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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天│中国的后汉族时代如何开启

 常熟老李jlr5mr 2021-12-20

【编者】时人颇以设论时间从自己身上开始为尚,如近代以来诸公,每引用李鸿章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一语,自增其所处时代之重,亦由此引申出西方的出现对中国三千年历史到此转向之主宰作用。然李鸿章的原话,是“三千余年一大变局”(见同治十一年五月十五日《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李鸿章全集》05《奏议五》,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06页),本意为近代是三千年多次变局的其中一次,并未隐含西方以夷变夏已经成功的观点,然史学家蒋廷黻为强调西方出现之决定性作用,乃以讹传讹加上“未有”二字,此语遂成为总括近代史乃至辐射到中国通史的不刊之论。这里并非要与此论争雄竞胜,笔者想说的是,就中国之为中国的本质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观点来看,宋元之交的变化之剧实不亚于近代,下文即以南宋后期最日常的生活之片段,文学与史学手法兼取,向我们展示中国的后汉族时代如何开启。原文节选自张广天著《南荣家的越》,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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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张广天

出版社: 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8-11

ISBN: 9787541151859

中国的后汉族时代如何开启

 

麦者,来也,外来者。商周始得麦种。秦汉前,麦皆粒食,如粟黍,于甑釜中蒸煮。汉以降,方碎麦粒为粉,曰麵。初,只和水并麵,谓饼。有蒸饼,汤饼。蒸者于甑中隔水,汤者于釜中入水。汤饼,小者呼麦丁。晋时五胡乱华,鲜卑人带来一种吃法,压麵成片,刀切成韭叶状,称不托,馎饦,得自西域,波斯人曰裴思脱。唐时大食人又传来胡饼,不蒸,置炉中烤,香脆薄酥,汉地久而名之炊饼。更有毕罗传来,藏馅于饼中,譬如猪肝毕罗、羊肾毕罗、樱桃毕罗、天花毕罗、蟹黄毕罗。唐末,契丹人有一种将馅填入麵中、打褶包圆的吃法,谓酸慊,又叫包子。

汉地多吃死麵,少有起麵术,有,则以酒发酵。起麵不食,专祭神祖。经久渐食,先祭后食。麵酵得自契丹,昔者辽国皇帝贺我朝先帝诞辰,赠法曲、麵曲,以之为贵重。今南北发麵司空见惯,虽乡野妇孺皆熟能生巧。之纯曾说,麵曲发麵,源于大食以西黎轩(埃及旧称),由波斯人传回鹘人,回鹘人传契丹人。唐人赵宗儒在翰林时闻内侍言:“今日早馔玉尖面,用消熊、栈鹿为内馅,上甚嗜之。”问其形制,曰盖人间出尖馒头也。可见,唐以前,并无酵麵包子。南人谓馒头,北人谓包子,实乃同一物也。契丹制玉尖,状似妇人乳,初以媚神,以象妇人乳替女牺,今以诱人食,所谓秀色可餐。

又传馒头,曼提也,天竺僧人传来,麵曲发酵,炉中或石灶中烤熟,入中原则改甑蒸。

至本朝,东京和临安街面食肆中多售麦麵,有菴生软羊麵、桐皮熟烩麵、鹅肉拌冷淘等,五花八门,林林种种。此麵非麵粉,麵条也。不来金国不知,来了金国才晓得汉地原本只有汤饼、不托,学金人习俗,才知麵条。入主中原前,金俗与辽俗同,皆食稻、稗、黍类,亦如上古粒食,多炒米,便于行军野战。入主中原后,改植麦,专营于麵食,竟后来者居上,弄出颇多名堂。金人做麵,可细如丝发,制擀麵杖,依口味不同,切分粗细不一。

契丹的玉尖包子,女真的长丝麵条,一改中原蒸饼、汤饼旧制,人于食品理法中忽得情趣,顿时吃得如诗如画,将奇思异想铺陈无穷,功名上得不着的,情爱上错失的,悉从口腹中求,食谱愈写愈长,俨然娓娓不绝之歌赋。

我于麵中窥见异象:曾经汉俗肃约,菜不过荠荇韭菘,肉无非牛羊雉雁,五谷稻黍稷麦菽,食不甚美,饱足即止,直口味醇厚,情貌温敦,根性谦让恭俭,素不忤,少口舌拳脚,若拗则拔剑相向,抵命决一胜负;如今,女真人来,契丹人来,夏人来,回回、乌护(即回鹘,亦称韦纥、乌护,所谓回鹘有九姓乌护)、一赐乐业、斡罗思、拂林,盖百越西戎潮涌而至,酵曲催麦,斛斗升石,一夜之间,绽华千万里;包子毕罗,麵条麻花,饺子胡饼,各携一菜,各执一法,众口难调,非围桌聚餐,热闹喧腾,无以亲睦共处;席地分餐去矣,孤剑铿声绝矣,长夜钟雨寂矣,皎皎英雄不若健口霏霏,谢家燕阁换了行院肉池……古谓中土花国,此间今朝独枝难秀,已然繁华似锦,一个新天新地呼之欲出,往后中国已非昔日中国,唯故国画入长卷,悬钤诸族魂魄中。

落花犹似坠楼人,美人坠入美食中。美人花国,由斯嫡出美食中华。西鄙之人谓中华美食,殊不知故国旧食,味同无酵麵而已,不求美食,但求美色,今得契丹女真诸酵而隆发,始有美味。

 

汉地食油,多以牛羊雉雁膏脂,少有素油,极不喜豚油。倘烹煮庖事,亦以油少为上佳,求汤液清澈,调中正淳味。此俗与金人颇异。

金人嗜重油,凡煎炸氽烤,皆源自女真旧俗。江南人烧鱼,唯重去腥,以姜去河鱼腥,以蒜去海鱼膻。女真烧鱼,不施姜蒜,鱼肚子五脏及鳞鳍皆不去,活鱼入油镬,烫焦去腥。

汉人重形质,女真人重色香。故其佐料、油酱夺本味。

女真祖地多菽,故其善制豆油、豆酱。又从契丹学种胡蔬,契丹从回鹘学瓜菜,是故唐末五代始,我朝染胡俗,亦多各样西域菜蔬,并始食菜油。前朝汉地本亦有素油,只用以点灯、制绢,并不入菜。今江南各地,麻油、茶油、各类菜籽油盛行。荤油价贵,素油价贱,或人丁甚于前朝,不得已食之。

女真先人曰肃慎、居神,史书记其人夏赤身,冬涂豚膏粘羽以御寒,盖其地野豕多故,善弓弩,飞土逐肉,渔猎为生。汉地以牛羊为上,贫贱者少牛羊肉偶以豚解馋,或者上古商人养猪,商人乃东夷,其祖或源于居神。

女真炼油,炼豚油人油,令人发指。

某日,之纯携书至皓烟园,有稼轩著《窃愤录》,清风翻卷,视之,曰:金人押解徽庙与少帝一行出五国城,迁往均州,路遇鬼火,夜无宿处,人皆坐于地,至天晓又行,行于泥沼,鞋破,赤足踏砾石,血流趾间,苦不堪言。至均州,一行三十人止剩十一二,其时太上咽喉溃烂,难以进食。越明年,太上病愈深重。一日少帝自土坑中顾视太上皇,则僵踞死矣。少帝思就此埋葬,金人曰无埋瘗之地,此地死者必以火焚尸,及半烬,以杖击之,投水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灯油也。乃以荼肭及野蔓焚之,焦烂及半,复以水灭之,以木杖贯其尸,曳行弃坑中,其尸直下至坑底。少帝止之不可,但踯躅大哭,亦欲投坑中自尽。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来有生人投死于中,不可作油,此水顿清。”少帝呼天不应,求死不能,恸厥。

此书所记,令我大惊,与我素闻殊异,不知真伪。然金俗炼尸熬油,或不虚。

卫王遇害,彰德府吾睹补即位,迁都至我故都开封汴梁,至天兴二年,珣之子遂王在位时,蒙古军已克开封,金廷遁至蔡州,宋蒙联合围城,金人弹尽粮绝,无力守城,竟捕城中老弱少艾,炼制人油,自城上倾入攻城军中。骇人听闻!骇人听闻!

 

我朝酿酒,有米酒、果酒,俱于瓮中酵发,其味酸涩醇芬,不易令人醉。善饮者,凡一二十斤方酣。古亦有烧酒,实酒满瓮,泥其上,以火烧熟,为暖胃活血,又名火迫酒,非金人所谓烧酒。

金人烧酒,实为溜酒。置大镬,火蒸酵发酒料,令酒气上腾,另以皿器承取滴露,乃成。金人又呼之酒露,火酒,蒙古人称之阿剌吉。盖女真从契丹学,契丹从西域学,至我朝南渡后传入汉地。汉地烧酒,不如金国者峻烈,饮之易上头,故不盛行。

及至中都,见金人饮酒,触舌便呼辣,入喉即呵气,方知酒中自有火。烧酒,因燃之可有蓝焰而得名。酒性燥猛,饮酒如吞火,凡三四盏下肚,形貌轻佻,举止放浪,为素所不为,语素所不语,复饮不止辄乱,刚愎者拔刀相向,失态丧智,难以自持。故其纵饮后,即缚绑醉者,恐寻衅杀人。

我于瑾奕处觅得烧酒,沾之试之,不料魂飞魄散,缭绕梁柱颇久而不能落定。

烧酒令人上瘾,久不饮,肠中似生痒虫,搔扰不息。之纯嗜烧酒,时人言其以文酒为事,啸歌袒裼出礼法外,或饮数月不醒,人有酒见招,不择贵贱必往,往辄醉,虽沉醉亦未尝废著书。

章宗亦好饮,醉境高寒,胜出之纯之上。常聚文人,夜饮达旦。饮中不失尊卑,不狂,不狷,但求宁静。其诗所谓“夜饮何所乐,所乐无喧哗”,乐之极反倒寂谧,非俗人能领会。又所谓“三杯淡醽醁,一曲冷琵琶”,非醽醁淡,乃心淡,心淡以饮酒,虽酒露,亦甘泉也。

古之酒,以献神,布衣草民不可饮,巫觋祭司饮之,饮以出神而通灵。今之酒,醇烈远胜古时,君臣百姓皆饮,醉而暂脱苦身。东坡诗云:“长恨此身非我有。”非我之身,囚我心魂,幸得烧酒,一释悲愁。

之纯云:“倘不醒来则大好,何苦修儒释道,修也苦,不修也苦!”

然而,之纯有所不知,生人饮酒醉,死人饮酒亦醉。可见,魂灵也是肉身,一具更为精致的肉身!魂灵出了肉身,依然得不到解脱,有时甚至因为精致而更加紧固。

酒不过释放性情而已,烧酒不过释放更多性情而已。

人难道因为性情的缘故才受苦么?

豕者,豚也,俗呼猪。

鲜卑北地(今西伯利亚,即鲜卑利亚,鲜卑地。从中国历史来看,长城以外至北极,历来为鲜卑人祖居故地)辽阔,远至极地冰不释之境,东濒无涯大海,西接峨峨丛山,南抵长城边界。境内多森林、湖泊,有千里北海,有列拿河(今译勒拿河,于俄罗斯境内,位于东西伯利亚,发源于贝加尔山西坡 ,沿中西伯利亚高原东缘曲折北流,注入北冰洋)、昂可剌河(即今叶尼塞河,是西西伯利亚平原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分界,平原在其西,高原在其东,古时鲜卑人中昂可剌部居住两岸,故得名),皆北注入极地冰洋中。虎豹熊罴卧藏,麂鹿羚兕奔突,其间犹多野豕。鲜卑中女真各部渔猎为生,以捕豕为日常。

女真善用豕。豕肉充饥;豕膏涂身御寒,或点灯,或愈合伤裂;豕毫做针,做护身符辟邪压胜;豕骨制器,制首饰;豕皮造鼓,或缝接以成丈,围帐而居。

封豕(大猪)有重逾千斤者,俘以做猪公,畜养生仔。野豕经家豢,繁衍数代,则獠牙钝,性柔顺,肉脂缜细。

汉地古时宰豕,切首则已;女真宰豕,缚于条凳,以尖刀刺颈,血出气尽而亡。切首宰豕,五脏抽搐,血凝不出,肉腥膻异常;刺颈宰豕,血尽出,肉鲜美,豕血可做菜肠。今金国南北,皆从女真旧法,刺杀生猪,渐为俗,宋境亦然。

女真祭祖,分星祭与家祭。星祭乃敬神天,家祭即祭祖神。家祭用豕,全身而献,不可身首分离。祭毕,方可分食豕肉,谓福肉。福肉分大肉与小肉。大肉整猪分卸,白煮切片,小肉即肉拌饭。福肉须三日内食尽,若未食尽,不可携往他处,必深埋神杆下。

白煮肉上乘者,肥多瘦少,置于大盘中,间插青葱三数茎,名曰肉盘子。飨客或节庆,非厚意不设。

女真语

女真语谓好为“敢”,北人曰:“这敢情好!”成为一句汉话。

山楂一类红果曰“温伯”,馒头曰“饽饽”,泼辣女子曰“咋呼”,轻佻不稳曰“哨叨”,穿戴不正曰“邋遢”,踟蹰拖延曰“磨叽”,难受曰“别扭”,责备曰“呵斥”,打曰“剋”,性执拗乖张曰“各色”,布帛上染渍曰“鹅淋”,炫耀卖弄曰“得瑟”,毛躁蒙混曰“麻麻胡胡”,面盘曰“牌儿”,腋下曰“胳肢窝”,胯下曰“裤裆”,谄媚曰“哈”,争执不休曰“白吃”,思忖曰“估摸”,摆弄曰“布愣”,兀立曰“秃噜”,不明不白曰“乌涂”,美曰“块儿亮”。

曰:“这温伯乌涂的,没正经色儿!”

曰:“这上官家的小娘,牌儿挺块儿亮,只各色,说话别扭。瞅瞅她穿件新袄,上面绣着朵荷花,也不嫌秃噜,得瑟什么呀!做事麻麻胡胡,要么哨叨,要么咋呼,听她白吃!我估摸着,哪是什么荷花,弄不好哈着郎儿挠胳肢窝,钻人裤裆布愣出一滩鹅淋来!好不邋遢!欠剋!”

满中都的人都这么讲话,与我江南声言渐行渐远,所谓“庐儿尽能女真语”,此言不虚。久而久之,北人已记不得祖辈字韵,女真也染了汉人音腔,两相糅杂到一起,直分不清彼此,生出一套新的言语来。

女真说词,并不直指,五味杂陈,觅缝寻隙,不在达意,专在领会。汉人严谨有余,意趣不足,受彼浸淫,反倒有些生动,仿佛一切事体,可触可摸。此之谓落俗。不想俗中体味,针尖对麦芒,细密深邃。人本就是俗人,未听这些中都人说话前,竟不曾想到人的俗念里,藏着那么多不堪而又不甘背视的机妙。

天垂象成字,音无象而含义。胡音陌生,何以似曾相识?闻之,则筋骨气血动,其何来隐力?莫非神鬼暗推,里外呼应!

转世

茶肆酒楼中,北人爱絮聒。几杯下肚,无所不言,虽禁中讳事,亦口无遮拦。谓:“就着官家那点事,多吃半个馒头。”

吾尝闻斧声烛影,曰太祖病重时,皇后差人召皇子进宫,然传召者不往太子府,竟报晋王。晋王至,入寝殿,左右不得入,于殿外久候。时大雪,众人绰见窗内烛光下晋王几番离席,又闻斧声戳地。晋王出不多时,太祖薨。出遇皇后,皇后大惊,曰:“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晋王泣曰:“共保富贵,无忧也!”翌日,晋王受遗诏于柩前即位,是为后世追庙太宗也。

此乃我朝开国初事,言者意在责太宗弑兄篡位。此说盛传于辽人中,辽廷历来谴太宗践祚非法,凿凿确词。

金太宗完颜吴乞买曾为使往汴梁,凡见者俱惊其相貌酷似太祖,谓其太祖投胎转世,故其靖康年发兵伐宋,掳太宗后嗣一脉徽钦二帝北去,传言此乃兄来索讨江山,报在其弟后人身上。宋使洪适曾至金国亲见吴乞买,回临安后报知高宗,曰视其身面,像极太祖,与万岁殿上画像无异,高宗始信不疑,遂还江山于孝宗。孝宗乃太祖一系子孙。之后,战事渐息,金宋方趋安。

又传从恪君堂兄章宗乃我朝徽帝投胎,二人皆擅书画,章宗所书瘦金体,与徽宗如出一辙,视之难辨难分;亦爱琴,徽宗广罗天下名琴,造万琴堂,其春雷为章宗所得,爱不释手,临终,挟之殉葬;所宠皆呼陇西氏,同出罪犯之门,一曰师师,一曰师儿,只一字之差。

因北人既得女真血气,又承汉人骨肉,实不愿金宋为敌,是以编排类似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直为令己信服,令后世信服。

呜呼!金宋已难拆难解,金即中国,宋即中国,契丹亦中国。中国无纯正,中国但求中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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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观之,物无贵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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