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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忘却的纪念

 夫复何言 2021-12-24
许多年后,有人来孙家坝找二爷爷时,报他的大名总是没几个人知道,但是只要说:我找那个被日本人抓去当挑夫的!全村人都知道,而且都会很热情带路。

来到二爷爷家,茅檐低小,门黑窗暗,但所有人都愿意来这个门口站一站,因为在这里能看到希望之光。这光芒,来自于1938年的那一担谷。

那一年,日本人来了。万幸的是,翻译是本地人,早早就偷偷传信告诉大家,日本人要去哪里扫荡。收到风的百姓赶紧转移,带不走的粮食挖坑掩埋,牲畜啥的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孙家坝地处平原,即使没收到消息,远远也能望见几里地外的日本人小分队,刺刀在阳光下锃亮,还跟着稀稀拉拉的自卫队。村里人马上行动起来,一切带不走的都顾不上了,拔腿就跑反(家乡话,我的理解就是逃难的意思)。

跑反的去处一般有两种,或是上山,或是下湖。也许因为孙家的老祖宗来自山里的缘故,全村人躲去了离孙家坝三十里地的五祖山凹里,上无片瓦遮头,腹无粒谷充饥,一片竹林里挤着,大雨滂沱中,四十几号人全淋成了落汤鸡,却无一人敢出声。

唯一的人声来自二爷爷的母亲。全村人动身时,找不到二爷爷,急忙便出发了。如今竹林里家家户户的人都齐了,唯一不见二爷爷的踪影。老母亲一直在流着眼泪,偶尔抽泣两声,又赶紧噎住。除了雨打竹林的声音,再无动静。

而此时的二爷爷,正躲在项家坝菜地旁的池塘里,大气不敢出,等待日本人的巡逻队过去。

前一天的晚上,他从日本人的挑夫队里逃脱,狂奔了一夜,刚在项家坝找到了姑奶奶,远远就见到巡逻队来了,刺刀在清晨的阳光下又是一片锃亮。姑奶奶一边让他躲起来,一边自己挪着小脚,合身滚到床底下,继续藏身在全村仅存的一间未被完全烧塌的房子里。

巡逻队走了之后,二爷爷从池塘里爬起来,一身绿萍,姑奶奶从床底钻出来,一身炭黑,两人锄挖手刨,总算是把姑奶奶藏的一担谷挖了出来。对着这点粮食,两人坐到天黑。姑奶奶听说孙家坝的人往五祖山上跑了,叮嘱二爷爷一路小心,挑上这担谷去找家人,不用担心她。

二爷爷从项家坝出发,摸黑夜行,跌跌撞撞找到五祖。那么大的山,上哪去找人呢?只好逮到人就问:孙家坝跑反的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究竟找了几天。我只知道他一路上一直挑着这担谷,翻山、越岭、过河、躲藏,到处问人,终于打听到了孙家人藏身之处。

当他远远出现在山下的时候,竹林边放哨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了。只是雨下得很大,看不真切,放哨人一直在辨认来者究竟是敌是友。直到他足够近了,放哨人悄悄找来二爷爷的母亲,请她再仔细看看。老母亲双泪纵横,大喊:“友德啊!怎么是你啊!”二爷爷放下担子,两人抱头痛哭。全村人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将一片竹林洗得越发青翠。

可是呆在竹林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二爷爷和大家一合计,又去找山里人家,借了一村的祠堂安身,全村人拉拉杂杂转移进去,终于能避雨了。而后每家分了二爷爷挑来的那担谷,也算有了点粮食。生存的光,又被点亮了。

这时候,大家才想起来问二爷爷,全村跑反时,他究竟去哪了。原来,那天早上他出门去捡粪,没留意日本人已经来了。捡完粪回村的路上,正高兴捡粪的收获呢,与日本人迎面遭遇了。二爷爷愣在原地,日本人用手一指他,自卫队马上扑过来将他绑了,拉进村里。

村里已是人去屋空,但是鸡犬尚在,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惊腾怪叫的,却半点也动弹不得。二爷爷也被绑着,只能对着哪个婶婶的芦花鸡、或是哪位叔叔的大黄狗,大眼瞪小眼,小眼翻白眼,一起沦陷在无边无际的无助中。

村里能带走的东西都绑完了,日本人开拔,向下一个村子进发。二爷爷被拉着,夹在队伍中间,一路上低眉顺目,只想着如何保命。

每到一个村子,流程都是一样的。翻箱倒柜,所有东西翻出来,值得带走的打包,牲畜全部绑上,其余不能带走的扔下,一把火连房子一起点着,而后扛着战利品转战下一地。

一开始二爷爷的手被绑着,只是跟着走路。没多久打包的东西多了,日本人看他老实,干脆解了绑,让他做挑夫。每过一村,肩上的担子就重一分。虽然不比平时干活挑得多,但是格外沉甸甸的,压得二爷爷喘不上气。

到了下一个村,一只不知死活的鸡飞将出来。日本人用手一指,嘴里大喝一声,二爷爷冲上前飞身横出去,死命压着与自己同命相怜的老母鸡。自卫队上来把他拉起,提着鸡翅膀就捆。日本人在旁边开怀大笑,从此对二爷爷放松了防范。

估计是扫荡任务比较重,这天晚上,日本人居然没回城,集体在野外露营。休息时,所有被抓来的挑夫睡中间,日本人在外面围一圈,防止有人逃跑。

二爷爷哪里睡得着,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心里焦急万分。终于等到周围鼾声一片,二爷爷悄悄地起来,蹑手蹑脚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中国人。正要跨过日本人时,有一位士兵突然醒了。二爷爷一个激灵,赶紧连比划带喊:“报告!我打摆子!要去拉稀!憋不住了!”

日本人摆摆手,示意二爷爷走远一点解决问题。二爷爷一边往外走,一边偷偷往回看,觉得走出很远了,大着胆子一转身——居然看不见日本人了!二爷爷撒腿就跑,没命地狂奔。黑夜里也不辨方向,只盯着哪里还有火光的余辉,就往哪里跑。因为这些地方是日本人已经放火烧过的,应该不会马上又回来。就这样一夜奔走,天蒙蒙亮时,二爷爷居然摸回了孙家坝。

村里跟他被带走时的模样又不同了。除了没有人,没有动物,这一次还没有了房子。全村的建筑物通通被烧塌,东一坨西一坨,歪歪斜斜。失去了屋顶的几面残墙,张开黑黢黢的大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了无生气。

二爷爷摸了摸最靠近村口的一堵墙,竟然还是热的。他不敢找自己家,也不敢放声大哭,四处望去,发现项家坝还有一间房子立在那里,似乎是姑奶奶家,于是他又赶了过去。

姑奶奶小脚走不动,项家坝人跑反,姑奶奶坚决不走,日本人来时,姑奶奶躲在床底,居然没被搜到。日本人临走放火烧村,姑奶奶运气好,全村的房子都塌了,就剩她家房子只塌了一半,恰好把她的床都封住了,成为一个理想的避难所。

二爷爷绕着房子轻声喊“姑奶奶”,姑奶奶一开始不敢应。听他喊了四五声,这才轻轻问一句:“哪个喂?”二爷爷答:“是我啊,孙家的友德啊。”姑奶奶大吃一惊:“友德啊,孙家的人跑反了,你么样还在这里!”

等姑奶奶窸窸窣窣从床底穿过乱土块乱石块出来,看清眼前真是二爷爷,都来不及哭呢,忙着指挥他去村东边菜地旁的池塘里躲藏。日本巡逻队每天至少上午要巡一次,二爷爷浸在池塘里,等到巡逻队走了一个时辰,这才敢爬上岸。等到天终于黑了,二爷爷这才挑上和姑奶奶挖出的那一担谷,孤身进山,追寻跑反的亲人。

村里人听二爷爷讲得惊心动魄,一会紧张,一会担心,听到房子全烧了,一下炸开了锅。年轻人一个个气愤至极,女人们开始哭泣,老人家拍着大腿唤天:“你怎么不开眼呀!”只有一位三荣叔,咬碎了牙立在那里,一滴眼泪都没有。

许多年之后,听说中日要建交了,三荣叔站在村口,拉着每一个路过的人,义愤填膺地嚷嚷:“跟谁好我都愿意,跟日本人好,我第一个不答应!”

奇怪的是,二爷爷反而没什么情绪。每日里照常忙碌着,捡粪、插秧、割谷、轧米,直到垂垂老迈,直到告别这个世界,直到我们这些小屁孩全都忘掉了他。

转眼,又到8月15日。七十六年前的今天,日本投降。由那一天往前推的八年里,在我们的土地上有多少位二爷爷,又有多少位没能成功逃脱的二爷爷,他们的故事我们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孙家坝二爷爷的故事由奶奶讲给老爸,老爸又讲给我,我再讲给瑄,希望能弥补我们之前对二爷爷的遗忘。也希望这份纪念,能够长久地传递下去,不再忘却。更希望我们的后代永远把这一段当成故事来听,在平安幸福中追寻生命的光芒。

* 孙家坝,愿这样的恬静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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