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替 死

三桥镇东边住着一个酿酒卖的男子，叫刘二。西边住着一个当铺的伙计，名叫牛二。

刘二是个实在厚道人，不仅酒酿得极好，而且卖酒从不缺斤少两，弄虚掺假。若有穷苦人家来赊酒或讨酒喝，也是笑脸相迎，慷慨大方，因而口碑很好，生意也极好，好几个酒楼都点名让他送酒，家里便渐渐地富裕起来。

家里日子过得好了，就有姑娘愿意嫁进门了，经过媒人说合，刘二娶了一个手艺人的独生女儿为妻。

因刘二的父母早已过世，一直是独自一人生活，他索性把岳父岳母都接到了家里。岳父岳母知道刘二实在，也就把家里的生意关了门，一心一意地跟着刘二过日子。

从此岳父岳母在家里帮着刘二酿酒，刘二和妻子王氏负责卖酒，一家人日子更是越过越红火。

尤其第二年，王氏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后，刘二的小日子就过得更令人羡慕了。

而牛二呢，开始在当铺做得好好的，当铺的老板也很看重他，还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培养他做当铺的掌柜。

谁知牛二竟染上了赌瘾，还偷当铺的钱去赌博，被当铺的老板发现了，一气之下，把他撵出了当铺。

牛二索性也不去找事做了，天天泡在赌场里。到后来，因为还不上赌账，被押在了赌场里做打杂的还债。即便如此，牛二还是在想方设法地找钱去赌博。

这天，赌场里有个人赢了一大笔钱，一时高兴，就拿出了几个铜板赏给牛二，让他去醉仙楼订一桌席面，他要请几个赌友喝酒。

牛二来到醉仙楼，正好遇到醉仙楼的王老板在和刘二结账。牛二一眼瞥见王老板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拿给刘二，不由得眼都红了。

回赌场的时候，牛二的眼前不时出现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他不由得打起了歪主意，决定夜深人静的时候到刘二家去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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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半夜三更了，赌场里还是灯火通明，热闹无比，赌徒们一个个两眼通红，神情亢奋，正在赌桌上“鏖战”。

见无人注意自己，牛二偷偷地溜出了赌场，直奔刘二家。

刘二一家人劳累了一天，都已经熟睡了。牛二把准备好的油拿了出来，浇在了门桩子上，免得等会儿开门时发出声音。

等了一会儿，牛二拿把刀把门闩拨开，轻轻一推，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开了。

牛二在门边站了一会，定了定神，才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刘家的院子里。毕竟是第一次进别人家的门偷盗，不同于在当铺顺手牵羊，牛二还是有些胆怯的。

站在院子里，牛二观察了一下，听到了西厢房里有小儿的啼哭声，判断刘二的卧室应该在西厢房。于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西厢房的窗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婴儿哭了几声就停止了，四周又陷入了寂静之中。牛二耐心地又等了一会，才如法炮制，把刘二卧室的门给打开了。

牛二进了卧室，借着月光，看见刘二的床头放着一个小匣子，以为那就是刘二放钱的地方，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拿。

牛二把匣子拿到了手，正想转身就跑，谁知刘二突然醒来了，迷迷糊糊地见有个人拿着自己装账本的匣子就要跑，不禁大急，账本没了，还怎么和酒楼老板算账？

刘二一把抓住了匣子，大喊了一声：“把账本放下。”

忙乱之中，牛二没有听清楚刘二喊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被发现了……他又慌又急，但仍舍不得放下匣子，拼命地和刘二抢夺着……

这时，王氏也醒来了，一睁眼就看见一个蒙面男子在和刘二争抢匣子，吓得大喊起来：“救命呀，有贼啊！”

两个孩子被惊醒了，一齐大哭起来。东厢屋里刘二的岳父岳母忙起了床，跑过来看个究竟……

这时牛二更慌了，他松开了匣子，把别在腰上的刀拔了出来，对着刘二的胸口就是一刀，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刘二的岳父岳母跑过来就看见了牛二的一个背影。再进屋一看，刘二倒在了血泊之中，女儿搂着刘二正在大哭，两个外孙也在哭……

第二天，刘家搭起了灵堂，王氏带着两个孩子趴在刘二的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刘二的岳父岳母强忍着悲痛在料理着刘二的后事……

白宇观的道士被请了来，做了一上午的法事后，提议当天下午就把刘二埋葬了。因为一来刘二是凶死，死得又年轻；二来天气极热，尸体也不宜久留。

听说刘二是被一个蒙面进屋的盗贼给杀死的，许多人来刘二家看热闹。

牛二也来了，遮遮掩掩地躲在人群中。他是来探听风声的，想来打听一下，看看王氏有没有把他认出来，刘家有没有去告官。

虽说告官就要先拿钱去打点衙门上上下下的人，只怕刘家捉拿凶手心切，宁可花钱也要告官呢！

站在人群中听了好一会儿，牛二放了心，惊慌之下，王氏没有认出他，刘家也没有打算去告官。

听到当天就得把刘二葬了，王氏哭得更凄惨了，和爹娘一起，给刘二的棺材里陪葬了不少东西。

刘二一直供酒的几个酒楼老板也来了，给刘二送了一些金银器皿。王氏感激不尽，连连给几个酒楼老板行礼。

这是当地的风俗，好友之间有人去世就送些器皿陪葬，意思是让好友在下面也有东西使用。

一般情况下人们送的是陶制品，再好一点的送铜制品。没想到几个酒楼老板那么讲义气，竟然送金银器皿，王氏当然感激万分了！

刘二的岳父岳母也赶紧过来致谢。

牛二躲在人群中，见到王氏把几个金银器皿放进棺材里去，眼睛都红了……

刘二的棺材被抬上了山，好好地埋葬了起来，葬礼就结束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着刘二的惨死，三三两两地散了回家。牛二也有口无心地和人们谈论着刘家的惨事，回到了赌场。

刚进赌场，牛二就被赌场老板给痛骂了一顿。牛二连赌场都没有打扫干净就跑去看热闹去了，而且回来得这么晚，惹得赌场老板一肚子的火，警告牛二再这样，腿都给他打折了。

牛二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珠子却在转过来转过去的，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天渐渐地黑了，夜晚的赌场是最热闹的。牛二被几个赌客呼来喝去地指使了一通，直忙得大汗淋漓。刚坐下喘了口气，又被赌场老板踢了一脚，骂他在偷懒。

牛二跳了起来，赶紧去做事。差不多半夜的时候，牛二才空闲下来，他赶紧悄悄地溜出了赌场，带上下午准备好的工具，往山上跑去。他要去盗刘二的墓。

牛二一口气跑到了刘二的墓地旁，刚要拿起铲子刨坟，听到几声夜枭的叫声，不由得汗毛直竖，有些害怕起来。

刘二的墓地在半山腰，四周还有几座坟，黑魆魆地立在那里，实在令人胆寒。

不过当牛二想起刘二棺材里的金银器皿时，胆气又来了。没有钱的人，谁都可以踏上一脚，太被糟践了。

牛二给自己鼓了鼓勇气，开始刨起坟来。

刚刚下葬的坟，泥土还是松的，十分好刨，没几下牛二就把刘二的坟刨开了，棺材露了出来。

牛二跳到了坑洞里，把几颗棺材钉撬开，刚把棺材盖推开了一点，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声音有点不高兴地道：“都怪你，要不是你非拉着我喝酒，我又怎么会误事，到现在才来勾魂。本来是昨天晚上就该来勾魂的。”

另一声音安慰道：“不要紧啦，只是迟了一天而已，不用担心。你看，我都陪着你来了，不会有事的。”

牛二一听，大惊失色，来的两个根本就不是人，他们是地府的勾魂使者呀！牛二吓得瑟瑟发抖，连滚带爬地出了坑洞，几步就跑到了草丛里躲了起来。

不过，牛二的动作还是不够迅速，那两个“人”已经发现牛二了。

“你是何人？”一个头戴高帽，身穿白袍，手拿哭丧棒的“人”问牛二。

这不是无常吗！牛二吓得裤裆都湿了，结结巴巴地回答道：“牛……牛二……”

“嘿！巧了，无常兄，你要勾魂的人就在这里，我们不用到他家里去了。”另一个穿着黄袍，带着玉冠的“人”高兴道。

“城隍老弟，幸亏你带着我抄了这条近路，不然还遇不到他。”无常不生气了，也高兴起来。

“啥……啥？勾……勾魂？你们为何要……要勾我的魂？”牛二惊恐万状地问。

“为何要勾你的魂，因为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无常掏出一本名册来，翻开，清了清嗓子，念给牛二听，“刘二，某年某月某日出生，该某年某月某日亡……你看，本来昨天晚上就该去勾你的魂的，让你多活了一天，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牛二一听，松了口气：“无常大人，您搞错了，我叫牛二，不叫刘二！我不是……”

“什么刘二刘二的，你不就是叫刘二吗？”城隍老爷不耐烦了，打断了牛二的话。

“不是，我叫牛二。”牛二赶紧申明。

“城隍老弟，我有点糊涂了，他不就是叫刘二吗？为何要反复强调自己叫刘二，不叫刘二的？”无常打了一个酒嗝，不解地问城隍老爷。

“为啥，肯定是不想让你勾魂呗！”城隍老爷翻着白眼，嘴里也喷出不少酒气来，很不高兴地说，“开始问就说了自己叫刘二，现在又说自己不叫刘二，还不是想糊弄你。”

“不是的，两个大人你们真的搞错了呀！那个应该勾魂的刘二正躺在棺材里呢！我是叫牛二……”

城隍老爷看了一眼刘二的棺材，气愤极了：“无常兄，那个人的魂根本就不在这儿，肯定早就被勾走了的。这个刘二又在糊弄你了。我们还听他狡辩什么，赶紧把他的魂勾走了事！那瓶好酒可还没喝完的，快点把事情办完了，我们好去喝酒。”

无常也不想再听牛二啰嗦了，把牛二的魂一勾，牛二的尸体就软绵绵地躺在了地下，魂魄则喊着冤被拘走了。

原来，刘二昨晚被牛二杀了后，无常马上就要来勾刘二的魂魄的。

谁知城隍老爷得了几瓶好酒，特地请无常去喝酒，两人喝得太高兴了，无常就把勾刘二魂魄的事给忘了。

到今天晚上无常想起来了，赶紧来找刘二勾魂。可因为无常喝了不少酒，城隍老爷不放心，就陪着无常来了。

已经耽误了一天的时辰了，无常很担心自己被罚，城隍老爷就带着无常翻山抄近路，结果遇到了牛二。

无常和城隍老爷都是南方人，“牛”“刘”是不分的，因此就把牛二的魂给勾走了。

那刘二的魂魄不在这里是因为放心不下家里的妻儿，一直没有离开家，还在家里守着呢！

再说刘二的魂魄正凄凄惶惶地蹲在家里的屋梁上伤心难过呢，这时土地公公笑眯眯地来了，告诉刘二，还不赶紧去还魂，等会儿无常回过神来，可就还不了阳了。

刘二一头雾水，赶紧问土地公公是怎么回事？

土地公公是个急性子，一边带着刘二的魂魄飞奔墓地，一边把无常错勾了牛二的魂的事告诉了刘二。

刘二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怎么能让牛二替我死呢？那不是对不起牛二吗？”

土地公公气得直摇头：“你个傻蛋，牛二就是杀你的凶手，他还想盗你的坟……他不替你死，谁该替你死？”

刘二这才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坟地里，魂魄回到了身体里，从棺材里慢慢地坐了起来。

这时，无常和城隍老爷一边互相埋怨着，一边带着牛二的魂魄又回来了。

原来，无常把牛二的魂魄勾到了地府，牛二去登记入鬼册时，被判官老爷发现无常勾错了魂。无常赶紧求判官老爷别嚷嚷，忙带着牛二的魂魄回来，换勾刘二的魂。

城隍老爷得知在自己的搅和下，害得无常勾错了魂，忙又跟了来。

这时刘二正要爬出棺材，牛二的魂魄一眼就看到了刘二，高兴得大喊起来：“无常大人，那个刘二在那里。”

无常白了牛二一眼：“知道了。”说着，就要上前去勾刘二的魂。

刘二才死里逃生一回，这就又要被勾魂了，他心里难过极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眼泪直流……

谁知这时一声高亢的鸡鸣响起，接着四处都响起了鸡叫声。无常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手，按规定，鸡鸣之后，无常就不得勾魂了，必须马上赶回地府。

“这……这怎么办？”无常一脸焦急地问城隍老爷，“这……这再要耽搁一天，阎王爷知道了一定会惩罚我的。”

“我看好办……”城隍老爷把无常拉到一边，告诉他，直接将错就错，把牛二的魂勾去得了。

“那……那判官大人那里……”无常还在犹豫。

“你傻呀，把我那两瓶好酒拿去送给他，让他直接在登记册上把刘二改成牛二不就行了吗？记住，你自己手里那本册子也要改啊！”城隍老爷考虑得细致极了。

“还是城隍老弟聪明，就这么办。”无常高兴道，把一旁正试图进入自己身体的牛二的魂魄一拎，一下子就和城隍老爷消失不见了。

这时，土地公公笑嘻嘻地出来了，问刘二：“我聪明吧？”

“啥意思？”刘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所以地问土地公公。

“你就是个棒槌！”土地公公没好气地说，“刚才要不是我学鸡叫，你的魂就被勾走啦！”

原来如此，难怪还没到时辰鸡就叫了。刘二恍然大悟，赶紧给土地公公磕头，拜谢救命之恩。

“不用客气，我也是看那个牛二坏事干得太多了，这才帮了你一把。”土地公公笑着说。

“不过，他……他的尸体怎么办？”刘二摸摸脑袋，问土地公公。

“把他扔进棺材里，再埋起来得了，免得惹麻烦。”土地公公道。

“是呀！”刘二高兴道，“不过，我得先把那些陪葬的东西拿出来，他牛二可不配享用这些东西。”说着，刘二就要爬下坑洞去。

“你别动，我来，你胸口上还有伤呢！”土地公公叫住了刘二，手一挥，棺材里的陪葬品都飞了出来，手再一挥，牛二的尸体就飞到了棺材里，接着泥土纷纷飞到了棺材上，一会儿就把牛二埋葬好了……

却说从山上下来后，王氏回到了家里，一直哭了一夜。刘二的岳父岳母照顾着两个孩子，也是悲伤得一夜没有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王氏突然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门，她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这时刘二的岳父岳母也听到了刘二的叫门声，还以为是刘二的鬼魂回来了，吓得不敢开门。后来听到刘二在门外说自己又活了，才去开了门。

见刘二活生生地回来了，王氏和她爹娘都高兴得又哭又笑的。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后，一家人立刻准备了祭品，马上去土地庙拜谢了土地公公。

回来后，刘二又准备了许多的礼品，去感谢了几个酒楼的老板，感谢来帮忙的街坊邻居……大家都说刘二厚道，才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果然，刘二后来的生意越来越兴隆，家里越来越富裕，两个孩子也很争气，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刘二一直活到了九十三岁才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