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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厚嘉 | 释“未央”

 沁园春春2016 2021-12-25

:1《》“未央”剖析

田厚嘉

 基本信息 

 摘要:汉代吉语中流行的“未央”一词典出西周《诗经·小雅·庭燎》,其本义透过文字训诂与对《诗经》文学手法的分析可知为“未半”。东周时期,“未央”之义逐渐讹化为“未尽”,最终在汉代形成祈求现世快乐长久绵延的重要文化景观。这一历程,透射出东周秦汉社会转型历史背景下逐渐发展成熟的“长生久视”精神追求。

作者简介: 田厚嘉(1993—),男,辽宁抚顺人,汉景帝阳陵博物院助理馆员,研究方向为秦汉考古、秦汉史、古文字学、博物馆学。文章原刊:《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5期。

“未央”一词以西汉帝宫之名闻诸后世,又因汉代十分常见的吉语“长乐未央”而为历代所熟知。其“未尽”之义约定俗成,似乎无可置疑。但“央”字本义为正中方位,何以为“尽”,为何专在“未央”一词中有此特殊用法,则缺乏令人信服的详解。本文拟从汉字训诂的角度分析这一问题,尝试还原“未央”词义的历史发展及演变原因。

一“未央”原义:未半

“未央”典出《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历代学者对“未央”词义多有讨论。东汉郑玄《毛诗正义》训“央”为“旦”,即夜尽天明,又引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云:“央,尽也。”而《毛诗正义》唐孔颖达疏认为“央”字作“旦”解,指的是夜半。南宋朱熹《诗经集传》则将“央”字训为本义“中”。诸如此类,对“未央”的解释无外乎未尽、未半两种。对于习用“长乐未央”等固定词组的汉代人而言,前一种解释显然更为通畅。值得注意的是,《庭燎》全篇采用了三段句式重复的“赋”手法,“夜如何其”——“夜未央”“夜未艾”“夜乡(向)晨”,孔颖达意识到这里可能存在时间上的递进逻辑。孔氏认为“未央”“未艾”涵义相近,“艾”即取“耆艾”之意,训作长久,与“央”作“旦”解都表示入夜已深,而第三段言“晨”,说明全诗描绘的是长夜渐明的景象,那么“未央”还要早于“未艾”。这一解读有些语焉不详,称不上透彻,但笔者认为已经接近事实。

从孔颖达处我们可以借鉴到联系上下文释读词义的思路——既然想要明了的“未央”释义模棱两可,那么不妨先在重复句式中分析对应词。“夜乡晨”无需多言,而“未艾”又是夜的何种状态?“艾”初文为“乂”,象割草工具之形,本义为除草,《说文解字》云:“乂,芟草也。”加上“草”部或“刀”部成为会意兼形声字,涵义不变,与初文亦可相互通假。《说文》中“乂”又可与“芟”字互训:“芟,刈草也。”《周礼·地官·稻人》曰“夏以水殄草,而芟夷之”,所用便是这一本义。以此为基础,“乂”“芟”在古文献中引申出扫清祸乱、安邦定国之义,如《史记·孝武本纪》“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乂安”,东汉鲜于璜碑“慰绥朔狄,边宇艾安”,[1]11-12《后汉书·杨赐传》“五登衮职,弭难乂宁”,东汉石门颂“清凉调和,烝烝艾宁”,[2]37-38《三国志·魏书·傅嘏传》“扫除凶逆,芟夷遗寇”,东汉曹全碑“芟不臣,宁黔首”[3]45等。除草须尽,除恶务尽,其义一也。综上,“艾”可训为“终”,“夜未艾”即长夜未尽,与“夜乡晨”组成了时间递进关系。既如此,“央”在《庭燎》的“赋”手法下便只能取“中央”之义,“夜未央”即长夜未半,歧义几乎无存。

事实上,《诗经》的“赋”手法尽管常用于切换角度描述并列关系,如“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齿,人而无止”“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等,但时间的先后逻辑关系也并非个例,十分引人注目。“窈窕淑女”,君子从“寤寐求之”“琴瑟友之”到“钟鼓乐之”,一步步拉近关系;“摽有梅”,果实纷纷落地,树上所余自“七”而“三”,最后一点不剩,被尽数收入筐中;“坎坎伐檀”,欲制车轮,先是伐取木材,再逐一造出车辐、轮牙;《唐风·绸缪》则以夜空中著名的参宿三星变换位置为线索,勾勒出长夜漫漫。运用这一手法的篇目还有《卷耳》《兔罝》《芣苢》《汝坟》《鹊巢》《柏舟》《将仲子》《著》《蒹葭》《采薇》《白驹》《何草不黄》《天作》等,几乎遍布风、雅、颂,可谓先秦文学的一种范式。由此观之,《庭燎》时间逻辑的存在更是毋庸置疑。

综上所述,“未央”在原始出处《诗经·小雅·庭燎》中的原义是未半。关于这一涵义的使用年代,《诗》的历代注者一般认为《庭燎》是褒扬、劝诫周宣王的作品,[4]352-354其所属的《小雅》也具有鲜明的西周晚期特征,[5]9目前未见更多线索的情况下,将《庭燎》年代粗略定在西周晚期基本符合事实。然而,尽管“央”字最基本的义训从未更改,“未央”的内涵却时隔不久便发生了变化,“央”字也就此出现了一个看似并无道理的新解,深刻影响了后世的汉字文学。

二“未央”新义:未尽

分析“未央”一词的原初涵义后反观《说文解字》“央,中央也,从大在冂之内;大,人也。央旁同意。一曰久也”,从汉字构形的角度不难发现,“央”字在原则上只应有“中”一个涵义,“久”则是无甚根据的节外生枝(图1-图3)。《说文》的上述解读十分精到,“央”是由“大”和“冂”组成的会意字。“大”即人身正面的象形字,而“冂”,《说文》曰“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冂,象远界也”,可知为表示广阔范围的指事字,一横代表空间延伸,左右两竖则点明“极”,所以人居“冂”之正中,涵义不言而明。[6]72除此以外,“央”字在周、秦、汉文献中尚有其他用法的实例,如《诗经·小雅·出车》“旂旐央央”,江苏连云港尹湾汉简《神乌赋》“今岁不翔,一鸟被央”[7]71等。不过此二“央”实取“英”和“殃”之义,皆是假借字,与原初的“央”并无本质关联。至于训“央”为“久”,我们已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这一判断是源自汉代注者对《庭燎》之“夜未央”的认识——既然“长乐未央”就是长乐无尽,那么“夜未央”又如何不是指经时不久、长夜未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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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商代甲骨文“央”[8]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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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西周金文“央”[9]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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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秦汉小篆“央”[10]105  

解作“未尽”的“未央”一词,在汉代是道极为亮丽的文化风景。除西汉帝都最为常见的宫室、陵寝建筑用瓦——“长乐未央”瓦当外(图4),含“未央”或同义词的汉代砖瓦文字尚有“长生未央”“万岁未央”“安乐未央”“昌利未央”“永年未央”“富贵毋央”“千秋万岁乐未央”“千秋万世长乐未央昌”“长乐未央延年永寿昌”等多种,[11]内容丰富,格式灵活。铜镜铭文方面,有“常贵,乐未央,毋相忘”“见日之光,长乐未央”“延年千岁,祥至未央”“富贵昌,乐未央”“家常大富宜君王,千秋万岁乐未央”“张氏作镜宜侯王,家常大富乐未央”“君命长,大吉祥,乐未央”“能常服之,为者命长;富贵安乐,言诉未央”等,[12]与日光、昭明、铜华、尚方、丹阳等多种经典镜铭格式自由组合,成文极具美感,称得上蔚为大观(图5)。传世文献方面,汉代除郊庙歌辞《赤蛟》“灵殷殷,烂扬光;延寿命,永未央”[13]1069等文学章句,值得注意的还有西汉中期集中出现了一批以“未央”为名的人,仅源出皇室的“刘未央”,在《汉书·王子侯表》中就有数位。[14]9这一系列洋洋洒洒的“未央”景观,流露着汉代人对现世快乐长久绵延的不懈祈愿。而“未央”一词已偏离本义,真正意义上如《庭燎》孔颖达所注,与“未艾”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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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西汉晚期“长乐未央”瓦当(汉景帝阳陵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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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西汉中期“日光”草叶纹铜镜(1)(汉景帝阳陵博物院藏)  

实际上,“未央”这一转变的发生还要远早于汉代,一些东周文献与西周晚期的《庭燎》相去不久,但“未央”已是未尽之义。《老子》传世本第二十章:“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荒”字作空间广大解,如《尚书·禹贡》称华夏文化圈外围为“荒服”,西汉贾谊《过秦论》称秦人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等,那么“未央”在此显然不可解为原义。屈原《离骚》“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上下句对读,“未晏”“未央”互文,意为为时未晚,解作“年岁未半”则不通顺。又如《楚辞·九歌·云中君》“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意指神灵之光耀放射无穷。这些章句的涵义清楚明晰,使读者毋需怀疑尚有歧义,“未央”词义的改头换面便不能不引起注意了。

汉代以后,“未央”即未尽基本成为约定俗成的唯一用法,在文学创作中屡屡出现。魏文帝曹丕《燕歌行》:“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南朝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唐代僧皎然《横吹曲辞·陇头水》:“秦陇逼氐羌,征人去未央。”北宋秦观《崔徽》:“西门寺里乐未央,乐府至今歌翡翠。”直至今日,“未央”以其古朴典雅的特质,仍为传统文化爱好者所津津乐道,作为“未尽”的替代词。有趣的是,《汉书·外戚传》收录的汉武帝《李夫人赋》有“讬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一句,唐颜师古注曰“未央犹未半也,言年岁未半而早落蕃华,故痛惜之”。但“蕃华”意为青春,西汉班婕妤《自悼赋》云“历年岁而悼惧兮,闵蕃华之不滋”,[13]3985哀叹青春一去不再有。那么何谓“青春未半”呢?颜师古的这一注解较为生硬牵强,有拘泥于某些经学观点之嫌。不过这也说明“未央”的原义在汉代以后并未被完全忘却,只是已非惯常用法,且相关讨论深度不足。

三“未央”词义讹化探析

由上可见,“未央”一词的发展历程十分耐人寻味。起初在《庭燎》中,它可能还未成为一个严格的固定词组,“未”字之后可以自由搭配,只要能让全篇形成时间递进的排比结构,说“未半”“未中”也未尝不可,只是文学押韵的需要使作者选择了“央”字。而经历东周的转折,到汉代如井喷般涌现,“未央”二字的稳定搭配与讹化涵义皆传之后世,影响深远。这些作为一个侧面,实际反映的是东周秦汉社会思潮的嬗变;特定的历史背景催生一些因素,最终令“未央”之文化现象以我们熟知的样貌发展定型。

历史背景方面,随着周室东迁、群雄争霸,周天子天下共主身份名存实亡,“礼崩乐坏”,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封建、宗法秩序趋于瓦解,精神层面与之相应的“天命”“上帝”观念就此受到挑战。同时,新兴地域强权不断壮大实力的需求使统治阶层更为关注现世,延伸至精神信仰,对富贵安乐永续不息的渴望应运而生。老子作为一位有志于政治的学者,在《道德经》中思考“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大道,探讨圣人如何“天长地久”“殁身不殆”“死而不亡”。《晏子春秋·谏上》记载,齐景公登高眺望国都而悲泣,哀叹节物风光、金阶玉堂不能永享。《战国策·秦策》则有“宣太后爱魏丑夫”的故事,宣太后与臣子庸芮的对话妙趣横生,尽管在死后有无知觉的问题上未成定论,但“以生所爱葬于死人”“先王积怒之日久矣”深刻表现出对现世喜怒哀乐的重视。此外,“瑶浆蜜勺,实羽觞些;挫糟冻饮,酎清凉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晋制犀比,费白日些”,屈原在《招魂》一诗中描绘的理想化死后世界完全是快乐人生的投影。诸如此类,到秦汉时期,不但强权最终发展出中央集权与大一统,这种精神追求也高度成熟,以秦皇求仙、汉武崇鬼为代表,在历史上盛况空前。这一背景衍生出特殊的语境,加以两重辅助因素,“未央”遂以新的涵义约定俗成。

第一,《诗经》体的文学影响力。尽管我们所熟知的诗“经”是经由孔子及其弟子之手才初成系统,且在西汉中晚期才逐步确立“经”的地位,但不可否认,《诗》三百的体例与内容在先秦诸夏文化圈流布甚广,从典礼、讽谏、赋诗言志、言语引诗的现实应用,到儒门秉承孔子遗训“鼓吹风雅”,其地位一直不同寻常。[15]71-75《诗经》本身就能时常见到不同地域、场合所作篇目之间诸多细节的相似性,说明这一文学形式为整个时代所共有,非一家之言,“王事靡盬”“乐只君子”“万寿无疆”“夙夜在公”“之子于归”等几乎成为不同人群都能信手拈来的成语。而作为散佚文献的秦石鼓文,更是以可信的出土材料与《诗经》相参照,“吾车既工,吾马既同”(《诗经·小雅·车攻》“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其鱼维何,维鱮维鲤”(《诗经·小雅·采绿》“其钓维何,维鲂及鱮”),印证了《诗经》体在先秦深入人心之程度。如此,本是偶然得之的“未央”也获得了语言意义上的“经典”地位,加之《庭燎》开篇即言此,东周时人在表达“未尽”之义的创作中便很容易联想到“未央”。

第二,文学创作的用韵需求。在文化传统与时代风潮的共同作用下,东周文学出现了歌咏人格化神灵、冀望长生久视的新题材,影响力延及汉代甚至更远。该题材所常用的意象在汉语上古音中多押“阳”部韵,与“央”字一致。[16]265-582以《楚辞·九歌》数篇为例。《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澹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包含时间延续之义的经典词汇“未央”遂在实际创作中成为音韵和谐的优选,其本义便少有人深究了。虽然现存文献中“未央”押韵的早期情况尚不明显,但汉代诗赋以及具有文学色彩之金石铭刻中的用例不一而足,让我们有理由判断“未央”词义讹化与文学创作的用韵需求密切相关。

综上所述,“未央”一词在现存文献中初见于《诗经·小雅·庭燎》,义为“未半”;随着东周秦汉时期新兴势力崛起和精神追求转变,在文学创作的实际需要下讹化为“未尽”之义,在汉代大放异彩并深刻影响后世,成为汉语词汇发展史上极具特色的案例之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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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汉石门颂[M]//历代碑帖法书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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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4] 闫华军.西汉“武昭宣元”时期人名研究[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08.

[15] 章原.古史辨《诗经》学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4.

[16] 郑张尚芳.上古音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

注释

1铭文:见日之光,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愿皇清明。


转自:史学研究 202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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