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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随想篇

 斯人记 2021-12-22

往事越千年

往事越千年,无非几度夕阳红。

古今多少事,只付相逢笑谈中。

似这般风流如梦,总被雨打风吹去,

更何况英雄揾泪,是非成败转头空。

倘若时光能够穿越,百代过客能汇聚一处,那么,前朝遗篇想必异彩纷呈,比如李煜问:“春花秋月何时了?”

孔子对曰:“逝者如斯夫!”

李白又问:“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苏子会安慰说:“一尊还酹江月。”
最后,由老子总结陈词:“上善若水。”

有情最是无情物。这流水虽似无言,也能俘光掠影,极尽承受着生命载不动之“蚱蜢舟”,默默保管好时光里的一切灯红酒绿,又轻轻收藏起历史中的所有刀光剑影,做到了承前、纳今与启后,如此这段相续不断,应能慰心了。

秦淮河是《琵琶行》里的朦胧女子,以月为纱,波为弦,浆为调,轻拢慢捻,低眉信手拨弄着六朝兴废,魏晋风流,秦淮艳迹……其高低起伏,惊心动魄,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故事韵脚,则在心里化作一首《好了歌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夜伫河畔,灯火昏昧,河色朦胧,水的情形不甚分明,在隐约的倒影里,但见大小船只来回穿梭,犹浮槎往来于天地,恁繁华流行于古今……

恍惚之间,自己仿佛亦是这天地间悄然滑过的一幕,于是从中抽离,但见“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一种烈火喷油面具下的落寞与悲凉,即便不是墓冢间露出的森森白骨,也足让人不寒而粟,于是乎,耳畔的人声鼎沸,眼前的流光交织渐行浙远,再也打动不了人心了,那个我已然成为“人间愁怅客”,胸意间了然“有味是清欢”了。


秦淮薄雾

在我心里,秦淮河永远是一副是月夜垂垂下薄雾笼罩的样子。当时光把夜的繁华从水域切换至陆地,用步行街的游冶取代了秦淮河的艳迹时,它便渐成一种历史符号与文化现象而存在,至于它真实的面目,倒很少引起人们注意了,或者只有通过朱自清的描述略窥其一二: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 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

他甚至拿杭州西湖水作比,认为秦淮河的水不似"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而是“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

这样的描写,在我看来,是极为恰当的,六朝金粉所凝之碧,纸醉金迷所染之境,隔着层层历史的薄雾,似轻而沉,似透而厚,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

秦淮朦胧中的喧哗,模糊中的光景,似乎带着一层见不得人的油腻,不似西湖那般清透明快,甚至高雅,阳春白雪不近人,西湖水显然不够亲民,秦淮河却能包容上下,雅俗共赏,满足各个层次的需要,迎合多种品味的生活。

终于明白秦淮河之所以雅丽过于它处,并非河流本身,而是水面上的奇异的灯彩,也非灯彩本身,而是灯彩下勾人的历史影像。但我又想,其实勾人的最终也不是历史影像,而是存在于个自心中那份想象的迎合罢了,秦淮河的薄雾实是一曲曲虚幻历史的皮影戏,一个个引人入胜的迷情春梦。


秦淮史话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金陵,名字里就透着尊贵与王气,六朝应是少算了,除了三国时期的东吴和南朝的宋齐梁陈,还有还有五代的杨吴(西都)和南唐,以及明、太平天国、中华民国也曾在此建都,十朝都会是不为过的。金粉, 则道出了六朝的纷华靡丽,出自于元·无名氏《醉花阴·秋怀》:“他他他把六朝金粉收拾去,单单单留下写恨几行书。”孚一开始便有瑞脑盈袖、金鸭帐暖的意味了。

身处帝王州,秦淮河销金锉玉,相比“销金一锅子”的扬州有过之而无不及。进有庙堂之尊,退有江湖之乐。文人的才思俊逸、政客的附庸风雅、世家的倜傥风流与金粉的雪夜风花,相互交织,笙歌连着笙歌,故事接着故事,一波荡开一波,都渐消于一条浅浅的、朦朦的月色灯影中,沉沉寂去。如果说鉴湖水是侠骨柔情的女儿红,秦淮水是纸醉金迷的金陵春梦,经过金粉的勾兑与历史的沉淀,愈久弥香。

秦淮的人类史滥觞于悠远的时器时代,经孙吴而始盛,晋而阔,至隋唐回落,明又浩淼,及清而复衰矣。东吴政权的建立对名门望族的富集和社会经济的推动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而这形成秦淮河文化现象的基因所在。

北方士族与百姓的南迁为江南地区经济文化兴盛提供了条件,左思的《吴都赋》如此描绘了江东繁华:“水浮陆行,方舟结驷。唱棹转毂,昧旦永日。开市朝而并纳,横闤闠而流溢。混品物而同廛,并都鄙而为一。士女伫眙,商贾骈坒。紵衣絺服,杂沓傱萃。轻舆按辔以经隧,楼船举颿而过肆。......富中之氓,货殖之选。乘时射利,财丰巨万。竞其区宇,则并疆兼巷;矜其宴居,则珠服玉馔。”吴都即石头城,左思描绘的也是秦淮沿岸的景象:酒肆林立,商贾往来;昼夜河上,楼船游荡;珠服宴居,丝竹飘渺。

这一时期的秦淮还处于野蛮生长期,自由竟争,没有形成巨头文化,但东吴在江左的经营为“五胡乱华”下中原陆沉后汉政权的延续提供了稳固的大后方,没有东吴经营的经济建设,西晋的衣冠南渡是不能实现的,因此,孙吴实开士族门阀之端,东晋只是做实了这个结果。

孙吴的历史地位, 某种意义上,为中华民族主体文化火种的保存打下至为重要的奠基。孙吴之功还在于开拓台湾,台湾的官方记载始于230年,吴主孙权“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将甲士万人浮海……得夷洲数千人还。”冥冥之中为千年后的子孙党觅得一方苟延之土,据传,孙文先生是孙权胞弟孙匡的后代。另外,黄鹤楼始建于吴黄武二年(223年),是夏口城一角瞭望守戍的“军事楼”,岳阳楼的前身是孙吴大将鲁肃的“阅军楼”。可以说,孙吴是一无名氏的金手指,其名也乎焉,其功亦博焉,正如道德经言:功成而弗居,换用现在的说法: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绩,万古长存。

【注】五胡指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胡人的游牧部落联盟,五胡乱华由氐族及匈奴揭开序幕(也有人认为始于316年西晋灭亡),一直到439年鲜卑北魏统一北方。公元304年冬,氐族领袖李雄占成都,史称成汉,同年,匈奴贵族刘渊起兵建立汉赵,为五胡建国之始;310年(晋怀帝永嘉四年),刘渊死,其子刘聪杀太子刘和即位,311年(永嘉五年)四月,刘聪遣部下石勒歼晋军十万余人于苦县宁平城,俘杀太尉王衍等人,又遣大将呼延晏率兵攻破洛阳,俘虏晋怀帝,掘陵毁殿,大肆抢掠与烧杀,史称“永嘉之乱(祸)”;313年,刘聪鸩弑晋怀帝,立怀帝侄司马邺为帝(晋愍帝),316年前赵刘曜攻长安,俘虏晋愍帝,317年,晋愍帝被杀,西晋灭亡,士族王导、王敦等扶植晋朝远房宗室司马睿(晋元帝)在建康登基,史称东晋(317年-420年),也称中晋,寓以晋室中兴之意,由于东晋统治地区大部分在江东,古称江左,因此,又以江左代指东晋。东晋与之前的孙吴以及其后的宋、齐、梁、陈,合称为六朝,与北方的五胡十六国并称东晋十六国。


汉末魏初的文风以建安七子为代表,主张“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比如曹操的诗慷慨苍凉,曹植/曹丕诗文绮丽庄雅。魏末晋后,社会开始盛行玄学与道、释两教的结合,酝酿出上流社会空谈之风,文士们行为上轻裘宽带,任情飘逸,思想上崇尚虚无,藐视礼法,甚至放浪形骸,一方面故然有政治生态日渐压抑黑暗的原因,我想同时也是服“散”(五石散)引起的身体与精神上的变化所致。因此,这一时期,除了竹林七贤,还有田园诗人陶潜,道家练丹术也得到发展,如著名道士的葛洪,都是一个时代风气引浸润出的果实。

东晋司马氏政权是在高门士族的扶持下建立的,属门阀政治,由于内部四分五裂,虽多次北伐以图恢复中原而无建树,晋初祖逖闻鸡起舞抱憾而终,自354年(永和十年)开始至369年,桓温三次北伐无果而终;383年,前秦苻坚举兵南侵,宰相谢安主战,派谢石谢玄率军取得淝水之战的胜利,南北势均之势形成;403年,桓玄叛乱,废安帝自立,为大将刘裕所平,拥恭帝,420年,刘裕篡夺帝位,建立刘宋,取代东晋进入南北朝时期;公元439年,拓跋焘统一北方,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而东晋十六国则成为了旧时代的代名词。581年,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589年,灭陈朝,方使中国结束了三百余年的动乱和分治。

晋代虽为乱世,但对中国历史走向与文学发展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后世文人对这段历史总是念念不忘,金陵的一草一木都化为各朝文人笔下的怀古寄托之物,追忆一个朝代、一段富贵的失落与不永,如李白的古诗词作品《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亦如王安石 《南乡子》: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还有南宋辛弃疾也写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南宋时期的南京差不多是国界线了,主战派辛弃疾本是北方人,在此登临远眺,渴慕收复中原,这篇词的意境,怎一个愁字了得。

【注】平江桥连通了平江府路,明永乐年间,平江伯陈暄的私宅地就在桥边,故名。古时平江桥不对普通百姓开放,只让每三年来此赶考的学子们通行,以示国家对人才的尊重;考监在桥上设卡搜身,以防考生夹带;左右两侧的桥墩上有拜师、求学、访友以及赶考浮雕四幅,以再现当年的生活场景

“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文人的笔墨也勾勒了一处处永恒的秦淮古迹,桃叶渡、乌衣巷、朱雀桥等,匀为六朝时期高门大族所居。东晋咸康三年(337年),王导以“治国以培育人材为重”立学宫于秦淮河南岸,为夫子庙之始,直到北宋扩建孔庙。

隋唐时期,随着京杭大运河的开凿,扬州逐渐崛起,扬州瘦马取代秦淮风韵成为时代新宠,秦淮河畔更多的凭古吊亡之所,唐代诗人杜牧“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或许就是前往扬州途中,夜宿秦淮河畔所作的。

至明朝建立,朱氏政权定鼎金陵,“紫微临金阙煌煌,黄道分玉街坦坦,城郭延袤,市衢有条……非远代七朝偏据一方之可侔也。”十里秦淮河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气象,重新成为风雅聚会佳地,沿河建楼阁渐成风气,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称:“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至明末,秦淮河房已成为南京的代表性建筑形式之一,随着秦淮河房的普及,晋时“王榭堂前燕,真正飞入了“寻常百姓家”,临河宴游之乐不再为精英们专享,秦淮的魏晋风流也渐为纸醉金迷的艳迹所代替。


有趣的是,秦淮河畔南北分布着艺会聚集的教坊与为国萃聚人才的江南贡院(南方地区会试的总考场),仅有一水之隔,向左是声色犬马,向右是仁义礼智,把人性的复杂体现的淋漓尽致。明代中后期朝局日渐堕落,有人说,内忧外患让大部分的朝臣变得麻木不仁,沉迷于酒色,于是“金陵八艳”在秦淮河畔粉墨登场,这种说法有失偏颇,追名逐利(丽)是人之天性,加之地利位置上有心无意的安排,就算政治太平,与政治道德有何相干呢?孔子就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食色,性也!

风弄水月灯弄影,秦筝美酒伴低吟。

未知郑声谁才出,竟得商女唱到今?

历史的叙事往往只道出作为配角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罪过,却没深究主角的不堪,没有需求,何来供给?在家国大义面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有时反倒不如命如蝼蚁的小人物,无论是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还是民国时期的金陵十三钗,那一座座香浓衣翠的绣楼里的红尘女子,展现的气节与光芒足以射杀素日里满口礼义廉耻的道德与表面上光鲜靓丽的权贵。能折腰与色的,更亦折腰于食,因为色尚无性命之忧,而半斗米则已关乎生死。

灵魂的贵贱实与阶层、学识无关。这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所谓精英,不过是聚光灯下的一副好看皮囊,亦或是奇技淫巧、财货阶层包装起来的高人一等。尊严非生死不能显,大节非国难不能章,生活往往亲睐于那些巧立人设的人,而淹没真正的坦荡者。

时代前进让优伶艺伎摆脱了玩物地位,由权贵附庸一跃而成资本竟逐者与社会的支配者,看向如今娱乐圈,几乎包园了整年的猛料,当屠龙少年成了恶龙,各种情节连小说剧本都不敢这么写,人设一旦崩塌,节操碎了一地,污染的不仅是周遭的空气,更有亘古向善的人心,一句“你未必是人好,只是没有机会放荡”道尽了人心复杂,古今如此。

如今夫子庙依旧人潮涌动,河坊灯火如昼,热闹丝毫未减半分,独不见纸醉金迷的风流与眼波流转的妩媚,千百年前的秦淮风月代之以秦淮商业,冲淡了历史的遗留,少了脂粉的秦淮犹如才子忘却佳人,生命失却灵魂,风韵已然远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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