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及金钱豹与雪豹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总有人会好奇，若是两豹相遇，会发生什么？它们俩谁更厉害？
我们知道，金钱豹是适应能力最强的大型猫科动物，它的分布区也包括各种不同的生境。那么金钱豹出现在青藏高原地区似乎并不稀奇。
但我们公认的“高原之王”可是雪豹啊，与它旗鼓相当的金钱豹，是否会撼动它的地位？
两种豹能否和平相处？有两种大猫的地方，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呢？
让我们跟着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科学顾问李雪阳博士，一起走进同时拥有两种大猫的璀璨之地。
2019年11月30日，朋友圈被北京的雪刷屏了，恰好那天我所在的玉树也落了雪。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早已是纯白一片的大地上。我和向导开着车，以20公里的时速在土路上行进着，我们要到玉树巴塘机场边的一条沟里去做访谈。在向沟里的牧民表明来意后，热情的牧民主动提供信息：“这边还有一种豹子，叫གསའ་མ་གཟིག（发音：samazei）。”我晃了神儿，这个名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雪豹的藏文发音为“Sa”，金钱豹的藏文发音是“Zei”，而གསའ་མ་གཟིག就是指雪豹和金钱豹杂交生下的豹子。这一度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因为从亲缘关系来说，虽然名字里都有“豹”，但雪豹和金钱豹的亲缘关系并不近，甚至雪豹和虎的关系还要更近些。一个是雪山之王，另一个是森林霸主，在玉树共享一片栖息地，两种大豹子狭路相逢，更可能是fight（打斗）而非flirt（调情），更可能是小心翼翼地周旋，而非天雷地火地吸引。而金钱豹体型大、更凶猛，它俩如果因为争夺栖息地与猎物资源产生竞争，雪豹是不是就被打跑了？在这个朴素问题的驱使下，我开始了高原追豹之旅，并且同时追两种豹，这对于一个沉迷“吸猫”的人来说，是个特别幸福的事儿。我的研究地主要在玉树，但这并不是唯一一个雪豹、金钱豹同域分布的地方。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曾组织专家对雪豹和金钱豹的分布进行过评估，综合专家给出的两种豹的地图，我们可以看到三大块主要的雪豹、金钱豹同域分布区：喜马拉雅山脉周边、青藏高原部分区域、横断山脉附近。其中玉树可能位于我国最靠北的同域分布区，其丰富多样的地貌与本地独特的文化，为两种豹子的种群延续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提起雪豹，当地的牧民都非常熟悉，而金钱豹就不那么常见了，那它是什么时候登上的高原，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得如何呢？雪豹、金钱豹同域分布区 数据来源/IUCN，2018在老家非洲，它的足迹从阿拉伯半岛的沙漠石山，蔓延到广袤的稀树草原。进入亚洲，从雨林到高山，也都有不同的金钱豹亚种分布。卡尔·冯·林奈在1758年用Felis pardus这个名字命名了金钱豹（现在是Panthera pardus），自此之后，科学家根据形态和生态习性的不同，一度将金钱豹分出过29个亚种，目前世界公认的有9个亚种。在我们国家，有4个金钱豹亚种分布，分别是东北豹、华北豹、印支豹和印度花豹。其中东北豹、华北豹和印支豹目前都面临着非常严峻的栖息地破碎和丧失的问题，跟历史分布相比，它们已经丧失了95%以上的栖息地。栖息地斑块零星散布、猎物资源日益减少，都是这个物种重现辉煌的阻碍。我国的四个金钱豹亚种分布，图中的深色斑块为各亚种现有分布，浅色区域为历史分布。数据来源/IUCN，2018金钱豹起源于非洲，在50-60万年前踏上亚洲的土地。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面，它们占据了大片迥异的栖息地。可能就在这数十万年中的某天，金钱豹和青藏高原起源的雪豹相遇了。近年来，有关青藏高原金钱豹出没的报道频现，这片净土很有可能是非常难得的正在经历金钱豹种群恢复与扩张的区域之一。这对金钱豹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却可能给雪豹带来威胁。我们研究组在三江源研究雪豹已有十余年，我后来开始研究雪豹与金钱豹的关系，更主要的是补充金钱豹的调查。金钱豹采用伏击的捕食策略，因而更偏好有林子可以隐蔽的栖息地。玉树是长江与澜沧江的源头，沿着河谷从北到南，林子逐渐丰茂，我的调查也优先集中在河谷周边。在西藏，人们对金钱豹的态度在近年有所转变。一次访谈经历让我十分难忘，在访问一位年老的猎人是否喜欢金钱豹时，他说：“我很喜欢金钱豹，金钱豹的豹皮可以做衣服，豹骨可以入药，金钱豹浑身上下都是宝。”这是一位很耿直的老人，我也很感激他能对我坦然相告。但同样的问题我也问了一些年轻人，其中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思索片刻，说：“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喜欢金钱豹。”人们对于金钱豹的喜爱，逐渐从利用的角度，慢慢转变到这个物种本身。与此同时，针对金钱豹及其栖息地的保护政策与民间行动也在持续开展。从1996年实行禁枪，到2000年青海省开始实行“天保工程”（全称为天然林保护工程），再到2006年西藏开展不再使用动物皮毛制作衣服的活动。20多年过去了，在这所有的利好之下，玉树金钱豹的种群是有可能再恢复的。曾经豹皮是大家非常喜爱的装饰（左）；护林员在布设相机（右）有一次我收到了一位监测员发来的视频，一只健壮的金钱豹不疾不徐地漫步在牧民的青稞田里，悠悠地看了眼镜头，向着田后面的林子走去。监测员说：“豹子多了呗，以前都见不到，现在都跑到田里了。”金钱豹确实在增多吗？为了提供更翔实的数据支持，我做了这样一个调查。其实直接去看金钱豹的种群变化是非常困难的，首先我们无法穿越回二三十年前去数豹，并且靠数的方法也极不现实。所以我决定通过访谈，去间接地收集人们对豹的目击情况和家畜损失的记录，对过去和现在进行对比。于是在2019年和2020年的两个冬天，我在玉树州的不同区域开展了针对两种豹子的访谈调查。其中有关金钱豹的记录共有359次，雪豹有455次，单比较记录数量，金钱豹记录的增长比例和雪豹是相似的。但考虑到不同豹之间探测率的差异，我使用了占域模型对数据进一步分析。这个模型会给出两个结果，一个是占域率，可以理解为是豹对研究区域的使用率，是其种群多寡的间接反映。另外一个是探测概率，也就是受访者观察到豹的可能性。雪豹与金钱豹访谈调查得到了Rufford基金会的支持模型结果显示，在玉树，雪豹的占域率和探测概率都要大于金钱豹，这是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的。因为雪豹是高原上的霸主，且活跃的石山与草甸更为开阔，所以探测概率，即观察到雪豹的可能性要比金钱豹更高。但是在占域率的变化情况上来看，金钱豹是要远大于雪豹的。这个结果表明，虽然近年来两种豹的种群可能都在恢复，但是金钱豹恢复得更快。或许可以这样推测，在过去，人类活动对金钱豹产生的影响更大，林子里虽有适宜的栖息地和食物，但少有金钱豹。而近年来金钱豹的迅速恢复，可能是在“补空儿”。这次访谈调查还发现，金钱豹更喜欢森林比例高、温暖、降水量高、平均海拔比较低的区域。这些栖息地的条件，和雪豹几乎是相反的。这也给了我们一种启示：在气候变化的情况下，两种豹对于环境变化的响应将是不一样的。金钱豹的增多对雪豹在玉树的绝对“豹”权是一种潜在威胁。对于雪豹和金钱豹的关系，早在2013年就有科学家做过研究。意大利锡耶纳大学的Lovari教授在尼泊尔萨加玛塔国家公园研究发现，雪豹和金钱豹是通过核心栖息地的分离来规避竞争，两种豹井水不犯河水。而在玉树，金钱豹与雪豹可以前后脚走到同一棵树下，漫步同一块巨石之上，它们的关系与尼泊尔的情况并不类似，但也并不像我最开始想的“金钱豹排挤雪豹”这样简单。我在高原追两种豹的故事，之前写过一篇文章，可点击链接回顾👉《金风玉露，何处相逢——金钱豹雪豹同现玉树》。在玉树的昂赛乡，雪豹和金钱豹的关系更加紧密。昂赛大峡谷两岸地形较为缓和，植被复杂多样，柏树林、灌丛、高原草甸、裸岩交错分布。在这里，雪豹和金钱豹的潜在栖息地交叠程度很大。初步的食物分析也表明，岩羊不仅是雪豹的最爱，金钱豹也吃了不少。利用同样的栖息地与食物，资源竞争很可能是存在的。我曾有一台相机，相隔一天在同一个位置拍到了雪豹和金钱豹，作为领地意识极强的大猫，它们应能感知到彼此的。但是昂赛的金钱豹，以及适宜金钱豹生活的环境还是太少了，这散落的林子并不足以支持起一个和雪豹相抗衡的种群，这或许也是维系二者“表面和平”的关键。
昂赛乡有两千多平方公里，位于澜沧江的源头，这里很有可能是金钱豹在澜沧江分布的北界。在这些年中，共记录到了80只雪豹，但是金钱豹总共只记录到12只，稳定的不超过5只。不过，这为数不多的金钱豹，却依然展现着这个物种强悍的生命力，在边缘之地繁衍生息。我们是从2015年开始在昂赛做红外相机监测的，这里是玉树金钱豹监测时间最久的地方。通过这些年的监测，我们也对昂赛金钱豹的生存状况有了大致的概念。总的来说，虽然金钱豹的数量比较少，但却是稳定健康的。这种稳定健康体现在幼崽的诞生与独立，优势个体的接力登场。初代中，一个占据优势地位的雄性叫做“排骨”，稳定记录的雌性叫做“初见”。在2015-2017年间，这两只豹子的活动常能被相机记录到，其中初见在2017年被记录到了带崽，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第二代慢慢崛起，其中有三只被稳定记录的豹：公豹“石头”“柏林”和母豹“雪地”。2018年5月，初代公豹排骨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年老虚弱、无法捕猎的它走在了昂赛的土路上，很多牧民都看到了它的最后时光。在排骨寿终正寝之后，石头就迅速地占据了曾属于排骨的大片优质栖息地。石头健康、活跃，镜头前明黄的皮毛与美丽的大脸，让我每次看到它都心情愉悦。今年8月份，石头还上了央视。牧民监测员达杰朋措赶牛的时候，用手机拍到了金钱豹在林子里面活动的场景。金钱豹离他非常非常近，既不畏惧，也未显示出任何攻击姿态。通过花纹比对，我们发现这是淡定的公豹子就是石头。二代母豹雪地是位刚刚结束育幼任务的母亲。在2018年10月，雪地被相机拍到它带了两只幼崽，一个叫雪花，另一个叫雪球。镜头里的雪花很活泼，而雪球比较谨慎，在石头洞里面来来回回走了几次。次年4月，我们又拍到了雪地带着雪球，在大石头上亲昵地玩耍。再见到雪球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一只独立活动的豹子了。那是2020年1月，雪球慢悠悠地走过镜头。身上的毛还有些“炸”，毛绒绒的，稚气未脱。雪球也是一只母豹子，算是昂赛的“豹三代”。我常怀疑雪球是石头的孩子，可能也遗传了石头容易上新闻的体质。雪球是昂赛第一只被大猫谷自然体验者拍摄到的金钱豹，还因此上过新闻。在昂赛的这七年，我们记录到了两次金钱豹育幼，三个崽子，见证了一个幼崽的成长与独立。昂赛或许并不是玉树金钱豹种群最核心的栖息地，但它值得长期的观察与研究。金钱豹种群分布的边缘是最有可能观察到变化的区域，金钱豹是否会随着气候变化带来的环境改变进一步扩散，是否能在未来把种群扩张到更大的规模，这期间对猎物的捕食情况、与雪豹的种间关系会如何变化，可能都可以在玉树昂赛找到答案。这里就是气候变化对大型食肉动物及其种间关系影响研究的天然野外实验场。我经常被问到，雪豹和金钱豹都是顶级食肉动物，玉树还两种都有，为什么我们要花钱、花精力同时保护两种豹，保护一种够不够？这个问题，自我进山追豹就开始思考，也逐渐模模糊糊地组织出一些回答。
雪豹和金钱豹的交叠，主要还是在树线附近，它们在各自生态系统中的作用并不能相互替代，它们各自的健康程度，实际上是反映了高寒山地和森林两个生态系统的健康程度。保护两种豹的意义，也包含在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内涵之中。未来是复杂多变的，我们不可能预设所有场景，然后从理论上准备一个应对的万全之策。但是我们每多保护一个物种，让其能健康繁衍，从而发挥其在生态系统中的作用，都是给未来的不确定性多保留了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两种豹的存在不仅仅是它们本身，也代表了健康的食物种群、有韧性的生态系统，这种韧性对抵御变化带来的冲击是必要的。再回望我们自身，对于多样性的喜爱几乎是天然的。就好比我们喜欢美丽的玫瑰花，但却不希望眼前的花朵全是玫瑰，也希望可以看到飞舞的蒲公英与热闹的二月蓝。千篇一律的永远是单调且最脆弱的。在野外与大猫相遇是许多热爱自然的人在做的梦，如果在一个地方能与两种大猫偶遇，那里就是最璀璨的梦之地。三江源拥有非常丰富的地形地貌，孕育出多样的生命，能在这里追豹，追狼，追狐，甚至追鼠兔都是特别幸福的事情。我经常会被问，你为什么要去做保护？为什么去这么远，追逐一个看起来可能和我们眼前的生活并不相干的动物？我没有给出过什么完美答案。但如果有一天，这些问题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也可以像那个被我访谈到的年轻人一样，坦然说出：“没有理由，就是喜欢” 。可能到那时，我们与自然里的动物才是对等的。我们不应向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物种去追问它存在的意义，因为它存在的本身，生物多样性本身，就是意义。在此，非常感谢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玉树州人民政府，以及玉树、杂多、囊谦地方政府与牧民监测员的持续支持。在强有力的保护推动下，让我们看到这两种大猫依然共存的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