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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快乐,我们都是坏掉的人 | 群租生活

 宗城964wpd0ok4 2021-12-23

《密会》剧照


张晚意决定买花是在圣诞节的前夕。

公寓附近有花店,但她偏要去那一家,那家离住处有点远的花店。人们都管那家店的店主叫阿龙,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是被淡忘。

阿龙是一株腼腆的亚热带含羞植物,他说话不多,做事靠谱,喜欢傻笑,爱好古怪。张晚意喜欢去那里买花,自从朋友介绍阿龙的花店,她就经常光顾那里,每一次,不是看到阿龙接待客人,就是坐在椅子上静静看书。他的手像是钢琴家的手,关节分明,手指细长,倘若拂在女人身上,就像河水流过春天。张晚意还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看的是《你的夏天还好吗?》。第二次,是加缪的《局外人》。这一次,是袁哲生的《寂寞的游戏》。

正事该是买花。但好像,不急着做正事也无妨。

阿龙问她最近看什么书。

她卖了个关子:“你有推荐的书吗?”

阿龙说:“有机会,我们可以交换各自的书。”

张晚意至今后悔的一件事,是她对阿龙撒了谎。初次见面时,她没有坦诚告诉地阿龙,自己的职务、家境和在行业中的地位。她怕这样对方就只会把自己当作“值得尊敬的人”,而不是“可以交往的人”。

她在很多人心目中是一个女领导、女强人,却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张晚意内心有根弦轻轻拨了一下,浅浅的波纹,漾开在她的心湖,使她隐隐地害怕,自己是不是被固化在一种形象——

一个人们认为的,张晚意该是什么的形象。

《偶然与想象》剧照

就比如说:看到一部烂片,张晚意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和公司男同事理论,她也绝不是主动示弱的一方;她好像不会哭,从没看到她哭过;她总是很坚强,比许多男同事还像是男子汉;她从小就富有主见,遇到突发状况临危不乱,这使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别人信任的人、依赖的人,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制片、策划和现场导演。一个在外人看来绝对靠谱的人。

这就是自己吗?

如果某一天哭哭啼啼,就不是自己了吗?

我究竟是我,还是成为了别人期待的我?

在产生了这样的困惑后,除了同行,张晚意就不再把自己的具体职务告诉他人。参加聚会,认识新朋友,别人问起,她只说是普通的“影视打工人”。阿龙问她,平时会忙什么。她打哈哈说,给领导打下手,给明星擦屁股。看到她一脸无奈的样子,阿龙从花丛里拿出一枝波斯菊,花语:纯真,永远快乐着。

她笑了笑说:“买花的钱我还是有的。”

那是她第一次在阿龙的花店买花,她买了波斯菊,还有双色郁金香。花语:美丽的你,欣喜与你相逢。而这一次,当她回到花店,她选择了象征神秘和耐心的非洲菊。

“非洲菊又叫扶郎花。据说20世纪初叶,非洲南部的马达加斯加有一位名叫斯朗伊妮的少女,从小就喜欢种茎枝微弯、花朵低垂的野花。当她出嫁时,她要求厅堂上多插一些野花以增添婚礼的气氛。她的亲朋载歌载舞,相互祝酒。谁料酒量甚浅的新郎,酒过三巡就陶然入醉,他垂头弯腰,东倾西斜,新娘只好扶他进卧室休憩。众人看到这种挽扶的姿态与花的姿态何其相似,于是异口同声地说:'花可真像扶郎哟!’”

实际上,她根本不需要那么多花,但她还是去买花。阿龙耐心地给她讲述花语,每一朵花背后的故事,他都熟稔于心。她有时六点钟下班,有时加班到九点。阿龙每天晚上八点钟关门,后来变成了十点,再之后,他开始学会九点半关门。

他们有几个共同朋友,在朋友面前,他们温顺礼貌,把自己隐匿在人群中。他们真正认识前有过两次见面,一次是合作社举办的派对,一次是朋友小型聚会。第一次没说上话,只是眼神浮光掠影地碰了一下。第二次说了两句,又规规矩矩地缩了回来,刺猬躲进林中,人们的笑声淹没了沉默。第三次,是他主动说的。她犹豫了一下,不超过两秒,答应下来。一般这种时刻,一个陌生的人,她都会拒绝。

他们约在一家粤菜馆见面。吃饭地点他选了三家,有离她单位近的,离花店近的,还有这家他亲测口味很好的。见面那天,她穿丝绸般柔软的墨绿色上衣、白色毛呢外套、紧身长裤和一双白色短靴。他穿的像个努力整饬依然有点傻气的大学生,木木地站在街角,两头插着裤兜。梧桐叶落了下来,自行车叮铃铃响,他一眼看到了过斑马线的她,闻到樱桃园一般的气息。在粤菜馆靠窗的角落,他说,比起说什么,自己更在意对方说话的气息、神态、口音和腔调。多年以后,故事会被忘记,故事本身的气味会被记得。就像人们无法准确描述家是什么模样,但一定清楚知道家的气味。她打趣地反问,那你是什么气味?他说,自己是坏掉的机器人的气味。

“坏掉的机器人?”

“坏掉的机器人。”

“为什么这么说?”

“想象人类是被更高生命体量产的机器人,投放到地球这个试验场,可百密一疏,总有那么几个机器人,看起来跟别人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已经坏掉,是错误生产出的机器人,但他们依然被投放到这个星球之上。我有时候在想,自己就是坏掉的机器人,小心翼翼学习正常人的模样。”

他们分享彼此喜欢的气味。草莓、芒果、荔枝、双皮奶、南国的热带雨林、汹涌无解的海、大漠无人区、大兴安岭的雪山、雨停后红土地上的花香、爱人唇齿相依的气息、手指拂过面颊,又收回去的浅浅的清香……

他给她讲了一个机器人领会爱的故事,她听完沉默地回味,并没有立刻答话。礼尚往来,她交换了一个想象。梦境中,身体在船上荡,太阳透过云雾,钻进身体,化作青烟,从喉舌中探出。想象,自己是整片热带雨林,所有闯入的野兽、捕手,都不过是雨林的风景之一。她幻想自己和船连为一体,人来人往,上船,下船,强有力的父亲,野心勃勃的船长,他们被大海吞没。大海是最大的海兽,它吃进船只,又吐了出来。

日子坚固,她穿上棉拖,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厅,打开新冰箱,一个矿泉水瓶不见了,她问合租室友,瓶子去了哪里。室友想起来,她以为那是没人要的空瓶子,丢到了纸篓,幸好还没丢到楼下垃圾桶,不然麻烦大了。室友心慌慌捡起矿泉水瓶,庆幸瓶子还没,她仔细清洗,交给思珍。那个瓶子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空瓶子。她说,这里有气味,重要的气味。高中毕业后,她的雨林进出了很多猎人,可惜大部分猎人都没有耐心把故事听完,他们只想打猎,不想停留。她遇到过一个认真听故事的人,于是她惠存于心,把气味装入瓶子里。后来,那个人走了,瓶子也没有留下。

那天晚上,他们要离开餐厅。下楼前,她提议去厕所重新涂一下口红。当他们出来时,她鲜艳饱满的口红占据了他的事线,犹如南国的荔枝,暂时吃不到的荔枝。他们在城市内漫无目的地闲逛。风的气味、梧桐落叶的气味、汽车呼噜的油烟味,还有城市里凝结在空中的湿润的气息。他们来到一处小众的艺术街区,停在顶楼天台,没有监控的存在。她在上楼前擦了口红。下楼时,他欠了她一支口红。

下一次,我们去买路牌吧。

夹在书里,到路牌约定的地方碰面。

驾驶我的车》剧照

附:机器人与无爱之心

——阿龙讲给张晚意的故事

“被人拒绝,是什么感觉?”

柳夜摘下金黄色卷发,脱掉风衣,询问正在窗边俯瞰众生的教授。

教授问:“那个男孩没有告诉你吗?”

大街上有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孩,和路边的小丑擦肩而过。

柳夜说:“我让他对我产生幻想,又拒绝了他,可他只是沉默地走了,我不知道他的感受。”

教授说:“你可以学会先爱一个人,然后你就懂被拒绝的感受了。”

柳夜不明白:“什么是爱?”

“爱?什么是爱?说实话,我也不太明白,只是朦胧地感觉,当一个人和我不分彼此,我愿意为她付出而心甘情愿,爱就出现了。”

“是吗?”柳夜若有所思,“这世上真的有这种感觉吗?”

那一夜,她带着怀疑入睡。月光温柔地擦拭她的脸,她美妙的身体在幽蓝的房间里如同一件艺术品。随着时间魔法的开始,柳夜的身体逐渐变化,她的乳房变小了,脸上的妆容也恢复素净,到天明时,“她”变成“他”。

人们看他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

*

陶然走在大雪纷飞的长街上,所有人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和雪一样的颗粒,在世界上独自落下,无人捡起。夜晚,他一个人去club喝闷酒,本想回家早早睡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盯着一个金发女孩的聊天框直发呆,第二天醒来,手机还握在手里,一早上工作都无精打采。

他那时正沉浸在一场自以为的恋爱中,那女人叫柳夜,大她三岁,他们在商场里的安全通道接吻,像一个园丁,轻轻抚摸手中的花瓣,不知道具体的感觉,只是沉溺于彼此的意识海。

她和很多女孩不同,她不粘人,给陶然足够的空间,陶然做事情时,她都不打扰。后来陶然才知道,那是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

那个月,他为这个事痛苦,上班下班,魂不守舍。

有一次撞见个女生,背影七八分像,香水用的还是同一款,他还有点恍惚,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惹得人不高兴。

那天,他鼓足勇气和柳夜再见面,换来的是一句正式分手。他好像是被忽然地喜欢上,又忽然地抛弃了,从小到大,都是他拒绝女生,这一次,轮到女生拒绝他。他的自尊心受到打击,需要找人抒发情绪,天明说:“不如你告诉我吧。有什么事,不要堵在心里。”

天明陪他一起喝酒,就带他去胡同里的一家爵士乐酒吧。去的那天,刚好在弹奏钟定一的Happy together,原来是王家卫专场,演奏的都是王家卫电影里的曲子,观众开心的话,可以付费点一首。

当时他笑嘻嘻地问陶然:“怎么看黎耀辉和何宝荣的关系?”

陶然说:“就和正常恋人一样吧。”

天明温暖地微笑,在店里点了一首Cucurrucucu paloma,是电影中梁朝伟踏进瀑布前放的歌,他让陶然也点,陶然光顾着喝闷酒,起初没搭理他,拗不住劝,就点了首《忘记他》。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天明关心程度的上升,陶然感到了不安。他每到夜晚就给陶然说晚安,没有由头的,会问陶然是否在忙,他有了水果会给陶然吃,喜欢的活动也找陶然玩,有一天,当他对陶然说:“今天我真的很难受,如果看到你我会好很多,我不会刻意打扰你。”

陶然本应在他难受时关心他的,感受到的却是困扰和尴尬。他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只好一次次以忙碌的借口,拒绝和他见面的机会。天明停顿了几天,没有给陶然发消息,陶然以为,事情到此就平息了,到后面,还可以是文学履途的好友,但是,那个周末,那个男孩又开始发短信了,他说自己淘到一本很不错的书,想作为礼物,在圣诞节那天送给陶然,还说圣诞节有一场戏,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就在去的那天把书给他。

陶然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恰逢朋友来找陶然吃饭,他走出薄颗粒飘荡的租屋,停在铁雾凝重的天空下。吹着冷风,面颊像被刀片刮着一样疼,他把自己缩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戴上帽子,衣领直挂到喉结处,如此哆嗦了十几分钟,朋友终于赶到,和他一起去那家下午四点半开张、五点就人满为患的韩国餐厅。在路上,朋友见他眉头紧锁,问他何事发生,他几次抬头看了朋友,一些话将要说出,又吞咽回去,反复了三五次后,终于合盘拖出。朋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你长得也不像gay呀!”他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月就是莫名其妙被同性搭讪或表白。我前几天去食堂吃饭,吃到一半,一个瘦瘦黑黑的男孩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同学,你是不是gay?我强忍尴尬,低头吃饭,应付了几句,无法忍受,于是起身离开。他见我起身,就阴森森地说,你就是看不起我!我那天惊了,走路都要回头看。”

“所以,为什么你会对同性触摸如此抵触?”

朋友把这个问题抛给陶然,它像一根缠绕的丝线,指引陶然回溯记忆的晦暗角落。在校园,在散发着男性气味的宿舍里,他想起来,本科期间曾有一位抚摸癖的同班男孩,来他们宿舍打游戏时,就会不打招呼坐在他床上,隔着他的衬衫,抚摸他干瘪的乳头,然后是肚子、后背,甚至对他的下面发起突然袭击。他只能闪躲,不能动怒,他怕一旦动怒,其他男孩会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感觉,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亲密友谊的体现。一段时间过后,他刻意回避和那个抚摸癖接触的场合,避不过时,就用牵强的玩笑掩饰内心,借口自己在忙,或者临时有事,尽可能减少被他触摸的次数。

眼看就到圣诞节了,大街上已放起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陶然插裤袋走过人群,内心却是百感交集。原本,圣诞节这天,他该和柳夜约会的,可发了几条消息给对方,得到的都是没有回复。如今,又碰到了可能被同性表白的尴尬,让自己如何是好。

“是我多想了吗?但愿吧。”

陶然安慰自己,视线回到闪烁的红灯……

圣诞节的晚上,陶然和天明走在回去的路上。路面倒映着树枝凌乱的剪影,汽车嘈嘈杂杂的,在大雾弥漫的天空输送着废气。那天,天明戴着黑框眼镜,背一个系着彩虹色公仔的书包。

陶然还记得,天明说了许多开心的话,比如下个月有一场期待已久的话剧,问他有没有空一起看,还有他知道陶然有踢足球的习惯,他也喜欢踢,想要陶然下次带他一起去。

快到十字路口,眼前即将敞亮,陶然站在阴影就要消失的最后一片区域,站定,说要对天明讲些心里话。

天明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空气突然安静了。

“如果可以,我想对你说些心里话。”

天明愣了愣:“你的脸色好像有些沉重。”

“请原谅,我知道,这些话可能有些唐突,甚至有些奇怪,但确实是我想对你说的,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好朋友,一个可以信任的可以说真话的人,才对你说。”

陶然希望天明和他保持距离。

一个杯子碎在了路面,汽车声将它淹没。

天明沉默片刻,手插进裤袋里。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天明拍了拍陶然的肩,“我说,陶然,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

不知所措的变成陶然,他回复了一个语气词,并未给出是或否的回答。

天明故作轻松地说:“放心吧,我对你,只是单纯的好朋友之间的关心,因为跟你认识,会觉得很亲切,会不自觉地想关心你,我对我的好朋友,都是这样的。只是我没想到,给你造成了这样的困扰。是我的不对。”

“原来,是我误会了他吗?”

一块石头落进了湖里,陶然看他对自己笑,蓦地低下头来。

“你怎么了?”

“误会了你,真的很抱歉。”

“这有什么,我们不是彼此的树洞吗?有什么说什么就好。”

“所以,我们还是好朋友?”

“那是自然。除非,你不想要我这个朋友了。”

“没有的事。”

深夜,城市下起细雨。

陶然想起礼物的事。天明笑了笑,说他忘带了,等下次吧。

那天雨下了很久,天空像发霉了一样。陶然独自躺在床上,看着对话框发呆。他已经连续五天给柳夜发消息了,都没有回复。他鼓起勇气,决定再试一次,酝酿了很久,终于把话发了出去,却收到一条提示:

柳夜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她的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

潮湿的下雨天。教授问:“现在,你知道被拒绝的感觉了吗?”

天明抚摸着雨珠滑脱的玻璃,他没有回答,只是恍惚地望向窗外。

那盏被大雨模糊的绿灯。

他转过身,看着那躺在实验室里,还没有输入思想的同伴,他的手轻轻放在同伴冰冷的面颊上,一滴泪落入瞳孔中。

“不早了,你该睡了。”教授冷静地说。

天明回过神来,迟疑地看着教授。

“教授,我可以出去一次吗?至少让我在沉睡前,再出去一次……”

教授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欣慰,他说:“去吧,别忘了带雨伞。”

2046年,世界上第一个拥有感情的仿生人在教授手下诞生,他拥有人的思想和情感,也兼具了男人和女人的性别形态。今天他可以是拒绝你的女人,明天他会是陪你大醉一场的男人。这个仿生人被投放入人群中,通过与人交往提高自己的情感认知。

那天深夜,天明独自下楼,走到一个绿色垃圾桶边。他把一本书里的信纸拿出,投进黑色洞口。在那本书的封面上,何宝荣正靠在黎耀辉的肩上,如同最普通的恋人,他兀自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Happy together的旋律在雨中回荡。这雨越来越大,已将昨夜的雪融化。

大雨中,天明丢下雨伞,任雨滴打在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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