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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贵:童 年 轶 事

 故人旧事2020 2021-12-23


         童   年   轶   事

                       文/张明贵

(一)

 很小的时候就听说重庆是“三大火炉”之一,每逢夏天的晚上,院子里家家户户都是露宿室外乘凉度过炎热的长夜。

 我们这个院子位于十八梯下面厚慈街菜市场 “三八食店”的对面,叫做一六八巷,至今都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来龙去脉。一六八巷是一个很大的老院子,分为前院和后院,院子里的房屋几乎都是木结构瓦房,并且多数是平房,住着五、六十户相互熟悉的老邻居。

 白天上班的上学的走后,各家不上班不上学的人各自龟缩一隅,皎阳照耀下的院落几乎不见人影,安谧而宁静。可是一到傍晚就沸腾起来了,家家户户都把乘凉用的竹凉板、木凉板、收折凉椅等安放在自家门前,然后那些上班的上学的各自聚在一起,摇着纸扇或蒲扇你言我语大摆龙门阵。

 我这个学龄前的孩童正是在这样的人际环境中吸取了不少的知识营养,一六八巷院子这一狭小的空间成为我倾听、观察世界的场合,使我知道了许许多多新奇神秘的世间事儿。以后随着年龄增长逐渐辨识出其中不乏伪知识,不过当回想起儿时那些幼雅的经历以及所见所闻,才知道那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时光。

(二)

 每到夏天人们都说这是最热的一年,还说三大火炉我们重庆数第一,我最初想像的是一个好大好大的炉子,还不懂得那其实只是一种比喻。乘凉的人们议论长江又涨大水了,珊瑚坝都看不见了,王叔叔就说早上去上班经过城墙边时,看见四个大汉把珊瑚坝抬起跑了。“哈哈哈……”引起一阵开心的哄笑。

 经历过五三、五四重庆大轰炸,险些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的谭伯伯喜欢摆龙门阵,他说重庆陪都时期国民党的行辕就在凯旋路中学那个地方,老蒋出行的时侯马路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威风得很,啧!那些荷枪实弹的中央军个个都长得红头花色,装备也好,不像地方军的丘八那样面黄肌瘦,穿得破烂,吊儿郎当的样子……胡学士摸仿成年人的口吻问:“谭伯伯你看见过老蒋沒有?”谭伯伯老道的回答道:“啷个沒有?呵,蒋某人还是一个美男子嘞……听着好不惊奇,胡学士一时无语,其他人都噤口不言了。

 还有人说你们晓不晓得上海为啥子叫做上海嘛?因为上海是海填起来的;还说成都尽是平房,因为挖地三尺就看得见水,所以不能修建高楼……

 我与同院的余忠明和胡学士这两个最为要好的伙伴坐在一张竹凉板上,一边听那些成年人天南地北海吹神侃,一边听他们俩人闲聊学校的那些事儿。

 余忠明在南纪门金马寺小学读五年级,胡学士在临江门西来寺小学读四年级。他俩年龄比我大很多,他们见多识广,我特别喜欢听他们讲的故事。余忠明说很久以前,在他上学的金马寺小学那儿有一个大石洞,有一天从洞子里冲出来一匹金马,沿着一条通往南纪门的石板路飞跑下去,马蹄敲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转眼又从南纪门一溜烟冲到长江里去了。我追问:“那后来呢?”余忠明回答说:“后来在大石洞那个地方修建了一座寺庙叫做金马寺,又过了很久,在这座寺庙的地方又建了一所小学,就是我们金马寺小学。那匹金马跑过的石板路就取名为马蹄街。”我说我问的是那匹金马,余忠明说那匹金马再也沒有从河里出来。

 余忠明已经把“金马”这事丟到了一边,他想不到我为他说的金马再没有从河里出来惋惜了好几天。我把金马的故事也给陈小平讲了一遍。

 我的俩个大伙伴出去耍时总喜欢带上我一道去,有时去热闹的教场口闲逛,有时去荒芜的珊瑚坝捞蝌蚪,有时去哪儿还征求我的意见。因为有了他们的缘故,我与同龄的孩子在一起时就感觉沒有什么兴趣了。住在我家隔壁的陈小平是个例外,他只比我大一岁,在厚慈街小学读一年级。我们都住在后院两层楼房的18号,18号住着的四家人共用一间(原来是堂屋的)大厨房。

 余忠明和胡学士他们议论说陈小平家里最有钱,他爸爸在什么机关工作。他妈妈是和平路小学的老师,很摩登,烫头、连衣裙、高跟鞋、还戴着漂亮的金手表。家里的家俱华丽精致端庄优雅是全院子最好的,有镶嵌穿衣镜的大衣柜、写字台、梳妆台……陈小平说他婆婆说的那都是他妈妈的陪嫁。他们把我的家排在第二,仅仅因为我的父母都在国营单位工作。

 余忠明和胡学士的妈妈都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家庭经济比较困难,为了给自己挣学费,他们捡烟头、捡桔柑皮、在河边从工厂倾倒的垃圾堆里掏废铜去卖钱。不过听他们说挣钱最多的还是 “拉加搬”,就是去帮拉板板车的车夫拉车找钱。

 他们拿着一头有铁钩一头是绳套的绳子,站在马路边请求拉着板板车往南纪门方向去的车夫:“叔叔(或伯伯),拉个加搬嘛。”或者问:“ 要不要拉个加搬?” 如果拉车的人需要帮忙,双方讲好了价钱,他们就把绳索一头的铁钩往板板车边上一挂,把另一头的绳套斜挎在肩膀上后就往前拉,这时还不忘回头开心的挥手叫我自己回去。我知道他们拉车要走好远的路,于是我独自一人沿着响水桥、厚慈街原路返回一六八巷院子。陈小平也见过他们拉加搬。

 有一天乘凉的时候,胡学士问余忠明昨天星期天去拉加搬沒有?余忠明说去了的,只找了三角钱。胡学士说昨天和同学到解放碑古旧书店去了,不然……我忍不住说了一句:“今天我和陈小平去拉了加班的。” 他们俩人望着我友好的笑了一下,胡学士继续说他昨天在解放碑古旧书店买了一本学生字典,用了一角钱……

 我见他们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于是着急的说:“我们真的去拉了加搬的,不信去问陈小平嘛,他婆婆刚才喊他回去洗澡了。”胡学士对余忠明说可能他们两个真的去拉了加搬,余忠明要我快点讲给他们听。我刚开始说:“今天早上……”余忠明就打断了我的话:“不忙!不忙!”他兴奋的大声说:“你们都来听,张明贵和陈小平今天去拉了加搬,哈哈哈哈!” 院子里的空气一下安静了,大家都纷纷把惊奇的目光投向我。我索性从竹凉板上“梭” 下来站在地上,我想好生把拉加搬的经过讲给他们听,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在吹牛。

(三)

 早上我正在家里吃早饭,陈小平脚步轻得像猫一样蹑手蹑脚来到饭桌旁,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我们两个今天去拉加搬。”我听他说去拉加搬兴奋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两三下就把碗里的饭刨完了。我们从屋里出去要经过厨房,陈婆婆和我的外婆正在厨房忙碌收拾,为了不引起她们的注意,我们假装沒事儿一样慢慢走出了厨房大门,然后一口气跑到了街上。

 陈小平把短袖白汗衫往上一掀,把缠在腰上的一条粗绳子取下来,绳子的一头拴了一个铁钩,另一头挽成了一个绳套。陈小平拿着绳子很得意的说:“你看,我都准备好了。” 我们像两只小公鸡一样挺起胸膛,大步走过厚慈街菜市场,折向右边的响水桥街道,很快就到了解放西路马路。

 我们站在马路边等待从储奇门那边过来的板板车,当有板板车从我们面前经过时,起初我们不好意思张口,当我们鼓足了勇气时又不知道怎么称呼。拉板板车的人都一个样晒得黝黑黝黑的,头上戴着草帽,拉车时又埋着头,猜不出他们的年龄,浪费了我们很多宝贵的时间。我和陈小平商量了一下,想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于是我俩同时问:“叔叔伯伯,拉个加搬嘛?” 只要有板板车经过我们就这样问,可是他们都像沒有听见一样,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马路上已经看不到从储奇门那边过来的板板车了,起初很兴奋,现在感觉很失望。我们说好再最后试一回,如果还拉不到加搬就回去了。

 等了好一阵终于看见一架板板车慢腾腾的过来了,我们又叔叔伯伯的胡乱喊了一通。拉车的人扭头看了我们俩个一眼,走了几步又回头把我们望了一下,继续拉着车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往前走。我们从邮局那儿跟在板板车后面一直走到了凤凰台,过了凤凰台就是上坡,板板车停下来了。拉车的伯伯是个络腮胡,眼睛鼓鼓的,嘴唇厚厚的,样子有点凶。他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用毛巾擦脸上的汗水,他对我们说:“你们两个想拉加搬呀?”他看了一下陈小平手上拿着的绳子,又看看我,我急忙说我在后面推。他说拉到大坪一角钱,陈小平咧嘴一笑回答说:“要得!”

 陈小平把绳子上的铁钩钩住板板车的旁边,绳子的另一头斜套在肩膀上弯着腰往前拉,我在后面使劲推,板板车开始慢慢向前移动。还沒有到南纪门那个络腮胡伯伯就开始大声吵陈小平:“你看你看,你的绳子都沒有拉伸,绳子还是弯起的。”我听了吓得使劲的推,那个络腮胡又说你这娃儿还沒得后头那个娃儿使力。

 过了南纪门一直都是上坡,感觉好累,我脸上的汗水滴在板车上,湿汗衫贴在背上很不舒服。那个伯伯把陈小平吵了好多次,终于到了石板坡,他把板板车停在马路边。趁那个伯伯坐在人行道的边上抽叶子烟休息的功夫,陈小平悄悄对我说:“我晓得,大坪马上要到了,还沒得那天我们去迎接志愿军的菜元坝火车站远。”我听了好高兴,好想快点到大坪,以后再也不想拉加班了。

 过了石板坡是下坡,那个伯伯叫我不要推车了,我就跟在板板车旁边走,这条路我和陈小平不久前走过的,那是我们跟在厚慈街小学的队伍后面,到莱元坝火车站去迎接回国的志愿军。陈小平他说学校不让低年级的去,就约我一道我们自己去。

 想起那天在火车站迎接志愿军,心头有点高兴又有点失望,我和几个志愿军叔叔握了手,可是他们都没有送给我纪念品。那天我们从人群的缝隙挤到最前面,看到很多志愿军从火车站出来,他们穿着厚厚的军装,满脸都是汗水,旁边的婆婆一边把开水杯递给他们,一边用蒲扇不停给他们打扇。一个姐姐把红领巾拴在志愿军叔叔的脖子上,叔叔送了一支崭新的铅笔给她,笔头上还有橡皮擦。还有一个叔叔把胸前的奖章(作者注:应该是纪念章)取下来送给了一个哥哥,那个哥哥的红领巾已经戴在志愿军叔叔的脖子上了。我把右手高高举起,好几个叔叔亲热的握了我的手,那时我好想也有一条红领巾,其实我真正想要的是奖章。

   “张明贵,张明贵。”陈小平回头小声喊我,又高兴的把手向右边指了一下,这时板板车拉向了右边的马路,是一条上坡的小马路。我明白陈小平是在告诉我要到大坪了。这条马路又陡又长,弯道又多,板板车慢得像蜗牛爬行一样,络腮胡大声喊陈小平要用力拉,声音听起来好凶。“我晓得了,嘞是南区公园……”胡学士刚开口,王叔叔就说:“你别打岔,听他摆(讲)。”

 我感觉都走不动了,沒得法还是使劲在板板车后面推,心想络腮胡啷个还不说到大坪了?这时我听见陈小平在问:“伯伯,大坪还有好远?”络腮胡沒好气的回答说:“早得很!”马路上沒有车辆也沒有行人,只听见我们三个人喘气的声音。

 我们终于把板板车拉到了马路的最高处,脸上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用手一摸,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都变成了盐巴。那个络腮胡还沒有说到大坪了,我们还要继续往前拉。

 走了一会儿平路又开始走上坡路,不知走了好久络腮胡才把板板车停下来。他看了一下我们俩摇了摇头,又看了一下板板车点了点头,然后又把我们分别打量了一番,和蔼的问:“你们两个娃儿出来拉加搬,家头的大人晓不晓得哦?”我和陈小平不知该怎么回答,仰起头望着他没有说话,这时感觉他的鼓眼睛变得很温和了。他从裤袋里拿出来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一角钱来递给陈小平,陈小平急忙接住说:“谢谢伯伯!”接着又问他:“伯伯嘞是哪点?” 他说嘞是肖家湾,他用手指着前面很远的地方说,房子很多的那个地方就是大坪,你们两个娃儿回去嘛。

 我们高兴的往回走,劳动光荣,我们还挣了钱。陈小平突然不说话了,他一直望着迎面走来的几个人,然后上去问其中一个叔叔几点钟了,那个叔叔看了一下手表说:“12点20。”陈小平慌张的说:“遭了,我要迟到了,我下午还要上学,我们快点跑。”那几个人都被逗得笑起来了。

 我们开始在沒有什么行人的人行道上跑起来,跑不动了又走,走一会又跑,终于跑到了两路口缆车站。售票窗口里面的人说上来要两分钱,下去只要一分钱。陈小平把一角钱递进去买了两张票,找补回来八分钱。我们坐缆车很快到了菜元坝,一眼就看见马路对面往上一点的地方停了一辆公共汽车,我们急忙飞跑过去上了车。售票的阿姨问我们到哪的,我们说到南纪门。

    她说:“一个人四分钱,你们两个八分钱……”突然听见轰的一声,乘凉的人们同时大声的笑起来,我看见余妈边笑边擦眼泪,她断断续续的笑着说:“你俩个小家伙哪不是白辛苦一场了啰?”王叔叔用手捂着肚子说:“哎哟,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我的两个伙伴余忠明和胡学士好像特别开心,更是乐得人仰马翻。大伙儿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我沒有笑,我讲出来的全都是真的,我还沒有讲完呢。当我和陈小平在南纪门下了车又开始跑,跑到了厚慈街后,在院子外面歇了一会儿气才有意慢慢的走回去。当我们一进入厨房大门,陈婆婆就生气的吵来:“小平你嘞个死猴儿,又冲到哪个地方去了嘛?硬是耍得都不晓得饿了迈,下午还要上学哟。”我外婆也连声责怪:“耍得忘乎其形,跑得五马六道的……饭菜在屋头桌子上的。”

 我和陈小平经过厨房几乎同时进了各自的家门,我把饭桌上的陶瓷茶壶端起来,咕咙咕咙一口气喝了很多苦丁茶,一边观察桌子上都是些什么菜,一边听见陈婆婆还在厨房那儿唠叨:“……都上学读书了,还是恁个不省心。”又听见我外婆在唸:“今年58年,我嘞个外孙也满七岁了,热天过了也要上学读书了,该收心了……”

 我们拉加搬的第二天,好像全院子的人都晓得我和陈小平拉了加搬,只要我往院子外面走,就有人故意问我是不是又要出去拉加搬?或者问我拉加搬好不好耍?余忠明端着饭碗站在院子吃饭,笑嘻嘻的说:“张明贵你成了我们一六八巷的小名人了哦,连前面院子的人都在摆你和陈小平拉加搬。”当时我说我不想当嘞个小名人,我不喜欢拉加搬。

 我外婆沒有说错,夏天过了我也上学读书了,在厚慈街小学读一年级,陈小平已经读二年级了。低年级只上半天,二年级上午上学我们一年级就下午上学。我和陈小平白天很久都没有在一块儿耍了,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说他们要搬家了,他爸爸妈妈工作要调动,全家要搬到成都去。我听了沒有说什么,心里感觉有点难受。我听说过成都很远,但是到底有多远当时并沒有一点概念,更沒有时间概念。当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陈小平他们家的房门敞开,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的了,顿时感到我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岁月流逝,流年转换,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陈小平,对于他的一切音讯全无。

(尾声)

 仰慕天地之无穷,感叹人生之短暂,六十余载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而童年记忆犹在。69年我作为知青上山下乡去了涪陵,期间我们家搬到了母亲单位新修的宿舍,离开了一六八巷院子,与我从小要好的两个大伙伴余忠明、胡学士从此失去了联系,不知今安在?

 分别更早记忆犹深的是陈小平,他有一弟弟名建平、一妹妹名友萍(幼儿园的小朋友)。如若陈小平以及他的亲人恰巧看到该篇文章,实乃一大乐事。若有幸晤面,开心之余兴许我会来上一句:“俺老张记性如何?”

 2021年11月14日完稿。

作者近照及简介
张明贵,网名:名山,重庆四十中67级5组学生,1969年2月上山下乡落户至涪陵县农村。1971年12月调入国企工作,曾任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兼任党支部书记、技术科长、经理等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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