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宝玉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他说“男和女”: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大概算是千古新奇之论了,广大女同胞一方面可能会引宝玉为知己,另一方面又恐怕又会嫌他的标准未免太高。如果说上面所论还属于“审美观”范畴,则他对于“生与死”的讨论,则也许可算“人生观”的体现了。 对于“生”,就是如何活着的问题,宝玉已经在表达对女孩儿的态度里表明:要活得像水那样纯净,像宝珠那样无瑕。事实上他也确实努力做到“活出自我”,尽量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与女孩儿们混在一起玩,乐意为她们做小伏低;吟诗作赋读西厢,撇开高头讲章;追求与黛玉的自由爱情,拒绝外力干预……当然,他其实并未真正活出自我。我们曾经说过,他的人生整体上是被动的,尊贵如他,也至少有三个“缺乏”:人生道路选择权缺乏,爱情自主权缺乏,用人决定权缺乏。他追求的自由,不管是道路,还是爱情,还是他身边的人,都是被外力调整、改变甚至剥夺的。他不可避免地还是要参加科考,不可避免地还是要与薛宝钗结婚,不可避免地失去那些他满心疼爱的女孩儿……也许有些出现在续书里的内容并非曹雪芹的本意,比如宝玉中举,但是宝玉的人生陷于被动则是一贯的:无论是中举还是出家,都是宝玉作为一个追求人生自由的人不得自由的体现。但是我们必须说,宝玉为此努力过,尽管他的努力可能脆弱得可笑。就像我们知道西西弗斯把大石头推到山顶后,它还是会滚落下来,但我们还得说,他毕竟为此努力过。 对于“死”,宝玉的理解是“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不用避讳,就是说只要“死得其所”就行。那么怎样是“死得好”呢?下面展开讨论一下: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 同样是死,司马迁曾说“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据后人的理解,恐怕宝玉所说的“文死谏,武死战”是属于“重于泰山”之死的,该千古流芳才是,但宝玉却认为这样的死不是“正死”,简直不如不死。为什么死谏?为什么死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名节,还是为了维护国家(皇室)的利益?这好像很难区分啊!按宝玉的说法,就是看这些文官武将死谏和死战是在什么时候。他说,那些文官一定要到出现昏君(国家出现危局)了,才出来拼死一谏,来个意图“挽狂澜于既倒”,换得一个忠臣的名声;而那些武将,要到发生战争了,才出来拼死一战,来个“醉卧沙场君莫笑”,换得一个为保国立下汗马功劳之勋赏。 看起来好像很正常,当权者昏庸而谏之,发生刀兵而战之,不是文官武将的使命吗?这没错。但是宝玉要强调的是“谏”和“战”应该在太平盛世就好好做。说到这里,我们穿插个关于战国时期名医扁鹊的小故事。有一次魏文王向扁鹊求教:“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谁是医术最好的呢?”扁鹊:“大哥最好,二哥差些,我是三人中最差的一个。”因为事实上扁鹊江湖声誉最高,所以魏王有点不理解,扁鹊解释说:“大哥治病,是在病情发作之前,那时候病人自己还不觉得有病,但大哥就下药铲除了病根,使他的医术难以被人认可,所以没有名气,只是在我们家中被推崇备至。我的二哥治病,是在病初起之时,症状尚不十分明显,病人也没有觉得痛苦,二哥就能药到病除,使乡里人都认为二哥只是治小病很灵。我治病,都是在病情十分严重之时,病人痛苦万分,病人家属心急如焚。此时,他们看到我在经脉上穿刺,用针放血,或在患处敷以毒药以毒攻毒,或动大手术直指病灶,使重病人病情得到缓解或很快治愈,所以我名闻天下。”这个小故事不知真假,但其理值得思考:扁鹊家三兄弟,名声最大的就是他,最没名声的是老大,但他家里的医术排名,却推老大第一,因为他能“治未病”。 这是成本最小、损伤最小、效果最好的,但却又是最不能“显名”的,因为治了却看不出治了什么,等于没治嘛!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但事实上这种认识太有市场了:没有治“病”,怎么算医生?没有名声,怎么可能是好医生?我是真的听说过,有病人去看医生,医生看了说,既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多喝水多休息就行了,然后病人吵着要退挂号费。因为他觉得医生没给看。皇帝圣明、海晏河清之际,怎么显得出文官的忠直、武将的威风?可不得等皇帝犯错、干戈将起的时候才能大显身手,才能名声大振?但这仍是错误的。作为大臣,就该在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之时,发现稳定局面之下存在的隐患,及早弥补、修整,确保这种局面延续甚至改善;发现和平形势之下涌动的暗流,及早采取措施,维护局势平衡。只不过,要在太平时期发现并解决问题,更需要敏锐的意识和判断的能力,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也就意味着,当问题解决后,大家很可能还是不知道。 等到大家都知道了,就往往是大家都骂皇帝“昏庸”,担心身被刀兵的时候了,这时其实一切问题都摆在面上,不用多敏锐的意识和多强大的能力,就能充分展现自己是如何“忠君爱国”。这只是对“忠臣良将”最好而已,也就是说,对显扬名声最好。 当时宝玉说这番话时,袭人表示反对,说“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但宝玉说:“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如果知大义,他们就该在不需要死谏和死战的时候进谏和止战,那才是真正的忠君爱国,而不是博取“忠君爱国”之名。而就宝玉自己来说,他认为自己死的最好的方式是“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这实在有点疯言疯语,但是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他不想要什么轰轰烈烈名扬天下的生与死,他只要与他喜欢的姐妹们在一起结束此生,尽管籍籍无名甚至名声狼藉。 这就是宝玉所理解的“死得其所”,一种“死得好”的方式。我觉得,宝玉的观点以及所举的事例,对我们的现实来说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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