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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土地（八） 文/刘述涛 八 父亲的风光不再，木匠手艺已经被这个时代的大潮所抛下，人们不再作兴把木匠请到家里来作活。这时候的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也开始发生转变，母亲丢下了土地在农贸市场摆起了副食品摊，她的收入明显高过于父亲，父亲一个月三十块零八毛钱的退休工资，在母亲的眼睛里越来越不值得一提，她曾不止一次和父亲争吵的时候讥讽父亲，你的那一点钱，好做什么？我如果是个男人，赚这么一点钱，我早就到尿桶边上去熏死矣…… 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仍旧认为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实际的人，她吸收了我外公身上一位商人重利轻义的缺点，并且发挥到了极致。当然，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她再怎么样，也是我的母亲。我只能说，我的父亲在母亲的打压下，忽然之间老了许多，并且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也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爱上了土地。他把家里所有分到的责任土都种了起来，连几里外一个叫小溪的地方的土地，他也种上。他还在河边上开荒。河边上开荒的土地，每一回一场大水一来，就淹个没影，但父亲却如他当年在美国人的飞机场建工棚一样，淹了种，种了淹，始终没有放弃过。 在春天里，父亲种白菜、空心菜、辣椒、茄子，苦瓜、丝瓜、南瓜、冬瓜……秋天他种蒜、萝卜、葑（芥）菜、包菜……父亲种的菜除了自己吃，就是卖。在种菜卖菜的同时，他还给母亲送饭，洗衣服，喂猪……所有认识父亲的人都说他是劳碌命，做个没停，但父亲总是露出无奈的笑脸，总是说，能动就得做，做才不生病。 父亲在种菜的这几年，我帮了他不少忙，因为他的年纪也大了，要挑一担粪肥到小溪的土地上，就有些勉为其难。他就老得喊我挑，我高兴，就什么也不会说，帮他挑了。我不高兴，就会摞挑子，把父亲一人丢在空旷的土地上，任由他无奈的站在土地上，有些落寞的挑起尿桶，只能小半桶小半桶的从河边上往土地里挑水，高高的尿桶压得本来就不高的父亲，直喘粗气。我有时看着看着又有些不忍，又转过身去接过他肩膀上的尿桶，一边挑一边愤愤的说，你不种菜，又不会死。这烂死便宜的菜，种了做什么！父亲此时有些无助，他仿佛成了一个小孩，他自言自语的说，不种菜，我又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 是呀，不种菜的父亲，他又能做什么？也唯有种菜还能够让父亲找到一些存在感。父亲这些年种的菜，绿是绿，青是青，一大片一大片都是水灵灵的。父亲在种菜的同时，还是没有放下自己的工匠手艺，他在家里给四哥做结婚的家具，也给我做结婚的家具。给我做的时候，已经流行组合柜了，父亲为了能够画到组合柜的图纸，他把自己当成一位顾客，到家具店去量尺，然后在导购员问他是否买的时候，他说我先量一量，看看是否和我儿子的房间相配，相配我就买。导购员相信了他的话，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去看，去量。所以我房间里的家具在当时还是挺流行的。除了组合柜，还有高低床、五斗桌，小方桌，小圆桌。我本以为给我做完家具，父亲就应该彻底的金盆洗手，从此不做木工了。何况那时候，父亲的退休金终于归到社保局管，已经涨了不少，从原来的三十多块零八毛，涨到一千多了。 有了一千多的退休工资，父亲的菜也不种了，他也种不了，实在是年纪太大了。另外，也没有土地可种了，我们四里街所有的土地都建上了房子，只是这样的房子不需要木材，只要钢筋。父亲最快乐的事就是领退休工资。领退休工资的这一天，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他先得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在银行排队领钱的过程中，他会见到他原来的工友，然后在一起快乐的说说过去，聊聊今天。在领完钱后，他会在街上选购一些东西，如他喜欢喝的酒，下酒的菜。然后提着东西回家。这时候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父亲会在桌子上把钱交到母亲的手上，然后美滋滋的喝上一口酒。母亲这时候已经没有了任何收入，她开始明白，她最能依靠的还是身边的这位男人，虽然我们也每年要给钱给母亲养老，但父亲给的钱更能够让母亲体会到真正的温暖。 2000年8月19号，是父亲做木匠封刀的一天，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在我家的一张小板凳上，记录这样的一段话：“时农历庚辰、公历二000年八月十九日，祖父大人八十高龄手制。”在这一行字的两旁是一副对联：“身如板凳正、心似杂木实！”然后是我儿子刘一笑的名字。这些都是我写的，目的就是为了记住这个日子，记住我的父亲还给我的儿子打了一张小板凳。在这之前，父亲还为五个儿子，每人做了一条长凳，长凳的板又厚又重，他还做了五个装族谱的小匣子，放族谱的匣子没用一个铁钉，全部是榫卯和竹钉所为。 放下斧头，已经八十多岁的父亲一天比一天老，他的日子成了两点一线，房间和饭厅。他最喜欢的事就是看电视，他把电视的声音放得山响，然后坐在很近的看，有时候一边看还一边笑哈哈的，其实有时候电视上的人在说什么他也听不懂。也是在这几年，我们县又开始兴起建祠堂，经常有人来找父亲问一些祠堂建设当中应该避讳的事情，还有一些祖宗的牌位该如何打造。这时候父亲会笑着摇摇手说，我老了，现在是新时代，新式样，问我没有用了。来的人就会说，你是老木匠，只有你才真的知道。父亲就会说，知道又有什么用了？然后看着远方，久久不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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