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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八首

 置身于宁静 2021-12-24



蓝色的保温筒
朱文
一个男人左手提着蓝色的
保温筒,用右手
骑着一辆单车

大女儿的借书单在
左边的口袋里。复习材料
对升学考试来说,很重要。
小女儿的儿童画——
一艘撑满纸的大轮船,此刻
在她的血管里,乘风破浪

妻子准备的午餐在
保温筒里,和妻子一样的
重要。代替着
白天妻子的位置和
下半夜的性生活

一个男人左手提着蓝色的
保温筒,用右手
骑着一辆单车。他
腾不出手来和老张
打个招呼。

八点差一刻,
离厂区还有两站路


形成生长的一个过程
朱文
感觉骨节胀痛,我知道是
我以外的东西在生长。当时我
只希望,它根植于我的体内
向外扩展,冲破皮肤;而不是
根植于皮肤,向体内,
向心脏逼近

接下来我有了一面镜子,观照的
结果:我的脸将长成规则的
几何形状,三角形
或者正方形

“我的皮肤也许是屋子的
四壁,或者更远的地方
我只是一根细细的灯芯,浸在
油壶的中间,点着了可以照得
很远。”现在

我坐下来,开始知道
我再长,也只能撑满这圈椅
而长不到这圈椅的
外面


工字钢梁
朱文
一个工厂的前身是老板
朴素的愿望。五个金币
变成五十个金币的
故事,远不如
五个金币变成五百个金币
的故事来得动听悦耳
一个金币落地的响声激起
五十个人奋不顾身
四十九个人相继死去,最后
一个人眼望着掉到下水道里的
金币

五十个人和一台起重机抬起
工字钢梁,一个人和一条钢缆
让钢梁上升。五千个人
仰着脖子,为钢梁的吊起
而喝彩

钢梁断裂


父母在,不远游
朱文

就是这么一棵树。在一大块
窗玻璃上只占
这么一小块

树苗在玻璃之外藉阳光雨露长成树
我在玻璃之内藉父母怀长成人
日照短暂的上午,发光的
不是太阳,而是树。我是
一道暗淡的光线,透过玻璃
不为人知,在树的光圈里
断断续续地存在

树的青春令我感动
它在生长,不因我的注视而停顿

我改变了站立的位置,向后
向后,再垫上砖块,让
那棵树撑满我的视角


阳光灿烂的日子,应该
晒晒太阳

我就蹲在附近,就在那棵树的
旁边,听得见父母的叫喊
先晒晒我的正面,转过
身去,再晒晒我的背面
我要吸收双倍的太阳,以便
回到屋里,分一个太阳
给我的父母

鸟群飞过,落下鸟粪
和一个妻子

我站在门口,牵着妻子的手
放在背后。爸爸
爸爸,请允许我带她回家


一个房间分成两半
一半属于父母,一半是妻子和我

我一定要在这个房间里生出我的儿子
二十四年前父母在这生下了我

我还要把我的房间分成两半
让我的儿子在这生出我的孙子

我的孙子还要生出他的儿子
孙子的儿子也要生出他的儿子

总之,人丁兴旺。
房间里有人叫:儿子!
我们一起答应


最大的房间是我父母的房间
最小的只是鸽子笼那么大
住在靠窗的一家报告当天的
天气:今天晴到多云
有时阴,偏北风3-4级

大家齐声说:知道了
然后用一堆瓦罐盛汤盛饭

爸爸妈妈,只要
您们活着,我就像那棵树
在哪生根,就在哪发芽
直到枯死,直到被锯断


唱给鱼恋人的歌
朱文
一个人长着鱼的尾巴,难道不可疑吗
一条鱼晃着人的脑袋,难道不可疑吗
一条鱼长着鱼的尾巴,难道不可疑吗
一个人晃着人的脑袋,难道不可疑吗

——等待的没有出现,但她应该
美丽。离我很近,应该就在不远的
河边。波平如镜,她应该在梳妆
打开首饰盒,一轮月亮缓缓飘出

堤岸上,我已不太耐烦,时不时地
掀开衣服的下摆,用刀
刮着腹部的鱼鳞


终极
朱文
“词不再抱怨一个句子道路漫长
选择优美的姿态,滑过
意义的边缘。词义是你
恰当的体重——一个永远年轻
的运动家。

我爱你们,所以
我的声音善良。”

写下如上诗句时,风
正掀起诗人的稿纸
他抚摸经历的每一个细节——

我是怎么又一次让自己上当的?

“那个词,在诗人
温情的手里还在不停地
扇着掉毛的翅膀。”


如歌的行板
朱文

一只砖块的阴影,带来一个下午的
宁静,和穿过狭长的夏季走廊的

唯一一阵风。现在凉爽啦,
我头脑,这个僻远的小镇里,没有

叫卖的声音。该卖的都卖了,
该买的,也都满载而归。

我的母亲比气候炎热,她是今年镇上
最倒霉的人,菜篮里

没有新鲜的素菜。河蚌怎么像
珍珠那样贵?儿子怎么像星星那样

遥远?我的左手被抱怨煮沸,从云端
跌落下来,而右手最终选择了

漂亮的蚂蚁皇后。小镇最长的
青砖街道,顿时洒满婚姻银色的

光辉。母亲急着回家,回到父亲
斑驳的蜗牛壳中。小镇的夜也降临了


水一般流动的阴影,砖块在生长,
同样生长着你的骨骼。这一次,

唯独这一次,你一直长到父亲的
胸膛以外。我母亲讲了一千遍的

故事,仍然是肥沃的田野。养活了
强盗,在峡谷等待万年,为了劫走

还没有长成公主的婴儿。这一次,
唯独这一次,他没有失算。

妻子已被砌进我的砖墙。每个夜里
她都梦想逃脱

那块印花毛巾被,她的嫁妆,漂浮在
她裸露的上空。待在床边

那个满怀歉意的人,静静地用目光
浇灌她梦中的平原


附近乡村歉收的年月,挤压着小镇
在竹床上躺了一天的父亲,站起来,

捂住疼痛的胃,用半个葫芦做成的水瓢
舀去水缸里的一只苍蝇,

它也饿,也需要喝水,只是这次
喝得太多了。

在六只瓷碗里,母亲均匀地分配
祖父记忆中的丰收。去年年景

不好,今年却不见得更糟。我褐色的
骨节,随着母亲的口令,抽出嫩绿的新枝

出生以前,我曾是这个小镇最年迈的
爷爷,靠讲饥饿的故事而受人尊敬

每天的任务,就是把自己灌醉,然后
倒在那只砖块的阴影下,呼呼大睡


母亲那只粗糙的手,捏着一根火柴
点燃祖母眼眶里的蜡烛头——

一切都亮了。父亲急忙翻开过时的报纸,
希望看到关于星象的报道。记得是星期三。

姐姐在井台边洗头,嫁期不远了,就在
樟木的衣柜上搁着。但是头发还不够长

我们赶快并排坐好,弟弟们!
这亮堂堂的房屋,就要开始今夜的飞行

当然,我们想落在哪,就可以落在哪,
比如这次,就可以落在那棵杏子树上

那只砖块的阴影冲着灯光,先飞过来,
黑蝙蝠的翅膀扇灭了蜡烛:贫穷需要安静


小镇,沿着血管,一路唱着流浪的
歌谣。爷爷站在船头,嘴里

默默地念着:太阳是白天的君主,月亮
是夜晚的女王。奶奶率领一支儿孙的队伍

在岸上紧追不舍。蝗虫般的箭矢,射向
爷爷的船只。而父亲拉着母亲,悄悄地

从队伍中逃离。他们躲到稻壳中相爱,
以为无人知道。姐姐埋伏在树后,学着

猫叫,并且向他们投掷石子。我拿起
弹弓,站在土丘上,想做

一个公正的人:谁犯错,我绝不把他放过。
——当血液的洪水猛然退去,我才发现

我已无家可回,在干涸的河床,坚持用
那只砖块的阴影,缝补今夜新月的伤口


一年一度的庙会,我和弟弟竞相长高,
母亲一面采购,一面没忘了回头给我们

浇一趟水。你一抬脚就到了我前面,
骑上一枚弹子,射入小糖人的灌木丛。

去外婆家的小火车,什么时候开?
去迟了,能不能娶上拇指姑娘?

父亲深陷在藤椅中等你,等久了,
午后的蝉鸣,缀满父亲疲惫的枝头

“庙会散尽,你总会回来·····”
那只砖块的阴影下,弟弟捧着新娘,

催他快快长高。娶亲的队伍漫长,
缓缓翻过父亲肩头熟睡的山坡


烧饼店的小伙计,把点着的一团稻草
塞进炉膛,小镇就醒来了

夜晚从胃里撤走了,现在里面空荡荡的。
幸好母亲买来了烧饼,我们可以

把胃填满。父亲用右手食指蘸了唾液,把
散落的两粒芝麻,放进嘴里

我和弟弟在温暖的唾液中,游向
让人头疼的早读课

学校建筑在那只砖块阴影中,一块黑板,
五十三张课桌,还有一盒粉笔

爷爷一直目送我们进入校门,他心中的
早晨,这才冉冉升起


青砖街道,在小镇的月色中,漂浮
今夜它是唯一的桥,有着两只坚固的桥墩:

贫穷与无知。曾经迈出的家门,是
此刻翻开的蚁穴,还是门廊上寂静的

鸟窠?我彻夜不安地行走,是否
让你感到疼痛难忍?

爷爷碗底的稀粥,是父母仅剩的热情,
却还养育着一群幼鸟。他们的成长

令人担忧。我驾着一只砖块的阴影
而来,从夜晚到黎明,却无人将我认领

父亲慈祥,母亲严厉。此刻他们一定
在煤油灯的玻璃罩里,互相埋怨


我落水的时候,小牙正在河边哭
她在哭,只是为了河水漂走了心爱的

花手绢。即使能够浮在水面上,我
也不是花手绢,小绒狗,或者别的什么

她看不见,所以她不伤心,不为我
伤心。即使让她看见,然后再没入水中,

我也来不及看到她哭泣的样子。如果
抓住机会盯紧她,也只是看见

小牙惊讶地发现,一条鱼又回到河里,
溅起了荷叶大的水花

五岁时,我落水了一次。二十年后,从水下
睁开眼,我以为来到那只砖块阴影的内部


南湖的三个问题
朱文
(一) 生计问题
我换了一个生活的地方,从大厂到南湖。
这并不能说明,我多么讨厌以前的生活,
或者,多么憧憬这以后的生活。
但是两个点至少可以构成一个方向,
整整一天,我仅仅就为这个方向感到欣喜。
新的邻居、新的菜场、新的空气以及
旧的朋友、旧的艺术、旧的理想。
眼前的任务是,在新生活的基础之上
怎样建立起我原有的生活。
房东推门走了进来,和他的房子相比
他的脸陈旧不堪,他的表情陈旧不堪。
他还是一家发动机配件厂二分厂的厂长,
但是,他的厂眼看就要倒闭。
还习惯吧?小伙子,这里就是上街远点,
但是谁也不在街上生活,对吧?
初次见面,他就担心过我的生计问题,
当然只是担心了一会儿,因为他还要
留点精神,担心厂里几百号职工的生计问题。
我说,事情真有这么糟了吗?
生活嘛,就是解决属于你的生计问题。
但是,厂长,现在这个问题并不离我更近。
于是,他开始发呆,也许还在苦苦地考虑他
自己,我,或者其他什么人的生计问题。
我环顾着空空荡荡的房子,觉得自己
已经置身于一个新生活的中心。
房东要走了,他叮嘱我,最好不要再在
雪白的墙壁上钉那么粗的钉子。

(二) 感情问题
怎么开始?当我们像两个词语顺着一个句子
遭遇在一起,谁应该站出来,
为就要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
我,还是你?
谁对两个词能够构成的色彩更有把握?
谁对两个词能够构成的色彩更有兴趣?
我们是偏正词组,还是并列词组?
我们会不会是无法连接的、方向相反的两个动词?
我低着头,正行走在就要过节的大街上,
我正费力地穿过全市最大的批发市场,
我正站在十字路口终于选择了一条向西的道路,
我多么让自己失望啊,
谈到感情,我就丧失了全部的灵感。
就要擦肩而过的姑娘们,
越来越会打扮、越来越精明的姑娘们,
我怀抱鲜花,但不知道,你们更习惯于
我怎么开始?
有时,我多么让自己失望啊,
谈到感情,我就丧失了全部的灵感。
更为糟糕的是,我仍然不能接受没有灵感的感情生活。

(三) 小说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小说问题。
并不因为现在,我以卖故事为生,这个问题才
先于早餐放在我的早餐桌上。
小说问题、女人问题,或者女人问题、小说问题
谁也别想成为更重要的一个,谁也别想。
多年来我一直想把小说与生活的界限划划清楚,
他们走在石子路上,并不行走在我虚构的那条路上,
他们在疯狂地相爱,可并不符合我该死的美学趣味。
但是我的女友来了,右手拎着还在滴水的红雨披,
却正好成为一篇正在进行的小说中的下一个情节。
忍受这一切吧。
一些人在生活中成功了,有很多的钱,而另一些人
即使在他的小说中也装不出一个有钱的样子。
有时我只是想卖出一个编造的故事,
却没想到这已经,典当了我的生活。

我要尽力地给你们一些有趣的故事,
同时,耐心地把我自己这个故事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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