人的交流,实在是一种缘分,无缘之时,再怎么努力也会当面错过。

行走,对中国诗人来说,是种古老的传统——只要读读伟大先贤的山水诗就可以知道。万千峰峦,其实就是要来做你胸中丘壑的。现在,虽然出行总是容易景点化,但只要留心,你眼中的世界,就不会总是这些现代的东西——它仍是某种超验之物。

康宁:印象中读过你的一个叫《拈花寺》的小册子,特干净的白。“木柱是又高又细的傻子,/而大悲伤,是藏在曲子深处的坑。/——风吹过猛虎扭伤的踝骨。”读你的《拈花寺》,真的陷到了一个“坑”之中,我在这个“坑”中想到拿这个“坑”来做这次访谈的标题。“对风物的体察,不再是一种体验生命的方式,它也不可能再受到传统的人文观念的奥援。但是,在读过胡弦的《拈花寺》后,我不得不修正我的看法了。”(臧棣语)

我觉得任何解读与剖析都是诗歌的敌人,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把大悲伤藏到这个“坑”中去的。

胡弦:像前面所说的痛苦体验一样,这个大悲伤,更像穷途末路的安详。罗汉伏虎,枭雄皈依,许多寺庙中,都收留过心灵上的伤者。但这里的确不是他们的巢穴,也不存在屈服,因为屈服是可鄙的。在这样的地方,酒和梅花,与风云诡秘的尘世一样,都是致命的。

康宁:“为光线装上关节”、“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虚脱于自己的空无中”、“光线腐烂后,另外的知觉从内部/将它撑满”……当你把这些陡峭的词句化解在你的诗中时,或者说这些陡峭的词句在你的诗中安全着陆时,你是否会有完成之后的瘫软?能谈谈你完成一首诗后的感受吗?

胡弦:当一个好的意象完成的时候,人极愉快,同时,也会有被掏空了的疲倦感。

康宁:“胡弦的诗歌是富有心智的,他的质疑目光开始搜寻那些躲在暗处、却貌似明亮的我们生活中的事物和道具。”(梁小斌语)我们注意到,梁小斌用了“心智”和“质疑”两个词,这两个词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特别重要,它们是平庸的本质区别。你怎么看待这两个词?

胡弦:也许另两个词更准确些:“辨认”与“命名”,建立在心智基础上的质疑,其实是为了辨认和命名。我以前曾说过:“要发现被忽视的视角,精确地捕捉到物象,并触及其中蕴藏的精神实质,写出无法归类的东西。”我的写作,有时会被贴上智性的标签,其实,我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感觉主义者。

康宁:读你的《劈柴》是在《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这本书中,特别喜欢。我觉得《劈柴》这首诗有别于你的其他诗作,这不仅是短歌与长调的区别,更在于难度的自我提升。说到这里,我想到 “分水岭”这个词,一个写作者,一个诗人,必然有一个或多个分水岭,《劈柴》对你个人写作来说,有分水岭的意义么?

胡弦:大概没有。《劈柴》是我写长诗《雪》的过程中派生出来的一个作品。它原是《雪》的一部分,后来我觉得,它在在场感和叙述性上都有些过分,就把它拿出来单独处理,扩写了下,成了《劈柴》。

康宁:我知道,让一个诗人在他自己的诗作中选一首他最为得意的诗是不道德的。(笑)但我还是不禁要问一下,如果你在自己作品中选一首你最为得意的,你会选哪首?为什么?

胡弦:短诗中,《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我自己比较喜欢。它来自于一首同名小诗的重写,写作中,我好像重新找到了这首诗该有的躯体,或者说,我像抢救一个神经上部分失去知觉的躯体,成功地使它康复,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过来。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康宁:阅读是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分享一下你的阅读吗?

胡弦:我读书比较杂,但大都不求甚解。我喜欢在某个阶段集中读某个人的书,比如前几年特别喜欢加缪、布罗茨基,这两年喜欢读古民歌,绘画、书法理论,还喜欢读各地风物介绍的书,做纸上的旅行,也喜欢用毛笔抄一些古诗——我把抄写也叫读。

康宁:“其实,不唯写作,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保持安静的心境是一种多么难得品质啊,但在《阵雨》里,胡弦做到了,而且做的决绝而释然。”(谷禾语)在生活中,你是否也有安静的心境?能谈谈你的生活吗?

胡弦:真正的安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观看或抒写悲伤而无动于衷。相反,我在内心是个比许多人都要激烈很多的人。我的安静,类似悬垂在紧张中的安静,我觉得这种安静更充满生机。

我的生活倒很简单,编杂志,写诗,间或出席诗歌活动。

康宁:康宁和屈原都出生在一个叫做乐平里的村子里,情结使然,每次做诗人访谈都会涉及到一个关于屈原的话题。最后的一个问题:你对屈原有着怎样的认知?

胡弦:屈原是个源头性的诗人,一种精神性的源头。对于中国诗人来说,他一直活着,一直在自己的悲剧中工作,由此,我们知道了神圣性是怎样形成的。他的启示性是无穷的,比如我们现在探讨的“诗人何为”的问题,在他那里早就解决了。

康宁:再次感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康宁代表宜昌众兄弟欢迎胡弦兄来宜昌厮混,有酒且饮,不醉不归。康宁会陪你去乐平里(屈原诞生的那个村子),相信你会有所获,至少兄弟情谊。

胡弦:好啊!宜昌是一定要去的,拜祭先贤,欢会诗歌兄弟,宜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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