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潘慕白 | 拥有惜悦之心，做光阴的诗酒琴棋客

做光阴的诗酒琴棋客

图@空谷寻芳

惜悦之心

从山村人那里讨来坛子四五个，虽然不过五六十年前的，其貌朴陋，其态憨拙，但仍觉得珍稀无比。

它们大大小小胖胖瘦瘦高高矮矮，随便一摆，空空如也，却是一肚子的云水襟怀的美。有时发呆看上一眼，又觉得它们是学识渊纯的山中隐士，着布衣，喜阒默，忍贫寒，安淡泊，一生无欲无求，无缚无系。

那一刻，好似俯仰了千古悠悠，只放眼一个坛子里，足可作一生萦怀之物，可盛放谷雨、白露、小雪，可收藏清风、明月、烟云。

一个老坛子，敦厚温良，堪可绵绵密密护心，令人安祥自足。

言及适合盛放之物，不禁想到陶与瓷。陶适合盛放月色，瓷则不宜。瓷是月色做成的。我思之，久坐失神，念往事，一尊瓷，是适合收藏雪色的。月色与雪色，若皆以往事论，一个是温润心性，一个是疏冷底色。

坛子一生淳朴，任世间翻到哪一页历史，是松月照清泉的诗情韵文，或大风吹月亮的激昂杂论，它都那般率素澹静，如散韵相间的一帖闲情，随情适性。

或写日常，或书草色山光，自然亦盛月色藏雪色，但凡一坛风月，都是闲话闲致，说给你听，便叫人觉得任率恣意，禁不住悠悠然而自怡悦起来。

盛月色而清曜，藏月色而清皎，一个老坛子，拳拳初心，一世风月琳琅。

少年时得细竹一截，会欢心地手制小笛，有板有眼。吹出响来，则欣喜如小马驹乱跳。

那时不管在村子里还是小山上，常会听到有笛声悠悠，婉转缥缈。那笛声，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能系住一村子的炊烟，能拴住一只上窜下跳的小黄狗，能牵住如梭的日月过隙的白驹。

如今在城市里，是听不到笛音的。想来我只听得一次，距今已十五载。

那时贫穷，但梦想着有一个推窗见海的小房子，即使身无多文，任痴心妄想。后终于购得一处，站在阳台上，一大片的海，近在眼前，还有小山，松风吹浪花，每天在那里站一站，便觉得心神畅快，别无所求。

有一日，忽听得窗外有笛音，在海边小山上。那笛音清越，不知是谁人山中吹起。随后几次进山，只为寻一缕笛音。

十几年里，我常做山中野夫，自得其乐。我一直觉得我是被一缕笛音牵了去的，那缕笛音，在我的生命里，伴着古人的渔歌款款，樵唱悠悠，让我觉得人生从此多了不一样的风月，几分深邃，几分隽永，珍稀如琳琅。

一个素物，一件素事，不起眼，却叫人无端而喜，心神翩然。我珍惜着那样的时刻。

清人金圣叹非常珍视人生须臾之快乐，琐琐屑屑地记录了许多人生快哉事。

他于夏月早起，看人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顿觉快哉；冬夜饮酒，寒意扑来，推窗而看，见雪大如手，亦觉快哉；重阴匝月朝眠不起时，忽闻众鸟作弄晴之声，推窗便见日光晶荧，林木如洗，更是快哉。

须臾之间，喜悦之情，不过是因为有一颗惜悦之心。因能向内而惜，始可向外而喜。因惜之，所以林栖者才能闻风坐相悦，山居者便能只向空山即可自怡悦。

懂得珍惜，走在哪里，都可以做光阴的诗酒琴棋客，行到何时，都可以拥有风花雪月天。

拥有一颗惜悦之心，见水破冰，苔始青，柳半黄，花初拆，眼前便有一队一队的春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欢欢喜喜而过。

拥有一颗惜悦之心，手执一卷桃花水响，或染老宣一角暮山青，新月白，抑或坐听流水说书，明月诵诗，每一个日子都不再寻常，总有一窗水声，悦人之耳，总有一树霞，悦人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