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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志司的矿洞里，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彭德怀接受了二十多个中国记者的采访。
一位记者问道：“不久前杜鲁门撤了麦克阿瑟的职，彭司令员对此怎么看？”
“首先是因为他打了败仗。仁川登陆后，杜鲁门怎么不撤他，还给他授勋？正是由于我们的胜利，促使美帝内部矛盾激化才狗咬狗。”
“美军能否登陆中国，战争会打多久？”
“能否登陆中国，还要看，不能肯定。我们胜利越大，敌人登陆的可能性越小；……战争打多久，很难说，要立足长期，争取短期。……我们没有大量飞机、坦克和炮，只能采取削萝卜的办法，一次搞掉他几万，不可能一网打尽……两年打不完打三年，两年能打完就不打三年。要稳，不冒险。如打得很疲劳，敌人来个登陆，还不是几个跟斗翻回来！咱不上当。当初汉城也是它不要才去占领的。”
“我们将来去不去釜山？”
“朝鲜是狭长的半岛，两边一夹，不能不回，我们没海军，空军也不行。超过美国，十年八年不要作这个幻想。前途是光明的，就是现在还不大好。将来吃西餐，现在还得吃小米，不吃就饿死，还吃什么将来的西餐？”
“敌人会不会采取登陆作战？”
“有可能，但不怕！战略上没问题。在我们这一代把阶级打平好不好？美国要敢冒险，我们就有拿破仑的雄心。中国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强大，内部空前团结……要中国亡国，绝不可能！……英法看到这点，怕战争扩大，陷在中国不行。苏联还摆在旁边。路透社、法新社叫得最厉害……英国看得出，进攻中国就是战略上的失败。我们要加强信心，撤出汉城。放弃三八线是为了争取主动……总之，朝鲜战争很艰苦，困难很多，但前途是光明的，胜利要靠争取，没有便宜可捡。”
记者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第四次战役战果如何？”
“现在还没有统计上来……不过，我知道一点是准确的，四次战役歼敌数，比前三个战役加起来大得多……当然，这是我们付出代价换来的，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在发现中国大批援军入朝后，李奇微终于停止了向北推进。中朝军队基本撤至三八线以北，惨烈的抗美援朝第四次战役宣告结束。
这次战役打了八十七天，李奇微只向北推进了一百余公里，他是以七万八千名士兵的尸体或残废为代价铺出这一百公里的，平均每天他要断送九百个士兵的性命或手脚才能前进一点三公里。他甚至没有能围歼掉中国军队哪怕一个排。连他自己都承认：“主要目的在于俘虏和消灭敌军有生力量，缴获摧毁其武器装备。从这种意义上说，这次作战没有获得完全成功。”
中国军队在此次战役中损失惨重，而且损失的全是部队骨干。总计伤亡五万三千余人，敌我伤亡比为1∶0.67。从抗美援朝第一役一直不间断打到现在的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二等四个军退至朝鲜北部后方休整，五十军、六十六军奉命回国休整。
是时，中国军队最高统帅机构———中共中央军委针对朝鲜战场狭窄摆不开部队、敌军兵员少、武器先进，志愿军武器落后、兵员多的客观情况，决定放弃国内战争时部队打一场大仗休整一次的传统做法，实施轮番作战、轮番休整的战术，使用一批部队打完一仗后退回国内，换另一批部队入朝上阵再打的新战法。这种现代版的车轮战可长期保持充足的兵力和旺盛的士气，不断地用新锐部队发起攻击，反过来又可使敌军无喘息之机。同时，各部队又可以拿现代化程度最高的美国军队当陪练，学会打现代化战争，提高中国军队的战斗力。
这个高明的战略行动是由周恩来一手策划实施的。后来据统计，整个战争中，中国共有二十五个野战军，七十九个步兵师，十六个炮兵师，十个坦克团，十个铁道兵师和十二个空军师轮番入朝参战，再加上一些支援部队，总计有二百多万中国官兵上过朝鲜战场。除此之外，还有几十万东北民工入朝出战勤，这场并未正式宣战的战争事实上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对外作战。
喘过气来的彭德怀要用刚入朝的新锐部队给李奇微狠狠一击，立足长期，争取短期。他也想争取短期，他希望就用第五次战役来了结在朝美军的性命。
二十七
杨得志的十九兵团、陈赓的三兵团是第二番入朝作战部队。彭德怀打算用这两个新锐兵团和东线休整完毕的宋时轮九兵团共九个军为主力发起第五次战役，西线一直坚持了四个战役的六个军将不再参加此次战役。
美军向北攻得越凶，彭德怀的司令部就向前线靠得越近。四次战役还在进行时，他的司令部已经设在离战线只有几十公里的金化上甘岭的一个金矿洞里了。
四次战役后期，美军虽然还在进攻，但彭德怀已经不那么忧心了。十九兵团、三兵团部队都快开上来了，现在，彭德怀已经可以从极端被动的局面中解脱出来喘口气了，他又可以策划如何攻击美国人了。
毛泽东此时虽已有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但还是希望短期解决。以他的个性，他是决不愿意双方僵持在三八线上的。他认为志愿军应尽力避免这种情况，而应在第二番入朝部队到达后，在四月十五日至六月底以两个半月时间实施战役反击，在三八线南北地区成建制消灭敌军几万人，然后向汉江以南地区推进。
领袖和统帅的意见是一致的，反攻，打出去！
没想到，战将们的看法竟不一致。他们更想继续诱敌北进，把敌人放进来打。几十年后，洪学智在回忆录中详细记述了这次战术分歧。
洪学智在作战会议上最先发言：“我主张把敌人放到金化、铁原地区再打，如果在铁原、金化南面打，我们出击，敌人一缩，达不到成建制消灭敌人的目的。把敌人放进一些来，我们可以拦腰一截，容易解决问题。同时，刚入朝的部队可以以逸待劳，多一些准备时间。”
彭德怀摇头：“我们不能再退了，把敌人放到这一线来坏处很多。铁原是平原，是很大的开阔地，敌人坦克进来，对付起来很困难。另外，让敌人打进来，物开里那里还储存了很多物资、粮食，怎么办？不行，不能把敌人放进来打，还是得在金化、铁原以南打！”
彭德怀态度很坚决。
不料，不但洪学智反对，第一副司令邓华、参谋长解方、政治部主任杜平也一起发言，都认为洪学智的打法更好一些。韩先楚副司令员当时在前线，他的意见也和洪学智是一致的。
彭德怀反问：“那么，物开里的物资怎么办？”
洪学智大大咧咧地拍了胸：“好办，我保证两夜之内将它全部向北搬完。”
洪学智现在确实有底气说这个话了。苏制的汽车已大批拥入朝鲜，汽车兵们也初步摸索出了一套对付美机的办法，高射炮也开始增加了。
部将们都不同意自己的打法，彭德怀不高兴了：“这个仗你们到底打不打？”
众将没想到彭德怀说出这样一句话，全场静了下来。
解方思考片刻：“我又想了想，觉得老总的意见是有道理的，考虑比较周到。”
解方此话决非见风使舵，彭德怀有自己的道理。当时已经传来了美军要在中国军队后方搞一次大规模登陆的情报，一旦情报属实，几十万准备正面进攻的部队掉头都困难。彭德怀想赶在美军未登陆前抢先发起进攻，粉碎美军的登陆企图。决不允许美军在自己的侧后又开辟一个战场。
洪学智开口了：“老总，打还是要打的，我们是做参谋的，参谋的责任是提建议，意见是供你下决心参考的，老总是战场统帅，最后的决心还是老总下。”
邓华也道：“老总，你不是让我们提看法吗？我们就是这么看，采纳不采纳由老总定。老总定了的，我们坚决执行。”
彭德怀沉默不语，邓华、洪学智再次陈述了自己的理由。
听完之后，彭德怀起身出门起草电报，还是按照自己的打法办。
邓华等人吃完午饭后都走了，只有洪学智一人陪着彭德怀继续吃。
“老总啊，”洪学智见缝插针：“当参谋的，有三次建议权，我已经向你提了两次建议，现在，我再向你提最后一次建议，最后由你决定。”
洪学智再次陈述了把美国人放进来打的好处。
彭德怀听罢，放下筷子对着饭碗发怔，半晌才说道：“你的意见也有道理，我就是考虑战场狭窄，把敌人的坦克放进来不好办呀。”
洪学智道：“敌人坦克放进来固然不好办，我们打出去更不好办。我们往前进，敌人就要往后退。我们是靠两条腿，敌人是坐汽车跑。我们的人又疲劳，地形又不熟，追不上敌人的汽车！另外，打远了怎么供应呀，供应线也接不上呀！”
彭德怀再不做声了，洪学智也没有再说。
这是彭德怀数十年戎马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失算之一，几年后，他说：“洪学智的意见是对的。”
四次战役还在继续，五次战役的准备工作已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此时，中国国内派出了由廖承志率领的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大批国内知名人士、劳模、演员将祖国人民的慰问转达给在朝鲜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中国官兵的战斗意志受到极大的鼓舞。
团长廖承志将母亲何香凝———旧中国两位最杰出女性之一———专为彭德怀所绘的一幅画作交给了彭德怀。彭德怀打开画轴，一幅吊睛白额大虎正往山下猛扑。
“太夫人之作实乃无价之宝也！”
彭德怀感动不已。或许这幅画和祖国人民的期待更坚定了他要猛虎般扑向敌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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