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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碧薇:颓荡主义诗歌的诞生

 置身于宁静 2021-12-26
颓荡主义诗歌的诞生
文 || 杨碧薇



在写作《望向天空的萌芽——评木郎<101首淫诗>》时,我对研究对象——即以“淫诗”冠名的这些诗作,尚未从类型与性质上做出有效的厘定。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基本的硬伤。半年后,在木郎与赵卫峰的提示下,我开始重新思考这一问题,并意识到:所谓“淫诗”,是与“艳诗”“下半身”等概念有所交叉的;它一边面向中国艳情文学传统,一边又在新时期滋生出许多现代性质素;并且,在当下的中国文学语境里,它虽然有些格格不入,却并不孤立。


随着“不孤立”面纱的揭开,我们将目光投向木郎“淫诗”以外的作品。在主流话语的遮蔽下,其实并不乏这样的一些诗歌:它们与木郎的“淫诗”有类同性,或隐或显地贯穿着“性”的线索。而随着时间及语境的迅速发展,这些诗歌显然已不能再简单地归类到传统的“艳诗”或十多年前的“下半身写作”里。因此,我们希望有一个新的阵地,能将这些散佚在文字海洋中的珠贝打捞起来,让它们聚集并闪光。


在着手做这件事时,我们首先面对的,是命名的困难。以木郎的“淫诗”为例,当这一类诗歌已经积累到一定数量时,木郎本人、以及其他人,才更多地注意到在它们内部有一些突出的质素,诸如身体、性、边缘、颓废、荒诞,甚至是时代的迷惘。这些质素糅合在一起,便产生了独特的意义空间和诗意空间。要将这种风格准确、简洁地命名,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尝试。


就此,赵卫峰认为,基于这一类诗歌最基本的“性”的维度,应该在命名中包含“色”字。的确,“色”字(特别是它在佛教里的涵义)有助于理解这一类诗歌,但我们很难找出一个合适的字再与之搭配。接着,木郎提出借用摇滚乐里的名词“骨肉皮”(groupie),对于喜欢摇滚乐的我们来说,这个极富肌理感的词并不陌生,它是随着上世纪60年代摇滚乐的蓬勃发展而产生的,指的是那些想与摇滚乐手发生/保持性关系的女歌迷。“骨肉皮”与摇滚、性、毒品、边缘等密切相连,倒是与我们想表达的概念有些相似,但这毕竟不是一个新词,它本身已具备了特定的文化、历史含义,况且我站在女权主义的角度,对这个暗含性别歧视的名词进行了否定,因此,这个提议被否决了。


接下来,我们想过组合“色”、“骨肉皮”等概念,于是想出了“色骨肉”、“肉骨皮”、“皮肉骨”等,但终因不够一目了然、朗朗上口而弃之。正当踌躇之际,我想到了一个既有的文学概念——“颓加荡”(decadent,法语为la décadence)。可喜的是,这个概念对中国文学而言并不陌生,在20世纪30年代,它已成为海派文学不可或缺的因子。最能体现“颓加荡”风格的,莫过于邵洵美的创作。苏雪林曾撰文《颓加荡派的邵洵美》,指出“颓加荡”一词“有堕落衰颓之意”,她进一步说:“颓加荡与象征主义在西洋文学里原出一源”,认为波德莱尔与魏尔伦等人的创作,既有象征主义的一面,又有颓加荡的一面。而邵洵美笔下的“颓加荡”,苏雪林总结为“强烈刺激的要求和决心堕落的精神”、“以情欲的眼观照宇宙一切”、“生的执着”。在另一本描述海派的书《上海摩登》里,作者李欧梵也倾力介绍了邵洵美及其“颓加荡”,他指出“颓加荡”一词“可以上溯至犹太—基督教传统里的末世信仰”,同时它也有现代性的一面,来自于一个“反话语”,是“美学现代性”的标记。伴随着厨川白村、鲁迅、徐志摩等对波德莱尔等人的诗歌的诠释,以及邵洵美和其他新感觉派小说家的创作,“颓加荡”进入了中国现代文学,获得了生存和发展的空间。李欧梵说:“我颇喜'颓加荡’这个译名,因为望文生义,它把颓和荡加在一起,颓废之外还加添了放荡、荡妇,甚至淫荡的言外之意,颇配合这个名词在西洋文艺中的涵义。”


综上所述,我认为“颓加荡”一词更能体现木郎“淫诗”及这一类当代诗歌的特质,从文学传承来说,它也让我在庞杂、浮沉、变动、不安的文学史中,看到了现代(modern)与当代(contemporary)的呼应与钩连。这种必然的联系,让我加倍体会到新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所具有的整一性、持续性与生长性。问题在于,这个既有的命名,能否将当代(尤其是当下)这一类诗歌写作全盘覆盖?如果能,那就等于承认了当代诗歌在现代诗歌的基础上无甚发展、停滞不前;如果不能的话,那当代诗歌中必然萌生出一些新的因素,需获得更精准、迅捷的体认与表述——显然,旧有的“颓加荡”一词,对我们而言也不是最理想的。


命名事件被我们悬置起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几天后,在与木郎的一次讨论中,赵卫峰突然想到,去掉“颓加荡”的“加”字,“颓荡”一词或可一试。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基于对这一类诗歌的特点和风格的理解,我们最终采用了“颓荡”。接下来,就有了现在这本诗歌流派刊物。


这便是“颓荡”命名的详细过程。有意思的是,在接下来的征稿中,我们发现诗人们对“颓荡”的理解不尽相同。较能达成共识的是关于性的表现力度与赤裸程度,但在另外的角度上,便时有龃龉。更有意思但也在情理之中的是,即使是赵卫峰、木郎和我三人,对于“颓荡”的理解也有不同之处。


不同的理解及看法,正好说明这个概念的诞生是必要的。我先大致谈一下我的理解(希望他俩亦能撰文谈一谈)。由于受“颓加荡”概念的影响,我认为“颓荡”中首先应有“颓加荡”式的浮纨之气,这种浮纨在物质社会中流光溢彩,其另一副面孔却颇有落寂之色;其次,当我提起“颓荡”一词时,脑海中总徘徊着穆时英文字里那暧昧闪耀的古典性,甚至是魏晋之风;其三,“颓荡”中有狂欢性,这一点,在《望向天空的萌芽》一文中我已提到;最后,我看重“颓”与“荡”的并置性,在我心中,“颓荡”是并列关系,而非偏正或其他,因此“颓”与“荡”皆可存在(而就目前征稿情况来看,文本中的“荡”明显多于“颓”;这证明,性依然是一个文化兴奋点)。至于“颓加荡”中隐含的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犹太—基督教末世感,我倒是认为,它们在“颓荡”中不是必要的,因为“颓荡”有它自己的生发语境及着力点,不能与“颓加荡”完全叠合。


赵卫峰曾和我谈过,“颓荡”这一概念出来后,不应将其限制得过紧、过死,否则,它便会停止生长。我也相信新的文本必然会丰富“颓荡”的涵义,承续只是一个开头,生长才是重头戏。我希望,“颓荡”在当下的语境中的有效性会延续,更希望它能有助于挖掘那些深埋的“人”之宝藏,表达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恨,表达我们的痛与羞耻、黑暗与光明、虚无与盼望。我还期待着那些未可知的精彩。正因此,我们开始。




杨碧薇,1988年生于云南昭通。诗人,作家。
原载:颓荡:颓荡主义诗歌的诞生,201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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