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乐得像个富翁”。“玛丽亚比耶稣先背上十字架”。因为乌镇有木心,所以我千山万水地赶来了,脚步慌乱,小鹿撞心,像第一次去见心爱的人。 即便吃不饱饭,他也会把买画笔的钱买一双铮亮的皮鞋,或一顶礼帽。更多的时候,它穿着长风衣,系好领带,拄着拐杖,风流而绅士地走在纽约的街头。没有人知道他的落泊,他从未觉得自己落泊。“我愉快地步行回来,已经看过我的墓地”。“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他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他还说:“人人都有才气横溢的一刹那。”木心的一刹那,便是一生。隔着尘烟,我目睹他的意气风发。他从乌镇的雾气中走来,朦胧了世人的双眼,唯有他双眸炯炯。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位无论是搁在过去还是现在,美国还是中国,都帅得一塌糊涂,并且集诗、乐、画等才气于一身的男人,为何终身不娶?“旧情人的信中说,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你讲,我回信说,我有许多许多话不想对你讲。”也许,这世间的女人,没有一个是懂他的。唯有苦难相伴,也唯有苦难懂他。所以,我以指尖的余温,试图去触摸他每一个文字的温度,就像触摸他心灵的温度。他的内心一定是火热的,要不那么寒冷而漫长的苦难,他要怎么熬过去。 乌镇的氤氲水气,戏台的隔江犹唱,橹桨摇散的真实,石桥笼络的乡情,粉墙黛瓦点醒的遗梦,到底是哪一点,鼓荡了木心的才情,或者,它们都伸出手,共同托举了他。最后的最后,他终是回来了,在乌镇的窗边,做一个长长的梦,而余生,只剩往事。我试着,走过每一块青石板,去找寻那个儿时的孩童,那个尚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孙璞,那个欢跳着的乌镇少年。他说,木,是十字架上的那个人。他宁愿背负,他注定背负。为此,我在乌镇的每一个脚步,都要放慢放轻,我怕啊,怕吵扰他的梦境。 乌镇的风啊,还像多年前他出走时那样,轻轻地绕过飞檐戗角,掠过他儿时的窗棂,顺着爬满藤蔓的山墙,穿过窄窄的青石路,萦萦绕绕,兜兜转转,最终,停驻在他的帽沿,偶尔掀起他的衣角。即使那些狱中的岁月,乌镇的风,也有去探望过的。他伸出头,爬出窗,感受来自风中的自由。可是他站定想想,天下之大,何以容身,他又默默退回窗内。他一定是听到,窗外那阵风的叹息了的。 乌镇的摇橹船啊,摇过了一代代江山,江山易改,摇橹船还是那条摇橹船。只是船头的那个人,青丝白发,岁岁年年。它摇来了谁家的新娘,也摇走了隔江的阿公。它摇来乌镇的繁华,也摇走了历史的落寞。它摇着乌镇恍恍惚惚入梦,一梦醒来,一切依旧。乌镇人的日子在船浆的水波纹里,安详而匀称。 “借我一个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借我后天长成的先天,借我变如不曾改变。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可预知的脸。借我悲怆的磊落,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我言而不喻的不见。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正好,冬已浓酽。还你一个枯萎的秋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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