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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平丨东洼那块地

 新用户6981V1ce 2021-12-22

东洼那块地是最早分地时分过来的。那时刚刚实行分产到户,采用的是抓纸袋的方式。父亲手气好,上去一下就抓住了队里最好的地——东洼。当时,父亲高兴的泪都流出来了,他仿佛看到那一地长势喜人的庄稼正向他招手呢!

        东洼那块地在村子的正北,距离村子约三里路,和邻村的地搭界。地块大体上呈梯形,南宽北窄,东北方向还有一个方形的凸起。上面长满了杂草,以白茅根为主,夹杂着狗旺旺、紫花地丁和枣刺。整块地南北走向,阶梯形横卧在峡谷里。每年夏秋季节,雨水丰沛,从东、北、西三个方向而来的雨水都流经这里,淤集了肥沃的土壤。这些土壤富含氮、磷、钾等化合物,加上丰富的底墒,非常适合作物的生长。这块地也是队里少有的良田。

        自从抓到东洼那块地,父亲好像捡了一块宝,经常在田里舞动着锄头,挥洒着汗水,书写着幸福的篇章。

        出村的小路弯弯曲曲,蛇样向北延伸。路旁满是枣刺、杂草。枣刺是王国的统治者,高高地俯视着高低不一的杂草。杂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疯长。有的淹没腿肚,有的把长长的爪牙伸向路面,横七竖八地赖在那儿,使得狭窄的路面几乎成了一条线,坑坑洼洼的路面也多了许多的陷阱。晴天还好行走,雨天积水成滩,泥泞光滑,寸步难行。这条不起眼的小路,是通往那片土地的唯一通道。小路每天都要目睹一些熟悉陌生的面孔,聆听牛马欢快的鸣唱,经受架子车轮的无情碾压。尽管这样,小路依然无怨无悔,忠于职守。

        大哥牵着牛,默默地行走在七拐八拐的小路上。父亲架着车紧跟其后。车上装着明晃晃的铁犁、带刺的铁耙、铁锨和篮子。银色的月光洒在空旷的田野上。杂草在路面投出高低不一的影子,秋风吹过,影子也随风而动。草丛中不时传来虫子的叫声,与牛蹄的哒哒声遥相呼应,给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一丝声响。父亲低着头,拉着车,同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远处墓地挺立的柏树,高高低低,清冷的月光笼罩着它们,黑魆魆的。偶尔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加重了夜的凄凉和恐惧。小狗阿黄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对着那黑影吼几声,以驱除内心的恐惧。哥哥扭头看看父亲,呵斥着阿黄。父亲把牛鞭举得高高,“啪啪”摔得直响。牛儿喘着粗气,走得更快。哥哥紧紧地抓住缰绳,小跑向前。阿黄发泄完淫威,在牛儿身边蹦跳,好像在炫耀自己的勇敢。

        田里的玉米早已掰完,玉米秆也被父亲两天砍了个净光,就连枯枝败叶,也拾得干干净净。裸露的土地上洒满了农家肥,黑乎乎的,散发着浓浓的臭味。哥哥撇着嘴,不时用手掩住鼻子。父亲忍不住呵斥道:“嫌臭就不要吃白馍,没有大粪的臭,哪来粮食的香。”哥哥噘着嘴,一声不吭。

        哥哥牵着牛走在前面。父亲一手扶犁,一手持鞭,先在地中间犁了一条直线,然后停下来,抓起一把黑土,捏捏看看,又扔在地里,紧贴着这条线往回犁。当一块块湿润的黑土从银色发亮的犁面上喷涌而出,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鞭子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轻轻地落在牛屁股上。“哒哒咧咧”的声音不时响起,像一首燎亮的军歌在空中飞扬。当朝阳从东方升起,涌出的黑土犹如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密密麻麻的汗水如山泉从父亲窄长的脸上流下,滚落在土地上,渗入黑土里,营养着每一颗种子,促使它们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那时,父亲的全部希望都在这块土地上,他把土地当成孩子般侍弄。无论深耕播种,还是除草收割,都是尽心尽力。他常说:“深耕出良田。”犁地时,他求深求匀,亲自扶犁,慢走深犁,现犁现耙,对个别大坷垃,先敲碎再整平。经过他的耕作,那褐色的土地近看像绸缎一样松软,远看似湖面一样光滑。

        父亲继承了祖父的农耕精髓,深谙许多农耕道理,并把它运用到实践中去。除草时,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遇到禾苗中间夹杂的杂草,他总是放下锄头,弯着腰,小心翼翼,连根拔取。为此,我还责怪父亲要求太严,偶尔留一颗也不碍事。父亲黑着脸把我臭骂了一顿:“干什么都不认真!今日一颗草,明天十颗草,等到收庄稼时,只有草,没有果。”当时,我不理解父亲,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现在,我懂了,却没有了父亲。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为了保证土壤的肥力,农闲时父亲也不闲着,不是蓐草积肥,就是挑篮拾肥。整天忙忙碌碌,累死累活。我们心疼他,劝他歇歇。父亲一听,瞪着眼睛说:“歇歇有饭吃吗?没有肥能长出好庄稼吗?”说完依旧扛着锨,挑着篮子,行走在荒郊野外,捡拾着臭烘烘的牲畜粪。天长日久,积少成多,一车车大粪拉往黑土地。吃饱喝足了的土地也懂得知恩图报,尽情地回馈着我们,那块地的产量占了我家总产量的三分之二,成了我家名副其实的聚宝盆。

        父亲一生都在土地上行走,他把全部的心血倾注在这边热土上。记得有一年夏天,暴雨如注,滔滔洪水从北山滚滚而来,气势汹汹,势不可当。父亲头顶塑料编织袋,掂着铁锨看着湍急的洪水,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他不放心那块田地,忍不住想去看看,但是可怕的洪水阻止了他。他就冒雨站在东场,眼睛一直盯着北方。风停了,雨住了,洪水退了。他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地头查看。泡在淤泥中的玉米东倒西歪,萝卜彻底没了踪影,南边地头最肥沃处被洪水毫不留情冲出三间房一样大小的坑。那一刻父亲落泪了,他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他第一次感到人在自然灾害面前的渺小与无奈。

         那场大雨后,好长时间才能犁地,种地。小麦出来后,天气也渐渐变冷。父亲开始了他的大工程——填埋大坑。他带着全家人,早出晚归,从远处小土包拉土,往大坑里倒。那时挖土的工具是耙子和铁锨,拉土的工具是架子车。耙子、铁锨、架子车家家都有。我家那辆车已经使用五六年了,虽然缺胳膊少腿,依然坚持轻伤不下火线,战斗在最前沿。补丁摞补丁的轮胎还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滚动,伤痕累累的车身,依然盛满褐色的细土,凯旋而归。老牛吭哧吭哧低头而行。父亲用力架着车,弓腰低头往前走。我们分站一旁,弯着腰,用力推着车。就这样,一车车黄土被推了进去。土坑一天天地缩小。三个月后,土坑被填平了,土地又恢复了原样。父亲喜极而泣,他挑来大粪,拿过铁锨,洒落均匀。先用粪叉齐齐剜一遍,再用耙子仔细地整平,最后撒上种子,认真掩埋好。做完这些,他长长出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开心地笑了。

        冬去春来,起初长势不显眼的麦子蕴藏着无限的能量,爆发出巨大的潜力。地里的雪花还没有完全融化,麦苗就有了返青的苗头。原本裸露的黄土一天天的缩小,碧绿的麦苗地毯般覆盖了大地。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春风的召唤下、春雨的滋润下开启了疯长模式。一天一个模样,远远地超过了所有人的想像,把其他地的麦苗远远地抛在身后。父亲每次来到田边,看着那绿油油的麦苗,心里美滋滋的,喝了蜂蜜似的,哼着跑调的小曲。那时,父亲成了乡邻羡慕的对象,不时引来啧啧的赞叹声。他“嘿,嘿”地笑着,嘴角上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

         当大车小车的麦子从地里拉回,在场里堆积成山时,疲倦的我们乐开了花,尽情地享受着丰收的喜悦。父亲不停地忙着,刚放下木叉,就拿起扫帚,嘴里不停地说:“孩子们可以吃饱饭了,可以吃白馍了。”那种心情岂是我们可以理解的。的确,这太不易了。对于五六十年代的人来说,饥饿对他们的创伤是永久的、刻骨铭心的。衣食无忧是多么幸福的事。父亲内心的喜悦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嘱托我们:“人勤饿不死,人勤能致富。”

       父亲的一生从未离开过土地,即便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也是拄着棍,在田间行走。走不动时,就坐在田埂上歇歇。东洼的那块地实在太远了,羸弱的父亲再也走不到那儿,只好站在东场遥望。遥望那熟悉的路径,遥望熟悉的草木。看着它们,父亲陷入了深思,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熟悉的农耕生活。这一切似在昨天,又好像在眼前。他长长叹息一声,噙着泪,慢慢转身离去,万般不舍,让人心疼。

       如今父亲已离开二十多年了。我也离开家乡多年。二十多年没有踏足那块土地,不知有什么变化。一日,我有幸重回故里,见到了那块魂牵梦萦的土地。那块土地还在,只是被分成了几份,栽上了树苗。南北两边的化工厂,时常冒着黑烟,燎焦着碧绿的叶子,吞噬着绿意盎然的生命。没有了生机的土地,如同病入膏肓的父亲,稍微走两步,就咳嗽声不断,不停地喘息。听着它们在风中无奈的呻吟,我心如刀绞。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保卫地球的奥特曼,揭开人们被金钱蒙蔽的双眼,唤醒人们内心的良知,拯救一下生我养我的土地,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生存的空间。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李金平,河南渑池县人,文学爱好者。喜欢读书和写作,2018年开始文学创作,喜欢用文字表达内心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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