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般读者心目中,《山海经》不仅是怪物志,还是妖怪谱。 “怪物”和“妖怪”,尽管名字里都有一个“怪”字,实质却大不相同。一个动物如果只是长得古怪,我们称之为怪物,所以才有“丑八怪”这个说法。但如果一个动物长得也许并不怪,乍看可能平淡无奇,但它却会变化,能变身,并且给人带来伤害,那么,它就是妖怪了。说一个东西是“怪物”,着重其形象,“物”字的一个意思就是指外在形象,“物色”作为动词,就是指观察事物的形象。说一个东西是“妖怪”,则着重其变化和后果,“妖”的意思就是善变化、能害人。因此,一种动物,甚至一种植物,一件器物,即使形象并不怪异,只是平素常见之物,但却可以变化为人,吸人精血,伤人性命,甚至祸国殃民,或至少出没无常,令人不安,扰乱正常的社会、生活秩序,也被视为妖怪。实际上,我们一般理解的妖怪,就是《搜神记》《西游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等志怪小说里那些善于变化、蛊惑人心的动物、器物变成的精怪。如《西游记》里的白骨精、蜘蛛精、琵琶精,《聊斋志异》里面的花妖、树精、狐狸精等。正因为妖怪善于变化这一特点,故又被称为“妖精”“精怪”。“精”指精气、精神,《周易·系辞传》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又说:“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事物之所以能变化,有生命,就是因为它为精气灌注,故称“妖怪”为“妖精”“精怪”,意在强调其精灵古怪,变化多端。 章莪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击石,其名如“狰”。图自《山海兽》(十驎著,中信出版社,2017) 万物皆有定形,亦皆有定性,正因每个事物都具有自身同一性,万物才能各归其类,各安其位,世界才有秩序,才能让人心安。事物的同一性是人类赖以对万物进行划分、为世界建立秩序的最重要依据。如果一个事物隐瞒其本来面目,或者改头换面,变成其他事物的样子,它就打破了事物固有的同一性,因此也就破坏了既定的分类和秩序。此种有违事物同一性的现象,即使它并无危害,也会让人心神不宁。实际上,一个事物或一个人,之所以要改头换面,乔装改扮,大半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狐狸变成美女或俊男,是想吸人精血,助自己修炼成仙;坏蛋装扮成良民,是为了获取情报,杀人越货,制造混乱。通过变化形象、隐瞒身份而祸害人间,在动物则为妖精,在人类则为奸细。奸细是隐姓埋名打入对方阵营的人,妖精则是改头换面混迹人间的野兽。 正因为妖怪总是以迷人的伪装游走世间,所以教人如何透过伪装辨识妖怪就是所有以降妖除怪为职业的道士们的看家本领。著名的晋代道士葛洪在《抱朴子》一书中专门有一篇《登涉》,详细介绍了深山中各种妖怪的伪装手段,供进山采药、修炼、隐居的道士做识别妖怪之用。他说,如果你在山中听到大树突然说人话,不要害怕,那其实并非树在说话,而是树中住着一个叫云阳的妖怪,你喊几声“云阳”,就没事了;看见有大蛇拦路,蛇戴着帽子,也不要惊恐,蛇怪的名字叫升卿,叫它的名字,它就会走开;进山遇到陌生人,要小心,不能随便搭讪,自称虞吏的,是老虎精;自称当路君的,是狼精;自称令长的,是老狐狸精;自称丈人的,是兔子精;自称东王父的,是麋精;自称西王母的,是鹿精,诸如此类,皆非良善之辈。一旦遇到妖怪,只要能当场叫出它的名字,就能让它显出真相,它就不能害人了。葛洪还教人一个用铜镜识破妖精真相的办法,他说古时候的道士进山的时候,都会在背上佩戴一面铜镜,作为照妖镜。若是遇到真正的神仙,其在镜中的影子不会变,若是遇到山中鸟兽邪魅变作人形,它们就会在镜子中暴露原形。叫出妖精的名字,或者用铜镜洞察鬼魅的原形,都是为了揭露妖怪的伪装。让妖怪暴露真相,就是让事物重归被妖怪破坏了的同一性。 所以,妖怪、妖精的本质,就是对事物固有的同一性的破坏,对名与实、外形与属性的同一性的消解。妖怪是美好与丑陋、平常与怪异的合体,因为平常的外表令人丧失警惕,美丽的外表更会迷惑人心,但终有一天,平常、美丽外表下藏匿的怪异、丑陋的真相会暴露出来,令人恐惧莫名,甚至给人带来厄运。换一句话说,妖怪是美与丑、常与怪这对立的两极有悖常理的“同一”,这种“同一”恰恰违背了事物固有的同一性,因此迟早会暴露。狐狸精在脱去裙子后露出尾巴,蛇精在喝下雄黄酒后现出原形,白骨精在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下无所遁形......建立在伪装之上的世界顷刻土崩瓦解。 Boxer codex 谟区查抄本 1590年 归根到底,妖怪就是世界平滑表面上突然出现的裂痕,是分类体系中无法归类的异类,是正常秩序中无法安顿的反常,是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突然临场的异物,而这种突如其来的反常之物,因为违背天常人伦,往往预示着某种更大的灾变,或者引发恐惧而导致混乱。《左传·宣公十五年》说:“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灾”“妖”“乱”,就是违背天时、地宜和人间常理(德)而出现的反常事物或现象,古人相信这种违背常理的现象会导致天灾人祸的发生,给人间带来灾难。《左传》这段话,把灾、妖、乱相提并论,道出了古人理解中“妖怪”的基本含义,妖就是在不当出现的地方和时间中出现的、悖逆常理、会导致混乱和灾难的反常之物或现象。 我们来看《左传》中几处关于“妖”的记载。鲁庄公十四年(公元前680年),流亡在外的郑国国君郑厉公图谋归国复位,郑国大夫傅瑕与之密谋,杀死当时的国君子婴和他的两个儿子,迎接郑厉公回郑国。这时候,郑国人回忆起来,在六年以前,曾有两条蛇在郑国的南门打斗,一条蛇在门内,一条蛇在门外,最后在门外的蛇打败了门内的蛇。郑厉公归国事件发生后,郑国人将六年前两蛇相斗这一反常现象视为郑厉公与子婴内外相争而子婴被杀的预兆,称之为“妖”。还有一次,鲁昭公十年(公元前532年)正月,在婺女星附近突然出现了一颗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星,这颗星事出反常,因此被视为“妖星”,郑国的占星家裨灶断定这颗妖星的出现预示着晋国的国君不久将会死亡。 两条蛇斗于城门之中、新星突然出现在夜空中的某个地方,这些都是有悖常理的反常现象,且与灾祸相关,因此都被视为“妖”。可以这么说,只有“引发”灾祸的异象才会被视为“妖”。“妖”是一个超出同一性限制而由“此”指向“彼”的象征或符号,正如后世的妖怪观念中,只有能够突破同一性身份限制而由狐狸变成人、由“此物”变成“彼物”的事物才是妖精一样。可见,在《左传》这种早期的妖怪观念中,已经蕴含着后世妖精观念的萌芽。早期妖怪观念中由此及彼的非同一性结构,在后世的妖精观,具体化为妖物变形化身的变形行为。同一性意味着秩序和安宁,而反同一性、变形化身则意味着混乱和灾祸。 《左传》的记载所呈现的妖怪观尽管足够古老,但还不是先民们妖怪观念的本来面目。《左传》中的这些怪异记载,都是经由史官基于一定的政治背景或政治诉求进行剪辑和解释的产物,无不被赋予强烈的政治象征意味,因此可以称之为“政治妖怪学”。并不是所有妖怪都是“讲政治”的。平民百姓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妖怪,那些他们在林野荒村突然遭遇的陌生生灵、从夜色深处传来的莫名其妙的声响、在眼前倏忽隐现的黑影、在梦境里不期而至的亡灵......诸如此类的异象或异物,常被认为是疾病、瘟疫、天灾、战乱等的预兆,那才是人们日常遭逢的“妖怪”。它们时常给理性带来困惑,给精神带来震颤,甚至变为“妖言”随风流传,将惊恐的阴影到处散播。此种基于日常生活经验的妖怪体验,在《春秋》《左传》这种官修史书中很难得到本色的反映。 清·新刻山海经全图 我们将给留言中选择点赞数第一名的读者,赠 1 本。(截止日期:12月27日12:00) 相关推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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